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一個故事的終結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8-14 09:55      字數:4828
  光陰總是似箭,不會因為誰的傷口還沒有痊愈就停下來等他。大家的傷口,最後都變得好像破瓷器上的裂縫,積累了經年累月的灰塵或茶漬,變得愈發難以修複,隻能遮遮掩掩。

  在不肯停歇的光陰裏,圓圓大學畢業了。她沒有留在大學所在的城市裏,而是再次出走了。她將要去工作的城市,位於這個國家的邊角上,距離大學所在的城市很遠很遠。她喜歡這種遙遠,因為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同她所有的、相處了四年仍十分陌生的同學們失去聯係,徹底消失。她選擇的工作,是軍工的,是保密的,這為她不與媽媽聯係創造了一個最好的借口——況且這座城市距離冬瓜城也是那麽遙遠。她可以以工作為理由拒絕任何她不想做的事情!

  但她喜歡這份工作的真正原因,還不在這裏。

  大學時她曾經幾度為校外培訓機構擔任夏令營、冬令營輔導員的角色。這是勤工儉學的一種,職責是帶領孩子們遊覽參觀,組織他們參加遊戲,幫助他們排練節目。這些孩子總是大小不一,而且來自於全國各地。圓圓的性格內向,話不多,但這卻為她在孩子們當中贏得喜愛創造了天然的優勢——她從不喋喋不休,更不會咄咄相逼。

  就是在其中一次的冬令營裏,圓圓認識了一位阿姨。圓圓當時所帶的學生裏麵,有幾個已經讀高中了的女孩子。年齡差距大的男孩子也許還能玩到一起,但女孩通常很難。所以,這幾個高中女生總是待在一起,形成了自己的小團體。她們的這個小團體,雖然排斥著那些年紀小的孩子,但卻對圓圓敞開著大門。

  這些女孩讓圓圓大開了眼界,她們是真正的城裏孩子,從作風到姿態都與圓圓所理解的世界大相徑庭。比如,她發現,她們會化個妝再出門,至少也要抹點兒紅色的潤唇膏。比如,她發現,她們談論起男孩子們是那樣落落大方,並不如她那般難以啟齒,朱唇未啟臉先紅。再比如,她發現,她自以為深沉的、於上大學之後從圖書館裏得知的許多知識,她們竟然心安理得地什麽都知道一點。再往後,她又發現,這些女孩子們都多多少少有幾樣拿得出手的特長,譬如畫畫或書法或鋼琴等等。她甚至發現,就連那些年紀小得多的孩子們,無論男女,都有自己正在培養中的專長!

  圓圓的自卑宛如被春風唆使過的雜草一般,在她的心底生長蔓延。

  在為期三周的冬令營的最後幾天,圓圓見到了其中一個高中女生的媽媽——一位即將對圓圓有深遠影響而不自知的阿姨。

  漂亮,甚至美麗這種詞用來形容她根本不得要領。乍看之下,她的外貌是那麽普通,不會讓誰生出想要緊盯著她不放的衝動。但是,隻要她說話、做出任何哪怕最簡單的動作,甚至隻是站起來或坐下去,她就自然地抓住了你的眼球——當然,是圓圓的眼球。那不是成熟,不是嫵媚,不是任何一種有做作嫌疑的東西,那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親和力。

  阿姨坐在椅子上,小口喝著一次性杯子裏的水,而圓圓,無法把她的眼光從阿姨身上扯下來。她甚至,連自己的失態都完全沒有察覺。

  阿姨是來這座城市出差的,剛好有了空閑時間,所以來看看自己的女兒。這對母女完整地站在圓圓麵前的時候,她從女兒身上找到了太多肯定是從媽媽那兒得到的優點來。譬如她的精致的鼻梁,譬如她的大而閃亮的眼睛,譬如她修長手指上有棱角的關節(那是雙彈鋼琴的手啊!)……

  阿姨和女兒的親密遠超出了圓圓的預期,之後的幾天裏,女孩頻頻離開朋友們去找她的媽媽。阿姨住在離這所學校很遠的地方,往返需要換乘地鐵與公交,單程都要兩個小時。但是,義無反顧奔向媽媽的女孩,同圓圓道別時卻是那麽興高采烈!

  圓圓不明白,這世界上居然還有這麽喜歡著自己媽媽的女兒!

  但她隱約又明白,媽媽和媽媽是不一樣的。

  畢業季找工作時,圓圓也義無反顧了一次。

  她隻知道一個名字,知道那是一個軍工單位,位於一座很遙遠的城市裏。這個名字,是她假裝若無其事地向那個女孩打聽來的。當然,作為臨時的輔導員,她曾有過女孩和女孩的緊急聯絡人的聯係方式。她想,等她到那個城市安頓下來了,她會與女孩聯係。女孩是那樣熱情開朗,一定會給予她最熱烈的歡迎。

  隻要想想這些,圓圓就覺得開心。她就好像向日葵,找到了自己的太陽一般喜氣洋洋。

  工作的事情很快就敲定了,雖然專業不對口,但圓圓的文憑是一塊很不錯的敲門磚。畢業典禮之後,圓圓直接把東西打包寄去單位所在地裏,在那裏,她已然在單身公寓裏有了個自己的房間。就算包裹比她先到,公寓的管理員也能幫她接收。

  但實際並不存在包裹比圓圓先到的情況,因為當天下午,圓圓就坐上了開往遙遠西疆的火車,次日傍晚,她就能到達她的新家。

  一切都是新鮮的,也都是熱情的,圓圓忙碌在初來乍到的奔波之中。她有許多的手續要辦理,比如戶口、檔案之類的,她還要辦新的手機號碼,開設新的銀行賬號,置辦必需的生活用品之類的。她異常忙碌,但又異常充實。久違地,她夜夜都能睡好覺了,時不時還能做一個香甜的夢。

  到了七月中旬,圓圓的生活和工作都已穩定。

  在一間寬敞明亮的大辦公室裏,有一張她的辦公桌。每天早晚,有上班車、下班車幫她在辦公室和單身公寓之間移動。如果不小心錯過了,她也可以步行,單程隻需要20分鍾。她已備齊了基礎的鍋具和碗筷,在房間的窗戶邊開辟出一塊地方自己做早飯和晚飯,而午飯就在單位的食堂解決。她在窗台上養了兩盆花,一盆是梔子花,一盆是茉莉花,其中後者正在開花。閑暇的時間,她開始畫畫了。她買了幾本簡筆畫入門、彩鉛入門的書,從容不迫地學了起來。她的工作內容,照例是不該透露的。總的來說,她的工資不高,但是單身公寓的租金低廉,而她的生活水平又不高,所以她存款的金額漸漸累計起來。

  這個階段的一切,似乎都是剛剛好的樣子。她以為自己逃脫升天了,以為自己可以在廢墟之上一磚一瓦築起自己精神的家園來。

  但是到了七月中旬,圓圓發現大家都被一種無心工作的興奮包圍著,她這才知道,還有個叫作“高溫假”的長達半個月的假期!她發現同事們都在興奮地討論著回一趟老家或是去哪裏遊玩,而她自己絕沒有回一趟老家的打算。

  上班之後的日子裏,圓圓幾乎已經與花姐斷絕往來。

  這件事是圓圓有錯在先,花姐想讓她回冬瓜城去工作,而圓圓是如此倔強。因此,花姐常常打來電話,嘮叨些有的沒的,給她講誰誰誰家的女兒給媽媽買了啥啥啥,帶媽媽去哪哪哪旅遊,給媽媽多少多少錢,說著說著就開始數落圓圓——表達她不能被“承歡膝下”的不滿。要不就是擺出一副見多識廣的長輩的姿態,叮囑圓圓一定要搞好辦公室關係,甚至一定要穿高跟鞋之類的……

  圓圓不勝其煩,開始拒絕接電話。於是,花姐開始發信息,時間很長很長的語音,圓圓不想聽。於是變成了穿插著許多錯別字的大段大段的話,可想而知,內容自然不是“我女兒真乖真漂亮”之類的話。

  圓圓沒有要去的地方,她還沒有適宜結伴出遊的朋友,也還沒對本地熟悉到膽敢獨自遊蕩的程度。但是,如果半個月都自己待在屋裏,不是太可憐了嗎?

  圓圓決定聯係那個女孩,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見到她媽媽。

  事情的進展遠遠超出了圓圓的預期,使她愈發驚訝於她所不熟悉的世界的精彩來。

  圓圓順利同女孩取得了聯係,她的名字叫沈怡(圓圓喜歡她的名字)。沈怡現在已經是圓圓的師妹了,她已經在圓圓的母校裏就讀了一年。原來,當年的冬令營時她就已經取得了幾所高校的保送資格,冬令營寓學於樂是假,考查才是真。

  沈怡組織了一群學生,正要出發去支教!像她這樣沐浴著愛長大的孩子,總是既有活力又自信十足——兩者結合就幾乎所向披靡。她還是低年級學生,不具有申報組織素質拓展項目的資格,但她就是有能力找到學姐學長幫她當旗幟。她的隊伍已經籌措完畢,物資也全都到位了。她是以先遣部隊的身份回到老家來的,目的是同支教的對象取得聯係,安排一應事宜。那個據說極偏遠的山村,就在他們這座城市的轄下。

  圓圓的聯係很是時候,她立刻就被沈怡熱情地邀請了。

  作為一個一貫內向的女孩,圓圓是想拒絕的,但她又無法說服自己放棄同沈怡親近(以便接近她媽媽)的意願。幾千公裏的距離,她都來了,怎麽會放棄擺在眼前的機會呢?

  出發去火車站跟其他學生匯合那天,由沈怡的爸爸開著車送她們,而沈怡的媽媽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他們從自家出來,先來單身公寓接上圓圓,再往火車站去。在圓圓開門上車時,沈怡的媽媽溫和地同她打了招呼,而沈爸爸則熱情洋溢。之後的短暫旅途裏,沈怡像小鳥一樣興奮地嘰嘰喳喳,而她媽媽隻說了很少的話,遣詞造句都隻讓圓圓愈發喜歡她。後來,沈怡提到媽媽很會做飯,還邀請圓圓支教回來後來她家做客。聽到這些話,圓圓的心髒簡直要從胸口跳出來了。她是多麽想知道啊,公主的城堡該是什麽樣子的呢?公主一家的日常又是什麽樣子的呢?

  往後的日子裏,圓圓差不多都同沈怡待在一起。或者說,她總是跟著沈怡。她喜歡這群弟弟妹妹們,但她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姐姐,倒像是個沒有主張的小丫鬟。

  雖然大多數時間眼裏隻有沈怡(但沈怡的眼裏絕非隻有圓圓),有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圓圓的內心深處展開了。在這個世界裏,有坐在柴火堆上抱著吉他唱“春風啊春風你把我吹綠”的青年,有站在山頂擺開畫架迎著風塗抹顏料的女孩,有推著鐵絲環跑在塵土飛揚中的少年,有把鳳仙花的花瓣搗碎了染指甲的少女……

  跟眼前的景物比,圓圓出生和長大的地方並不能稱為“鄉下”。雖然跟像沈怡那樣的工薪家庭孩子相比,圓圓又是徹頭徹尾的“鄉下”。現在,他們都在一起,在這荒郊野外的偏僻的小山村裏,倒實現了某種意義上的平等。

  從一開始的不方便、略拘束,到後來的得心應手、順其自然,時間過得很快。支教還沒有結束,但是圓圓的假期快結束了,她該先行出發返回了。

  時間走到了圓圓即將離開的前一夜,在她的旁邊,沈怡已經睡著了,均勻的呼吸聲遊進了圓圓的耳朵裏。圓圓睡不著,從小到大,每逢第二天有出行安排時她都會失眠。她在腦子裏預演第二天的安排,沈怡會送她到鄉裏,坐老鄉的拖拉機去。往後就剩下了她自己,從鄉上搭村村通去縣城,再從縣城搭長途汽車回市裏,然後再坐公交車回到她溫馨的小房間裏……她怕自己忘了,早就把這些行程安排寫了下來,正在她隨身的記事本裏等著她一條條去打鉤。

  那時八月中旬的一個下午,花姐正在做出攤前的準備工作,把各種預先備好的材料搬上餐車,給裝滿韭菜碎的大臉盆套上塑料袋,再打上活結。她丈夫白天總是不在家的,他要在自己的手機維修店裏待到晚上才回來。他們現在住在花姐和花嬸、大黃、圓圓一起住過的這個家裏,因為這裏是一樓,得考慮花姐的餐車。

  活結沒有打好,變成了死結,花姐一邊把結解開,一邊罵罵咧咧了兩句。這時候,她扔在桌上的手機響了。

  電話裏傳出的是一個女性的聲音,低沉溫和,很有力量但又仿佛充滿歉意。對方先自報了家門,花姐沒聽清楚,因為她注意到一隻蒼蠅正圍著她的正在發酵中的香噴噴的麵團打轉。她一邊“嗯嗯嗯”著,一邊朝餐車走過去,一邊揮舞著手驅趕那隻討厭的蒼蠅。

  然而,她的手漸漸地放了下來。

  電話裏的聲音說起了“小山村”,說起了“支教”,她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麽(她有點煩躁),而當對方說起“黃圓圓”這個名字的時候,她忽然想起對方自報的工作單位似乎就是女兒非要去的那個,她的精神一下子緊張了,手不由得攥緊了餐車的邊緣。然後她又聽到些“拖拉機”、“野豬”、“山崖”、“搜救”之類的詞,她的心逐漸跳到了嗓子眼。

  電話那邊已泣不成聲,這本該是兩個同病相憐的母親的惺惺相惜,無奈花姐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直到對方已掛斷了電話,直到手機的短信音響起,是對方發來的地址和聯係方式。花姐這才確信發生了什麽,她的身子沿著餐車的邊緣慢慢滑了下去,伴隨著一聲“哇——”沒有打結的韭菜盆掉到了地上,一地都是韭菜香。

  花姐的故事,就講到這裏了。她已經步入中老年,不會再有新的孩子了。她的整個的生活,獻給了韭菜,獻給了丈夫女兒(或者,是丈夫女兒獻給了她)。所幸,她還有點老本兒,也還有個老伴兒,還不至於生活得太差,無非是沒有希望和盼頭罷了。

  然而,這世界上誰又有希望和盼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