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被討厭的媽媽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8-08 13:15      字數:3253
  但是,這種平衡比花姐以為的脆弱得多。

  打破平衡的第一件事情,發生在初中一年級的下學期期中考試之後不久。這次考試,圓圓的成績沒有明顯的進步,和上學期的期末一樣,班級前十的尾巴。花姐有些不高興,但是看到女兒拚命學習都瘦了的樣子,又不好發泄。

  還是在菜市場,大夥兒七嘴八舌,抖落出許多花姐想都沒有想過的事情。沉迷遊戲?不存在的,圓圓每天都在她眼皮子底下。對老師不滿?這個花姐倒是不太確定,圓圓很少跟她說起學校裏的事情,應該說,圓圓其實很少主動跟她說話。看樣子,她得設法在這方麵探探圓圓的口風。早戀?花姐腦袋裏的天線像接收到了信號一般一下子就豎了起來,該不會,是那個吧?

  人一旦有了懷疑,就很容易為自己的想法找到佐證,花姐的腦袋裏猛然閃現出一個大男孩的身影。有幾次,因為到了吃午飯的時間還不見圓圓回來,花姐就走出出租屋到外麵的路上張望。其中有那麽一兩次,她瞥到了圓圓正和誰走在一起,是個身材圓潤的高大的男同學,堆滿憨厚笑容的臉長得倒是人畜無害的樣子。

  當時問圓圓,她隻答了句是同班同學,然後就說起因為老師拖堂所以回來晚了,要是不快點吃飯就沒時間午睡了——在花姐的回想中,無疑成了驚慌失措的岔開話題之舉。花姐當時沒時間多問,當時也沒多想,現在回想起來,滿腦子都是不祥的預感。

  雖然一向急性子慣了,但麵對好不容易和女兒取得的親近關係,花姐還是決定要慎重處理。她計劃先悄無聲息地尋找蛛絲馬跡,一旦有了確鑿的證據,再把大黃叫來一起對圓圓進行思想教育和行為糾正。她也知道自己是暴脾氣,知道要是自己處理說不定會搞出什麽樣的“大地震”出來——人在冷靜的時候是能有清晰的自我定位的,隻可惜怒火一上來這些就都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花姐計劃得好,可是她到底低估了自己的自製力。那張寫著軟綿綿的“小情話”的書簽隻用了0.1秒就點燃了花姐體內的炸藥桶。她趁圓圓不在家,偷偷翻了她的抽屜和書桌上一堆堆的書,很容易就找到了那麽張墜著粉紅色絲帶的書簽,上麵的筆跡不是圓圓的。

  這既算不上是鐵證如山,但又有點百口莫辯。

  一開始花姐隻是吼著要圓圓“交待”,可是她什麽答案也沒拿到。抽泣的小女孩隻是說了幾遍媽媽不應該偷翻她的東西就不再說話了。僵持沒持續多久,花姐的怒火到了一個新高度,“不要臉的東西”“我跟你一起去跳河”這樣的句子就口無遮攔地蹦了出來。小女孩也從啜泣變成了嚎啕,引得住在不遠處的房東都來敲了門。

  事情鬧到這種程度,還得大黃身心俱疲地趕過來救場。

  那天他本來約好了要和塗大師一起去看展出,卻在準備出門的時候接到了房東的電話。掛了電話他就往車站跑,完全忘了和師傅的約定。電話號碼自然是他特意留給房東的,為的就是以防萬一,沒想到還真就萬分之一了。

  一路上大黃的腦袋裏輪番滾動著衝突發生的可能原因,房東在電話裏沒說得那麽細,隻說花姐在打罵孩子——既然鬧到連房東都主動打電話了的份上,可見動靜一定不小。是什麽原因呢?大黃知道這對母女的和睦隻是表麵上的,內底下其實暗潮湧動、各懷不滿。但是,是什麽能讓火山一下子爆發了呢?他怎麽也想不出來。

  公共汽車快到冬瓜城的時候,大黃才想起來師傅還在等著。他趕緊打電話給師傅解釋,師傅倒沒怪他分不清輕重,還安慰他,說清官難斷家務事,讓他放寬心。這往後,大黃除了琢磨到底怎麽了,也時不時想起年事已高的師傅。塗大師也結過婚,好像有個兒子,很多年前離婚了,往後都是自己住。大黃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想到這些,也不知道師傅簡單的問候裏暗藏著多少往事。

  那天,趕過去救場的大黃打電話給圓圓請了半天假,不好告訴老師她們母女幹架了,撒謊說孩子病了。好賴把母女倆都安撫下來了,一家三口局促地下了頓館子吃了晚飯,不用說調查的事情還是落在了大黃身上——他得設法還圓圓一個清白,也得代表圓圓給花姐一個交代。說心裏話,在這暴風驟雨過後,他倒比以往任何時刻更相信他那咬著嘴唇一聲不吭的女兒了。

  第二天是周六,大黃送圓圓去學校,順便就去了她班主任那兒打聽情況。還好班主任有點兒文學修養,多多少少認出那些“小情話”其實是外國的詩。但問題也沒完全解決,誰寫的呢?要是圓圓不開口,還真不好查出來。

  輾轉之下又找到了語文老師,本來沒抱多大希望,卻意外地搞清楚了原委。原來那書簽,是語文老師布置的作業,讓同學們把最喜歡的句子寫下來相互分享。寫書簽的同學也鎖定了,根本不是花姐以為的那個男同學。

  既然是這樣,多多少少減輕了早戀的嫌疑。但是,圓圓為什麽拒絕自證清白?又是為什麽要收著那個書簽呢?不明白的問題還很多,不過,大黃也沒有心力再深究了,給花姐回了個“虛驚一場”就想回歸正常了。當然,得盤算著周末帶圓圓去吃點好吃的,安撫一下。一家三口去哪兒玩兒一下,緩解一下緊張的關係。要是能夠,支開花姐,隻帶著圓圓出去逛一逛就更好了。

  除此之外,他還想,我往後得盡量多地進城來了。他想起之前有個客戶說想讓塗大師在他的禮品店裏開設一個專櫃,而塗大師並沒有接受,那位客戶的禮品店就在這冬瓜城了。大黃想,我是不是該試著說服師傅,這樣我就能把工作重心往冬瓜城移動了。大黃又想,這樣就離師傅遠了,可是我的妻子孩子在這裏啊,我得努力靠近她們,就顧不上師傅了。

  血緣關係天然產生親密感的原理在於相似性,可是,對於圓圓來說,媽媽和她是如此不同的存在。因為這日常的數不清的摩擦,就連本可以從相處中獲得的親密感,在這對母女之間也到底沒能生長起來。

  從孩子身上最容易看出來,他們最喜歡的永遠是最願意花時間、精力陪伴他們的長輩或同輩。隻要能選擇,他們願意永遠待在對他們好、對他們有耐心的、有親和力的長輩身邊。可惜,人和其他動物自然而然就會由年幼步入年長,但卻並不自然而然獲得與之對應的親和力。

  誠然,處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都害怕孤單。我們的內心需要安全感,需要知道有誰和我們一起,站在我們身邊。而在尋找夥伴的過程中,家庭成員由於與我們更“相似”且“出鏡率”更高的緣故,很容易被吸納到我們的團體中來。但是,這種吸納也不是必然的。

  世界上有許多人,在成年之後回憶自己的童年時代,卻無法否定這樣的可能性,那就是——他們的父母給予他們的愛護,未必比隔壁慈眉善目的奶奶多。當然,這是不公正的。因為遺傳、性格、身體狀況、原生家庭、過往經曆等種種原因,世界上有的人就是有親和力,能表現出他們的關心和愛,而另一些人就是做不到和藹可親,時時刻刻不論對誰都是一臉不爽的樣子。前者,比起後者,自然更容易成為小孩子心目中的好家長——這是不公正的。但是,誰能要求這世界上的一切都公正呢?

  在圓圓的內心裏,她不止一次地希望過家裏沒有媽媽。但是,這種想法通常隻能持續一瞬間,等她的理智重新接管,就會馬上試圖把這種想法否定掉並掩蓋起來。身為女兒,怎麽可以希望媽媽不存在呢?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想法啊!

  當圓圓為換爸爸來陪讀抗爭時,她腦海裏大逆不道的想法達到了巔峰,形成了一團旗幟鮮明的霧氣裹挾住了她所有的意識。她采取的是“非暴力不合作”的方法,她是在一位偉人的傳記裏讀到這個詞的。簡而言之,她不吃飯了。

  她不抵觸做一切應該她做的事情,鬧鍾響了她就起床,開始一天的學習。但是她把早餐原封未動地留在了桌上,午飯時間她準時坐到了桌前,可是連筷子都沒有碰。她對花姐的喋喋不休充耳不聞,更不要說回答什麽了。她什麽也不說,她知道她媽媽知道她要什麽。還有比這更明顯的嗎?她要爸爸!

  花姐的一切言語和舉動都宛如拳頭打在水上,圓圓就是這水麵。第二天,花姐慫了,圓圓已經一整天粒米未入了。花姐打了電話,還是隻能叫大黃來救場。

  要麽就住校,要麽就換爸爸來——圓圓這樣對大黃說,言下之意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跟媽媽單獨共處一室了。花姐氣得咬牙切齒,摩拳擦掌,被大黃攔著,然後又坐在角落裏哼哼唧唧地抹眼淚。

  沒過多久,花姐帶著她的鍋碗瓢盆回了家,原本放她餐車的地方擺上了大黃新買的小號工作台,而冬瓜城某家禮品店的櫥窗裏也擺上了塗大師和大黃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