第一節 遺腹子牛大六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8-14 09:55      字數:5560
  牛大六在冬瓜城東區菜市場開了一家包點店,賣的是他親手做的包子饅頭花卷燒麥之類的,生意挺好。

  他是個傻大個子,相貌又憨厚,人到中年之後,肚子以領先於身體其他部位的速度率先壯大了自己,看上去像一堵厚厚的牆。牛大六的長相,即使很厚道地說,也還是不得不承認一個“醜”字,尤其是他的大大的外翻的鼻孔,令人在驚訝之餘沒有餘力將腦袋裏蹦出來的“醜”字按回去。“這麽人怎麽長得這麽醜呢?”大多數人第一次見他,心裏恐怕都悄悄地走著這樣的彈幕。乍一看就很醜,(如果有耐心的話)仔細看看還是醜——這就是這個成日裏頂著一頭被麵粉染白了的頭發和一雙被麵粉染白了的眉毛的男人最典型的特征了。

  不過,認識牛大六的人都知道他有福——他有個漂亮得像仙女下凡一樣的老婆,還有一雙乖巧懂事的兒女。

  女兒牛小玫是姐姐,年紀還很小的時候就能看得出來她長大之後一定會像她媽媽一樣漂亮,甚至可能更漂亮。牛小玫從小就在爸爸店裏長大,一點一點地學著做各種事情,當個小幫手。寒暑假的時候,她成天地幫爸爸看店做買賣(讓爸爸有時間去後頭做新的包點,或是能抽空睡一會兒),她見到了眼熟的老主顧們總是要親親熱熱、甜甜蜜蜜、清清脆脆地叫上一聲“叔叔”或是“阿姨”,大家都喜歡她。有些老人家,隔多遠看見她就露出眉開眼笑的表情來了。

  兒子牛小竹比姐姐小3歲,不光長相,就連說話的樣子、皺眉的表情、走路的姿勢都跟他爸爸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兒子長得像自己,對於男人總是一件極端愉快的事情,因而牛大六也越看越喜歡,成天“小竹”長“小竹”短,同旁人說起話來簡直三句話不離“我兒子”。

  牛大六那仿佛“仙女下凡”的老婆馬曉芸年輕的時候就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一枝花,而且性格和身材一樣火辣。

  馬曉芸很小就沒了父母,是跟著哥哥長大的。古話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那放在馬曉芸身上是一點也不錯。她哥哥為人溫厚,打小這對兄妹就不是妹妹當哥哥的跟屁蟲,而是哥哥當妹妹的小跟班。她哥哥對她好得不得了,生怕她受了一丁點兒委屈,有什麽好東西都要留給她,哪怕自己餓著肚子,也要忍著口水笑嘻嘻地看著妹妹吃東西。

  馬曉芸的父母是沒什麽產業的,不過因為她哥哥這樣忠厚,倒是沒費什麽勁兒就娶到了媳婦。嫂子是酒家的獨女,雖然不是什麽富貴人家,但憑著祖傳的家業也是有點積蓄的。他們看重的就是馬曉芸哥哥的為人,願意出錢出力讓女兒有個靠得住的未來。婚後,嫂子家出錢給這對小夫婦開了一個小飯館,因為夫妻倆都勤勞,能吃苦耐勞,慣於笑臉迎人,生意倒是紅火。這時候已經長成少女的馬曉芸就在哥哥嫂嫂開的小飯館裏幫忙,一天天的,她的美長得伸展開來了,而圍著她轉的“狂蜂爛蝶”也就多起來了。哥哥嫂嫂想正經做生意,她嫂子是有些“家教”的,尤其守舊,看不得她跟不同對象打情罵俏,得時時提防著她把自家侄女兒(雖然其實還小得很)給帶壞了。

  妹妹是一直備受疼愛的,要是娶了媳婦當了爹就要把妹妹趕出去,這當哥哥的就是再聽老婆話也是不能同意的。倒是馬曉芸自己也早就萌生了去意——她的那些打情罵俏的對象告訴了她許多外麵的事情,使她無限向往——少女馬曉芸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總還可以做點什麽,不至於靠端盤子洗盤子度過一生。她知道哥哥的心思,要為她尋一戶“好人家”,但她自己,又覺得自己這樣的美貌,不該就這麽貿貿然浪費了——過早地栓死在了一棵樹上,不是浪費是什麽呢?

  所以,馬曉芸提出說想自己進城開店賣服裝,找她哥哥借錢。她嫂子雖然一萬個舍不得拿錢“打水漂”,但出於“送瘟神”的心情還是一口答應、裝出一臉喜氣洋洋把她請出門了。臨別時,還在笑臉上掛上了幾滴依依不舍的淚水,成分是複雜的,不過,怎麽說馬曉芸也算是她看著長大的了。

  馬曉芸自己開的服裝店,走的是當時還很罕見的流行時尚風格。她也算是有頭腦的人了,在此之前,沒少利用她的美色來哄騙那些男人們帶她進城,以“玩樂”的名義搞“參觀考察”。她的店雖然開在當時還不怎麽繁華的冬瓜城老街上,但是門麵是光鮮亮麗的,地段也好(老街是依河而建的矮房子,她的店正好就在河上最重要的一座橋旁邊)。再加上她自己就是一個現成的活模特,所以從開業起生意就別提有多火爆了。這樣過了幾年,她賺了不少錢,也認識了不少城裏人,她就不想自己成天守在店裏了,而是雇了個沾親帶故的鄉下丫頭看店,自己一早一晚地過去開門關門,除了進貨以外,還時不時去搞搞突擊檢查。

  那幾年,街上的一切都在破舊立新,舊房子要拆掉重建,舊馬路要敲掉拓寬,連舊橋也要炸掉重建。與人們切身相關的一切,自然也都是新的——身上穿的、戴的,手裏拿的,樣樣都是新的。就是在這樣的浪潮中,馬曉芸(和很多人一樣)賺了個盤滿缽滿。

  那幾年馬曉芸過得那叫一個奢華,手臂上挎的包包,一天一個樣兒,還都是名牌。她一天換幾套衣服,有人說她穿過的衣服還放回店裏賣,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照說她不過是開了個生意還不錯的小店,不至於富裕到這種程度。就在她的店旁邊,一家生意同樣好的店,老板娘既沒有馬曉芸那麽漂亮,又沒有像她那樣花那麽多心思拾掇自己——正是有這樣的對比,才愈發顯現出馬曉芸具有隱形的“灰色收入”的可能性。有一些流言蜚語,比如說她給有錢的做外室之類的,在以那個鄰家老板娘為代表的許多人之間,越傳越玄乎,越傳越有味兒。不過他們也就是說說,誰也沒那個證據,不過光是憑空猜測這一點就足夠做他們茶餘飯後竊竊私語、相視一笑的談資了。

  又漂亮又時髦的馬曉芸怎麽能嫁給又憨又傻的牛大六呢?知道內情的都捂著嘴偷笑,有膽大的就直接說牛大六是個“接盤俠”。

  實際上倒也沒他們想的那樣齷齪。那時,縣城裏有名的“保護傘”叫公安給拔了,一時之間滿城風雨。馬曉芸嘛,就連眾多情婦中的一個都算不上,隻不過多多少少沾染了一些“在法律的邊緣瘋狂試探”的事情。東窗事發之後,沒少破財消災,還險些淪為階下囚。

  往日的狂蜂爛蝶在風雨之際一哄而散,借大橋重建之際重新裝修一新,還擴大了店麵的服裝店沒來得及收回裝修下的本錢就被貼上了封條。

  據說是在一個臘月裏的早晨,發絲淩亂的馬曉芸失魂落魄地走進了牛大六的包點店。她咬了一口皮薄餡大的包子,被湧出來的油汁燙到了嘴,趕緊拿起餐巾盒裏的紙巾,卻不小心把口紅擦得七零八落。她不自覺地手上使了勁兒,用力地擦著擦著,眼淚噗噠噗噠地掉下來。

  牛大六還以為自己的包子做壞了,嚇了一跳。

  這就是這對天差地別的夫婦的開端,像偶像劇裏的劇情一樣。

  第二年春節他們就結了婚,在牛大六的老家辦的婚禮。牛大六的老媽媽高興得止不住流眼淚,親戚朋友都看直了眼,牛大六有生以來頭一次覺得自己這麽牛氣。

  幾年之後又有些風言風語,說小玫不是牛大六的骨肉之類的,牛大六因為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完全沒放在心上。有人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牛大六也不反對,還挺得意的。

  大家都說牛大六有福,可是晚年回想起來,牛大六卻失聲痛哭。有時候他甚至覺得,使他晚節不保的所有不幸都是從他娶了馬曉芸開始的。

  這自然是後話。想知道為什麽?別急,故事得一點一點地講。

  這個故事的源頭,得從牛大六的身世說起。他是個遺腹子,沒從娘胎裏出來,爹就沒了。他爹是挨了打之後死掉的,死因雖說是傷口發炎,但差不多也就是被打死的。混戰年代嘛,隻要動手的夠多,被打死就白死了,別說將凶手繩之以法就是半分錢賠償或者一句抱歉的話都沒有。

  牛大六的娘是個有把子力氣的農村婦女,也吃得了苦,但是那個年代誰都吃不飽飯,更何況她一個寡婦還帶著個嗷嗷待哺的娃娃。

  所以,牛大六很小的時候就有了繼父,很快有了像俄羅斯套娃一樣的弟弟妹妹們。繼父對他算不上好,終究不是親生的。所以牛大六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下地幹農活、上山打豬草……再大點,就是身上背著弟弟妹妹下地幹農活、上山打豬草……他的弟弟妹妹們多多少少都讀了點書,他卻沒上過一天完整的學。

  繼父的家境也不好,沒有祖輩留下的家業,還有一大堆孩子。牛大六知道自己能有口飯吃,有個窩睡就謝天謝地了。他再怎麽早熟,也不過是個孩子。這些“感恩”的想法,無非是他娘春風化雨、見縫插針地灌進他腦子裏的。

  要是沒有期待,就不會失望。所以牛大六備嚐“寄人籬下”的痛苦,還開朗豁達得像個傻子。

  牛大六十來歲的時候,旱了一場,饑荒來了。說起來,牛家莊這片還算好的,上頭有個水庫,雖說也沒剩多少水了,但是多多少少比別處強些。哪怕是野草野菜,總會能找到點什麽吃的,牛大六作為最大的孩子,當然天天帶著弟弟妹妹們到處覓食。他最大,又最憨厚,什麽都讓著弟弟妹妹們,自己已很長時間沒吃頓飽的了,漸漸瘦脫了形,骨頭頂著皮翹得老高。

  有一天,村裏來了個走街串巷賣饅頭的老大爺,一根扁擔,一邊挑著一個竹簍。擱以往,饅頭都是開店或者擺攤賣的,哪有挑著到處走的呢?老大爺一路吆喝,逢人討碗水喝,就坐在牛大六繼父家門口的大樹下,把自己的身世哭了一遍。

  他老夫妻倆原本有兩個兒子,都是龍馬精神,長得又好。地裏種著麥子,家裏開著饅頭店,生活也算富足。他們那裏受災嚴重,別提糧食蔬菜,就連地裏幹枯了的野草都叫人吃光了。地裏旱成棋盤子,倉庫空得連老鼠都成了幹屍,饅頭店自然大門緊閉。

  好在老太婆是有遠見的,早早就叫兩個兒子挖了地窖藏了點糧食,雪白雪白的幾袋子麵粉,那就是活下去的力量啊。他們不敢顯山露水,做飯時小心翼翼,生怕漏出去了香味兒。

  擱餓慌了的地方,蒸饅頭的香味那就是興奮劑也比不上啊!

  他們也不知道饑荒要持續多久,不知道天什麽時候能下點雨,不知道還能不能活下去。他們存了一袋小麥,那是希望。在被迫縮在家裏的日子,他們總要把那一小袋麥種子拿出來,看一看,聞一聞,就感覺還能撐一撐。

  吃的方麵除了饅頭以外,什麽也沒有。就是饅頭,也不敢多吃,麵粉吃一點少一點啦。

  他們到底露了餡。大家都瘦脫了形,一個個關節翹起皮膚——隻有他一家,還能看。

  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麽呢?沒偷沒搶,吃自己家的存糧。不知道怎麽就犯了眾怒,一群宛如行屍走肉般的鄉裏鄉親闖進他們家就搶,還順帶著,打死了他的老婆子和兩個不到二十歲的兒子。

  老大爺說著,用皺紋密布的手背擦起了眼角。擦完抬手掀開頭上的帽子,露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痂來。

  等醒過來時,母子仨的身體已經涼透了,屋裏什麽有用的東西都不剩了,連鍋碗都成了碎片。那袋他們視作希望的麥種子,自然一點存在過的痕跡也沒了。老大爺嚎啕大哭,暈死過去,醒來又接著哭。沒有誰哪怕來看他一眼,可能在屏氣凝神等著他咽氣吧。

  他恨自己不死,要拿他的命換下哪怕一個兒子,卻不能如願。

  眼下,他隻想安葬他們。他踉踉蹌蹌在屋子裏摸了一圈,家已不再是家——連個完整的草席子都沒了,更不要提什麽棺木了。

  他趁黑摸去地窖,可笑的是,那群強盜沒找到,麵粉還有小半袋,仍然在原地。他有這樣想過,用這半袋麵粉,做成饅頭,摻上老鼠藥,把這群凶手都毒死。可是,老鼠藥拿在手裏了,他撒不下去。做了大半輩子的饅頭,臨到頭卻要用饅頭謀殺,他們不仁,他做不到不義。

  他換了想法,要把饅頭好好地做出來,拿去賣了,至少換個草席回來,裹著那娘兒仨。說不定老太婆在天有靈,能叫他找到種子,家裏的地還在,天說不準什麽時候就下雨了呢?

  但他不願叫凶手們吃他的饅頭,也知道他們也許會打死他而不給他一個子兒。所以他連夜溜出了村子,一路叫賣而來。

  這是他的故事,圍著的村民們都紅著眼沉默著。一個瞎了眼常年枯坐在樹下、眼下也隻剩半口氣了的老者打破了沉默。

  他喊牛大六的娘,說你家孩子多,反正也快餓死了,不如給他一個吧——是那種隻有資格夠老才敢說的話。

  這事兒就這麽成了,選了牛大六,因為至少乍看之下是推進虎穴。後爹不舍得自己親身的孩子,而少一個牛大六也能少一張嘴。最大的弟弟已經和牛大六一般高了,身子骨也壯實些,能頂了牛大六幹的那些活——這家裏沒有他的地方了。

  牛大六的後爹把他推出來,站在老大爺跟前,他就怯生生地叫了聲“爹”。老大爺一高興,從筐裏摸出來一個饅頭就給了他。抬眼看看後麵那一串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瞪大眼睛眼巴巴地盯著,過意不去隻好一人給一個。可是還沒發夠,饅頭沒了。最小的弟弟還沒拿到,眼瞅著就要哭出來了。牛大六趕緊把自己手裏那個掰了一半遞過去。再一瞥旁邊的媽媽,似乎也咽了一下口水,所以又掰下剩下的一半,硬塞給了媽媽。剩下那四分之一,攥在手心裏,攥出了汗,最後還是塞進了口袋裏。

  說起來,牛大六就是被他後爹和媽媽為了幾個饅頭“賣”了。不過他命好,老天也不忍心。靠那四分之一個饅頭撐著他跟著老大爺顫顫巍巍走到村口的時候,一場雨來得猝不及防,爺兒倆高高興興地被澆了個渾身濕透。沒過幾天,牛大六早上起床開門,卻發現門邊放著一小半袋麥種子。那黑影跑得太快,他沒追上,拿給爹,爹摩挲著口袋老淚橫流,並沒有說什麽。

  往後就慢慢好起來了,牛大六繼承了這個家,店鋪、農田、房子,還有爹祖傳的蒸包子捏包子的手藝。他像他娘一樣勤快,舍得出力氣,是把幹活兒的好手。

  後來發展得很快,戰火平息了,又曆經土地重新規劃、喬遷,饅頭店和其它許多店一起被集中到了城裏的一個新建的大菜市場裏,掛上了“老字號包記包點”的招牌,“包”是爹的姓氏。沒過幾年,爹作了古,和他的老太婆、兩個兒子團圓去了。牛大六找回了繼父的家,繼父已經去世了,抱著早已老淚橫流的媽媽哭成了一團,也算是了了一樁心願。

  這就是在遇到馬曉芸之前,獨自經營著包點店的牛大六的過往。值得一提的是,牛大六這個名字,還是他未出生時親身父親給取的,繼父和養父,倒是都沒想過爭奪他的冠名權。

  這也是為什麽牛大六明明姓牛,經營的麵點店卻叫“包記麵點”的原因。牛大六當然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改變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