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最熟悉的陌生人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8-10 09:38      字數:3107
  噩耗之所以稱為噩耗,有一個重要的特征就是它來得十分突然。

  在圓圓高中一年級下學期的某一天夜裏,她在學校門口沒有看到本應該出現在那裏接她放學的爸爸(自從上了高中,晚自習要上到晚上九點半,路上除了學生便幾乎沒有別的行人了,圓圓因為連個搭夥兒一起上學放學的夥伴也沒有,爸爸便總是在放學時間到學校門口接她。學校的大鐵門,不到上學放學的時間段總是鎖著的。而對於圓圓來說,在吵吵嚷嚷的學生群裏走著,遠遠瞥見大鐵門那邊朝她張望招手的爸爸,就是最幸福的時刻之一了),於是滿心疑惑地自己走回了家,經過空無一人的小巷時,還頗為自己的勇敢自豪了一把。她在家門口敲了一會兒門,可是沒有人應門。然後她掏出雖然不怎麽用,但還是按照爸爸的要求隨身攜帶著的鑰匙,在把鑰匙插進鑰匙孔的時候,她還在想爸爸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了什麽急事。然後,她從打開的門裏走進去,一眼就瞥到了爸爸麵朝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樣子。她嚇壞了,一把扔掉原本攥在手裏的書,大聲尖叫著跑過去推爸爸,一邊推一邊哭喊著“爸爸、爸爸,你怎麽了?”

  被圓圓這樣又推又喊了半天,大黃終於醒過來了,他睜開朦朧的眼睛,看著滿麵淚水的女兒,拚命地搜索大腦,想要找到安慰她的句子。

  第二天,大黃去了醫院,做了一係列的檢查。在提心吊膽地不祥預感中度過了幾天之後,他終於拿到化驗結果。很不幸,和他那早就過世了的丈母娘,花姐的媽媽花嬸一樣,肝癌,而且已經晚期了。

  拿著化驗單,宛如行屍走肉一般走出醫院。初夏的燦爛陽光普照萬物,水泥的台階被它曬得滾燙。但大黃卻一屁股坐在了上麵,他的身體冰冰涼,使他竟然感覺不到隔著褲子傳進來的炙熱。眼淚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的眼角,腦海裏回蕩著醫生剛剛說過的話。不知道為什麽,他回憶起自己英年早逝的爸爸,回憶起並沒有怎麽受罪就死去的嶽母,以及在睡夢中離世的師傅,接下來就是他自己了。他的心裏有萬絲牽掛,如果他走了,圓圓就隻能和媽媽相依為命了。他知道花姐的能幹,絕對不會讓這孩子餓著凍著,可是呀,可是養孩子絕對不是僅僅讓她吃飽穿暖就夠了的呀!可是呀,可是這母女倆的關係,該怎麽辦才好呢?他自然也放心不下花姐,可是他最放心不下的,還是他的心肝寶貝的女兒呀!

  他就是在那裏,給花姐打了電話,沒有提自己的診斷結果,而是叫她“最近找時間進城來一趟”,因為他自己“有些事情”。他說這些話的語氣盡量地若無其事,可是,隔著電話與電話之間那遙遠的距離,花姐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了他的異樣。她當天下午就來了。然後,在一種許多年後任誰也不想再去回頭描述它的、肝腸寸斷的氛圍中,雖然忍不住淚流滿麵,雖然時不時無語凝噎,但他們還是盡量心平氣和地分享了這個噩耗,老淚橫流著抱在了一起,意見一致地決定把這件事情瞞著他們的女兒。

  往後的日子主要是花姐在奔波。按照醫囑,大黃住院了。花姐一邊要天天一日三次地往醫院跑,一麵又要照顧圓圓的飲食起居,餅攤的生意自然扔到了一邊。對於治療方案,他們在強忍著眼淚聽過醫生的耐心講解之後,選擇了“保守治療”——相當於放棄了求生的希望,而隻抱有拖一天是一天的小小心願。病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程度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大黃無論如何也堅持要盡量多地留下財產給往後隻能相依為命的母女倆。

  一個人,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就能平心靜氣為他死後的事情做出規劃,這是何等的英雄氣概啊!這種英雄氣概,如今就展現在這個瘦弱的、矮小的、其貌不揚的爸爸身上。

  對圓圓,他們統一口徑隻說爸爸生了點小病,住院是為了萬無一失。然而,對於這樣一個心思細膩的孩子,這種拙劣的謊言怎麽可能瞞得住呢?圓圓雖說不知道爸爸具體的病情,但心裏是有數的。她有隱隱約約的預感,覺得大事不好了,覺得爸爸要沒了。爸爸不能沒啊!她不能沒有爸爸啊!她開始怨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非要爸爸來陪她累壞了爸爸?是不是因為她疏遠媽媽(甚至想著沒有媽媽就好了),所以遭報應了?圓圓總是躲著花姐哭,她終於跟花姐說話了,但隻是簡單的字句,還沒到分享感情的程度——結果就是兩個人都隻能把各自的感情深深地藏在各自的心底,因為她們在各自唯一的最親近的人麵前都開不了口。

  說起來也總是這樣,癌症晚期的病人一旦住院了,人很快就不行了——不知道是因為非“不行”不足以謂“晚期”,還是病人的心防破裂了而喪失了活下去的信念——大概兩者兼而有之。即便對妻子和女兒充滿了牽掛,也沒能讓大黃在世上多留些日子。

  在最後的日子裏,他受了不少苦,本就瘦弱的人隻剩下皮包著骨頭了,那黃臉(事到如今,才知道這過分的黃色,是肝髒在求救,竟然忽視了它這麽多年)上一絲兒血色也沒有。疼痛來襲的時候,他佝僂成了一團,用力地攥著被子咬著枕巾為避免自己叫出來,汗珠子大滴大滴地滾下來。就是這樣,看到花姐的時候他還是笑,說自己“感覺好多了”。他一點也不知道,就在剛剛,就在窗戶的外麵,花姐是如何攥著自己的衣角咬著牙強忍著眼淚的。在走進去看他之前,她小心地把衣服上的褶皺扯平了,就好像他們的痛苦都不曾存在過似的。

  大黃的離開,對他自己來說,確實是一種解脫——花姐有時不得不這麽想。她其實很後悔,在大黃走後,她知道自己曾擁有過世界上最好的丈夫了,可是,這最好的丈夫已經到天國裏去了。

  送走大黃之後,徹底隻剩下母女倆相依為命了。大黃從確診到離世,隻有個把月時間,所以醫療費用並沒有累計到可怕的高度。大黃去世之後,之前經營他作品的禮品店店主來看望了花姐母女,送上了一筆慰問金,還拿走了一些積存的作品,說是要舉辦一場募捐的義賣。這些作品最後變成了厚厚的鈔票回到了花姐的手上,自然,這些都是大黃在他最後的日子安排和囑托的。他能為這對母女做的,都做了。

  也許是因為隻剩下媽媽可親近了,圓圓再也沒法倔強了。現在花姐一邊在城裏擺攤,一邊照顧她,就好像初一她們剛到城裏來時一樣。雖然不像以前那麽馬力全開了,但花姐畢竟每天都有進賬,做生活費夠了。家裏的積蓄,應付房租和圓圓的學費,綽綽有餘。她們有自己的房子,等圓圓考上大學就不用再租房子了,就算扣掉圓圓的大學學費,剩下的錢也夠花姐養老了。經濟方麵,她們是無憂的。

  花姐把大黃的工具和未完成的作品都運回了家裏,塞進他原來的工作室裏,鎖上了門——雖然她知道這些工具也許再也派不上用場了,那些半成品也再沒有被完成的一天了,可是她無論如何也舍不得丟棄它們,一件也舍不得!她在城裏重新租了一套小房子,房租更便宜些,是一方麵。另一方麵花姐覺得,這樣換個環境對圓圓也能更好些。

  大黃死後,花姐的碎碎念明顯減少了。圓圓比以前更沉默寡言了,問她十句話未必能回答一句的。她就好像聽不到媽媽的那些絮絮叨叨,更別提回應她了,花姐自個兒也就說不起來了——從此吃飯時間母女倆總是沒精打采地坐著,誰也不吭聲,各自把食物送進各自的嘴裏,像兩個布偶娃娃。花姐的語言少了,但從另一方麵來說,表情姿態卻更加生動起來。她時時刻刻總是一副有苦說不出的、愁眉苦臉的樣子。從這個角度來說,她的碎碎念其實升了級,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境界。

  高中生活遠比初中時要勞累得多,內心的苦悶使圓圓隻得更加拚命地學習。她沒有朋友,連那些試圖搭訕她的同學,她也總是盡量避開,時間久了也不再有誰來主動找她說話了。下課時她總是趴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靜地算題,或者在同學們都在打打鬧鬧的教室裏趴在桌子上假裝睡覺。

  沒有了爸爸的圓圓在孤僻的路上越走越遠。她從不主動跟花姐說話,當花姐纏著她問東問西的時候,她也隻是盡量用最少的句子,簡潔概括的回答問題。如果花姐還繼續糾纏不清,她就索性什麽都不說,把耳朵關上,專心學習。

  母女倆每天在同一個房間裏吃飯睡覺,但卻最熟悉也最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