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三足鼎立的時代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8-09 10:17      字數:4455
  圓圓不能說出來的夢想成了真,現在隻有爸爸陪在她身邊了。

  換成大黃來陪讀之後,日子仿佛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圓圓還在讀小學的時候。每天早上,爸爸送她出門。中午和晚上回家,爸爸已經做好了熱騰騰的飯菜在等著她了。不同的隻有兩點,一是沒了媽媽的嘮嘮叨叨,二是現在的房間太小略微伸展不開。

  所以大黃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奔波,這一次是找房子。

  臨近中高考,按理說會有不少離學校更近的出租屋空出來,大黃的目標就是它們。不顧天氣的炎熱,大黃每每奔走到渾身汗濕,好在終於讓他找到了一套心儀的房子。

  這套房子說起來算是一室一廳,室歸圓圓,廳歸大黃——第一次看房子的時候大黃就這麽愉快地決定了。圓圓現在是少女了,總跟爸爸擠在一個房間裏終究還是不方便的。

  他們在圓圓初一結束的暑假裏搬了家。雖說是暑假了,但圓圓還在學校補課——用借來的教材提前學下個學期的課程——不過隻有白天上課,晚上是自由的。前麵的那間出租屋雖然才隻住了不到一年,但小東小西、零零總總遠遠超出了大黃的想象。他原打算叫花姐來幫忙,但又怕花姐不高興。“先前趕我走,現在要幹活了倒想起我來了”——他猜想花姐肯定要說這種話,他不知道該怎麽應對,因為他與女兒親密相處的日子裏就連他自己也覺得有愧於被獨自一人丟在老家的花姐。因著這麽點兒惶恐不安,他一天天地拖延著而始終沒有主動向花姐尋求幫助,在電話裏,他隻輕描淡寫地提到“找到了一套更好的房子”,而決口沒提讓花姐來幫忙搬家的事情。花姐當然,是有傲氣的,雖然她自己也覺得去幫忙的事情在情理之中,但是,大黃不提,她就也不提,甚至不問他什麽時候搬,打算怎麽搬——就是這樣,兩個人把一件明明可以合作做好的事情硬生生地給拖延壞了。大黃在拖延中自己完成了種種艱難的打包任務,以至於在搬家前一天終於下定決心一力承擔所有的工作。

  大黃具體是這樣做的,他去運輸公司找了輛卡車,卡車帶司機是一套的。他自己跑上跑下,把東西搬上卡車。開到目的地,他再自己跑上跑下,把東西搬進家門。因為司機得留在車上,幫他看著東西,而房子這邊又連個看守的都沒有,所以他進進出出得不停鎖門開門。司機算是好脾氣的,陪他耗了幾乎一整天。傍晚時分,他終於搬完了,卻累得話都說不清楚了。他知道耽誤了司機不少功夫,所以準備於約定的酬勞之外額外給司機一包煙。大黃是不抽煙的,家裏沒有存貨,還得去現買。但他實在已經虛脫了,隻好把買煙的錢給司機,連連說了幾聲謝謝。圓圓臉的司機倒也沒為難他,接過錢拍了拍他的肩膀,並不說什麽,就走了。

  大黃在單元樓門口的台階上又坐了好一會兒,才緩了口氣。但圓圓放學的時間快到了——他告訴她放學了直接來新家。房間裏還是一片淩亂,想做飯,還得先給鍋碗拆封。

  算了,一會兒出去吃飯吧,權當是慶祝喬遷之喜。大黃這樣想著,在房東的長沙發上躺平身子,不一會兒竟然睡著了。

  但大黃顯然是吃力不討好了,他的努力在花姐看來又是另外一番解釋。“這父女倆,是要徹底把我趕走啊?!不讓我住在那兒也就算了,如今搬新家都不告訴我?!拉倒吧,沒有你們我自己過得好著呢!”——如此這般氣鼓鼓、惡狠狠的想法在花姐的腦中不斷湧現。

  花姐的心裏顯然窩住了火。

  而大黃成了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好吧,他本來就是個氣質不佳的瘦小黃臉男人,如今佝僂著的背裏更加顯露出卑微和討好的姿態來。

  補課結束之後,暑假還剩近二十天——總不能不回家吧?大黃好說歹說,又陪笑臉又做好吃的,終於哄到圓圓點了頭,這樣才終於帶著圓圓回來家。可就算這樣,母女倆也還是不說話,仿佛眼中看不到彼此似的。

  終究是自己肚裏生出來的,花姐生氣,但也著急,心裏跟被爪子撓著似的。但她又抹不下臉好好道歉——“情書事件”至今,她還沒說過一句道歉的話呢?況且她當時胡亂說的那些殺傷力極強的句子,並不會因為她事後的道歉而煙消雲散。

  至於圓圓,誰知道她有沒有跟媽媽和解的願望呢?孩子對父母的牽掛本就比父母對孩子的牽掛少一些,或許,她隻是想趕緊把這二十天混完,趕快回學校去呢。

  於是就這樣,三口之家以一種別扭的姿態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冷戰的雖然隻是那母女倆,爸爸大黃卻成了狗皮膏藥,貼完這個貼那個,時時小心陪著笑——把自己搞得疲憊不堪。

  暑假結束,圓圓該去上學了,大家都暗暗地舒了口氣。從此形成了一致的、秘而不宣的共識,就連寒暑假,也是盡量避而不見了。

  往後是初二、初三,圓圓的課程日益加重,下課時間也越來越晚。她小小的身體日漸消瘦,黑眼圈也越來越重了。學習占據了她的絕大多數精力,她因而把家庭的煩惱關進了記憶的黑匣子裏。

  圓圓是個挺內向的孩子,從小她就沒什麽朋友。那種呼朋引伴、打打鬧鬧的場景裏,永遠沒有圓圓的身影。她總是形隻影單,若有所思地走在上學、放學的路上。讀中學之後,有同學主動跟她說說話,她也隻是禮貌地回答——這其中就有花姐所懷疑的那個男同學。在這些輕描淡寫的言語中,誰也不知道圓圓是否有與他們發展出更深厚的友誼的傾向。然而,即便她有,也都被花姐的一場大鬧,被她的惡語相向抹殺了。

  說到底,圓圓隻有爸爸大黃這一個朋友啊!

  還好,隻有一個朋友的圓圓也能正常長大——因為學習占據了她的主要精力。

  但是,大黃的事業在和師傅一起設立了第一個禮品專櫃之後,卻慢慢走進了瓶頸。

  先受到非難的是塗大師。業界出現了一些對他的負麵言論,其中不乏一些惡意的中傷,甚至翻出他早些年的生活作風問題來做文章。身為唯一的弟子,大黃很快也受到了牽連,他的作品也賣不動了。師傅勸他忍一時風平浪靜,但他終究沒有師傅的家底,也比師傅承受著更多的生活開銷。他們在一起聊天時,盤算著輿論的風頭很快就會過去的,隻要不置可否,大眾很快就會忘得一幹二淨。

  誰知道師傅的堅強和鎮定隻是表麵上的呢?沒能守得雲開見日出,師傅就溘然長逝了。他是在睡夢中離世的,沒有受苦,十分安詳。這是唯一讓大黃感到欣慰的地方,使他數度想起自己那自我了斷的父親和平靜離世的丈母娘。

  大黃開始有些魂不守舍,然而他自己還未察覺。有時圓圓中午放學回來,卻見到爸爸呆滯地坐在工作台前,手上沒有動作,冷鍋冷灶裏沒有飯菜。

  這樣幾次,大黃自己也意識到問題了。他覺得自己是壓力太大了,想得太多了,他逼著自己不要想太多,把精力集中到手邊的木頭上。這一開始還有點作用,可是逐漸地,他能集中精力的時間越來越短了。

  到了不得不休息的程度,大黃終於還是決定給自己放個假。實際上,他的作品已經很久沒賣出去過了。他不知道自己還在這裏埋頭做這些幹什麽,不知道做這些有什麽用,他覺得自己已經全完了,一點兒希望也看不見。(在這種時候,他需要一個人來說說話,以前有師傅安慰和鼓勵他,可是現在……除了女兒之外,他最親近的就是妻子了,可是他的妻子……)他把手上的活兒都停了下來,把工具放回它們應該在的位置。又過了幾天,他甚至找來一塊布,把自己的工作台蓋了起來。

  一開始,大黃覺得十分空虛,不工作的時候他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麽好。慢慢的,他覺得自己休息夠了,掀開遮灰布,拿出那些木工工具們,開始給它們打磨拋光。

  大黃回憶起自己青少年時代無依無靠,獨自闖天涯的往事。這些年他太鬆懈了,在家庭方麵習慣了和花姐相依相靠,而在事業上又太依靠師傅了。他不相信自己會被眼前這樣小的困難所打倒,雖然這困難對他來說一點兒也不小。

  終於,大黃找回了平靜如水的心態,重新坐回了工作台前。他知道自己需要突破師傅給他的“天花板”,他知道自己需要找到適合自己的風格,並且正以此為目標努力著。

  花姐對大黃的痛苦一無所知,她在遙遠的豇豆鎮,不願意主動來看看她的丈夫和女兒。師傅的出事和自己的精神問題,大黃自然一個字也沒有透露。他給她打電話,隻是說好的,說圓圓怎麽怎麽了,以期讓花姐了解女兒的近況。除此之外,花姐隻是依舊沉浸在自己每天與麵粉、韭菜相伴的日常裏。由於圓圓對回家的抵觸,花姐和大黃已經過上了實質分居的夫妻生活,大黃偶爾回一趟家,因為不放心女兒獨自在出租屋裏過夜,還是要當天趕回去。不過他們兩個對此好像都沒有感到什麽不對勁兒。

  圓圓倒是察覺了爸爸的異常,雖然她隻是個孩子,但卻是心思極細膩的那一種。不過她也終究隻是個孩子,自己在學業上的重擔已經讓她無力招架了,哪有精力去管長輩的事情呢?她和她媽媽一樣,對爸爸所經曆的痛苦並不了解,甚至連大黃的師傅的經曆她們也一無所知,大黃從來沒有對他們說起過這些。他不說,她們也不問。他挺過來了,她們還以為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圓圓的學習成績在初中二年級時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很多憑借小學時基礎知識的優勢而領先於她的孩子,現在被她甩到了身後。她在班上做起了班幹部,這讓她更忙了,更沒時間管自己的爸爸了。

  花姐之前引發的那場鬧劇,說起來,倒不是一點作用也沒有。在這之後的幾年裏,圓圓每每遇到早戀的苗頭,都會狠狠地將它們扼殺在搖籃之中。她正處在“花季雨季”的年齡,對異性有好感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現在由於她媽媽的那些惡言惡語,這本應該很美妙的事情,在她的腦海裏卻蒙上了一層羞辱的味道。當然,她也有疑惑。她在書裏讀到了許多讚美母親的文字,也知道沒有媽媽花姐同爸爸大黃的戀愛世界上就不會有她黃圓圓的存在——這決不符合前文中戀愛那羞辱的定位!她想來想去,認為答案隻能是年齡。長大了再戀愛是高尚的、偉大的;還沒有長大就戀愛,則是羞辱的、可恥的——一件事情,長大了才能做,小孩子就不能做,這不是很不公平嗎?但是這樣的事情,不是有很多很多嗎?

  事到如今,三口之家變成了“三足鼎立”。其中過得最輕鬆自在的,反而是一直以來自詡為家庭支柱的花姐。小鎮上的生活平淡無奇,幾乎看不到一絲變化。

  中考時圓圓正常發揮,不但考上了本校的高中部,而且還進了重點班。

  這是讓他們感到非常高興的事情,尤其是花姐,沒少跟周邊說得上話的幾個攤主顯擺。在大致相同的對象麵前,幾年前她做過“壯士出征”一般的告別,可不久之後又灰頭土臉地回來了。她怕被問起原因,於是幹脆自己先喋喋不休地說出來——當然不是說女兒討厭與自己相處,而是說女兒不喜歡她渾身上下的韭菜味。自然也不是女兒不喜歡,而是女兒的身體不喜歡,韭菜味老叫她睡不好,當學生的睡不好覺怎麽能行呢?在花姐唾沫橫飛的塑造下,圓圓還是乖巧懂事的女兒,她自己也還是為了孩子盡心盡力的媽媽——仍舊是一副天下太平的場景。

  緊接著大黃用木頭製作的卯榫結構動態玩具,也開創出了新的市場,甚至被雜誌報道了。這種喜悅,大黃當然是會和花姐分享的。大黃這時才似乎漫不經心地透露出塗大師已然仙逝的消息,花姐卻隻“哦”了一聲,仿佛完全沒放在心上。大黃的心裏,是有點落寞的,但是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樣子,他也不能不像她們一樣沉浸在喜悅之中。

  大黃現在出名了,工作任務也增多了。他一麵想著女兒未來讀書還要花很多錢,一麵,又想趁著現在的風頭,多做些作品,多賺些積蓄,所以常常通宵達旦的工作。甚至,連自己的日漸消瘦都不曾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