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苦惱的花姐和僅此一次的心愛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7-31 09:33      字數:4924
  花姐從小就是那種生活在苦惱之中的小女孩。

  她在讀小學的時候,從作文選裏讀到了“心寬體胖”這個詞,乍一看就很惱火。用成語字典查完之後,更惱火的。胖人的煩惱,誰能體會呢?之所以顯得“心寬”,花姐覺得,一定是因為調動身上數量龐大的肉一起去做“生氣”這件事情,太難了。

  實際上,所有需要調動整個身體,讓它們(肉們)在井然有序的氛圍中協調工作的事情,花姐都很不擅長。在體育課上,她總是表現糟糕,看上去就很笨拙。另外,她還暈車。說起來有些難以置信,她甚至常常被自己絆倒——就連左右兩腳之間,好像也對彼此暗含著許多不滿似的。

  “苦惱”與“生氣”是不一樣的,花姐覺得,生氣是需要手腳並用的事情,整個身體都必須處在劍拔弩張的氛圍中,以傳達怒火。相比之下,“苦惱”則更接近於悲傷,無非是在自己的腦袋裏開開小劇場。就連“惱火”這種乍看跟“生氣”差不多的感情,其實也相差甚遠——惱的是自己,火的也是自己,燒不到外人的頭上。

  花姐的爸爸毛大富矮胖矮胖,花姐的媽媽花嬸亦身材豐滿——他們三個看上去就像一家三口,就連花姐童年時代養過的那隻小小的泰迪犬,都比別的泰迪犬要寬兩圈。花姐最大的苦惱,就是她自己身上這些會讓陌生的成年人一看到就驚呼“好可愛啊!”的肥肉肉,他們中的有些人,甚至滿懷著想要捏一捏她的衝動。花姐自己,自然不喜歡她這些多出來的肉,但是,她也知道,無論她怎麽捏著它們咬牙切齒,她也擺脫不掉它們——那個時候,花姐從沒想過自己能有瘦下來的一天,雖然她對這件事情是那麽渴望,帶著絕望的渴望。

  在人類社會裏,“比較”具有讓不幸放大的神奇的作用。無疑,小麗的存在就放大了花姐的苦惱。

  小麗是個與花姐同齡的小女孩,身材高而且瘦,是那種不怎麽愛吃飯的孩子。但是,她長得很美。這種美不是從天而降的,而是在她的戴著眼鏡、看上去就極有學問的爸爸和常年穿著漂亮裙子、走起路來婀娜多姿的媽媽身上早早地就做出了下集預告。和小麗站在一起的時候,花姐總是難以阻止自己無地自容的想法,時時想找條地縫鑽進去。

  如果可以,花姐當然不想和小麗做朋友——誰願意總是讓自己處在不好的情緒中呢?和小麗做朋友,對於花姐來說,明顯就是這樣一件事情。但是,小孩子在選擇自己的玩伴方麵實在沒什麽主動權,尤其是花姐的家住在人煙稀少的“別墅區”,以及,她自己又是個不怎麽活潑的孩子。

  讓花姐和小麗成為好朋友,是她們兩家的家長不約而同的共同決定。小麗的家就在花姐家的對麵,隔著一條窄窄的車道與兩家都沒種什麽高大樹木的空曠的前花園。由於作息規律差不多,她們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另外,整個小學期間,小麗都是花姐的同班同學,大多數時間就坐在花姐的左前方——當花姐朝黑板望去的時候,總是難以避免地被小麗黑亮的馬尾辮子以及辮子上花樣翻新的頭繩吸引去了注意力。

  同為別墅區裏清閑的家庭主婦,還是鄰居,花姐的媽媽花嬸和小麗的媽媽麗姨不知不覺之間積累了深厚的、超乎鄰裏關係的友誼,在外人看來儼然就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好閨蜜。對於這件事情,花姐自然也很苦惱,好閨蜜的女兒,當然也應該是好朋友——這是她更加不得不和小麗一起玩耍的重要原因。但是,就連明明隻是個小孩子的花姐也想不明白,和小麗在一起的時候,她自己毋庸置疑地擔任著“綠葉”的角色,而和麗姨待在一起的時候,媽媽的境況恐怕也好不到哪裏去——一個正常的、有自尊心的人,為什麽會心甘情願地充當陪襯呢?花姐著實想不明白,她從媽媽的身上觀察不到一點兒言行不一的跡象,而她自己那些很明顯的、對於“好朋友”的即將到來表示不快的噘嘴、跺腳之類的小動作,媽媽好像也完全看不見似的。

  拜媽媽和麗姨的友誼所賜,花姐已經在“綠葉”的角色上待了好多年了——久到對於還是小孩子的她來說,就像是“永遠”那麽漫長。

  唯一讓花姐感到自豪的是她的爸爸毛大富。爸爸在一個叫作葫蘆村的地方經營一家很大的超市,據說是當地唯一的大超市。為什麽要在這麽偏遠的一個地方開超市呢?為什麽不在家所在的鎮上開超市呢?花姐小時候問過爸爸這個問題,爸爸一開始給她講了市場與供求的關係,太深奧了她聽不懂,隻覺得自己的爸爸比之那位帶著眼鏡的學者並不差。大約是她臉上的“聽不懂”十分明顯的緣故,爸爸又給她講了“大廟裏敲鍾和小廟裏方丈”的故事,這下她完全懂了,而且,在她看來,爸爸無疑是了不起的、有遠見的、睿智的。

  毛爸爸的超市經營得非常好,當地居民的飲食起居都要仰仗他,他還提供了很多的工作崗位,是令人尊敬的企業家。而且,他不僅僅滿足於那偏遠地方的一家超市,而是把計劃擴大到需要其它的領域,參加了許多實業的發展。他還很有遠見卓識,甚至在房地產行業還沒真的熱起來的時候,就搶先做了投資。這些,在後來,自然被證實是了不起的決策,可是這些決策的做出者,正是花姐那看上去不怎麽氣派的爸爸呀!

  正是因為爸爸的努力工作與聰明才智,花姐一家才能在獨棟的別墅裏生活,而不是像鎮上大多數人家一樣和別人擠在一棟樓裏,從同一個樓梯進出,踩著同一個樓梯上下樓,直到各自鑽進自己的“鴿子籠”裏才總算能鬆口氣。對於這些,花姐不能說自己一點兒優越感也沒有,這也是她疏遠其他人的一方麵原因。

  小麗的家自然也是獨棟的別墅,甚至在構造上與花姐自己的家不相上下。不過,細究起來,這其中又有很大的不同。小麗家的別墅是小麗的外公買給麗姨的新婚禮物,小麗的爸爸周叔叔可一點兒貢獻也沒有。周叔叔在冬瓜城的大學裏麵教書,鄰居們見到他總要親親熱熱地叫一聲“周教授”——大多數人,對於比自己更有文化的人還是懷著幾乎天然的崇拜之情的。不過,就連心地善良、與世無爭的麗姨也曾經打趣過周叔叔那比瓶底還厚的眼鏡和時不時就翹成了八爪魚的頭發。而且,小孩子們之間盛傳著一個看到周叔叔走路時撞到了樹,卻還跟樹說“對不起”的笑話。時常自己絆倒自己的花姐本沒有資格嘲笑周叔叔,但是,她出於複雜的心裏原因,卻經常把這個笑話拿出來回味,以至於,“盛傳”本身可能也是她的想象。

  因為有周叔叔的存在,毛爸爸的優秀更顯得溢於言表了。和周叔叔的不修邊幅截然不同,毛爸爸對於自己的衣著十分看重,“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他時常把這話掛在嘴上,還時常教育花姐“好的衣著是商場上克敵製勝的法寶”。毛爸爸總是穿著成套的名牌衣服,還開著相當不錯的車。他遇到了鄰居(在這別墅區裏麵,幾乎所有的鄰居都是社會標準上的“成功人士”)總是笑臉相迎,和誰都能寒暄著說上那麽幾句。他還時不時拿些小東小西或者優惠券之類的小禮物回來,讓花嬸分給鄰居們(即使是“成功人士”,對於收到禮物,似乎也是不排斥的)。每到這時,花姐就覺得臉上有光,連腰板也挺得更直了。大踏步走在路上的時候,就連左右四鄰看家護院的狗將軍,似乎也對她更恭敬有加了,一樣的吠叫聲裏,不再是謾罵,而成了吹捧。

  爸爸和周叔叔的對比,也許是一方麵原因,使得花姐從小就不怎麽喜歡學者,而從心底更傾向於實幹家。再加上爸爸和花嬸都不怎麽重視花姐的學業,缺少棍棒交加的管教或是循循善誘的好言相勸。總之,花姐的學習成績一塌糊塗。而她,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花姐苦惱與憋屈的少年時代是在初中一年級時戛然而止的,因為小麗一家突然搬走了。

  簡單說來就是,小麗在放學路上被一個星探相中了。當時,花姐就在她身後不遠處(事後,人們有一段時間常常問起花姐那時的情景,使花姐不勝其煩。後來,人們不再問了,她又覺得失落),隻覺得又有惡心的家夥——這樣的人,在成年人裏麵真的不少——搭訕小女孩了。後來事情發展迅猛,完全超出了花姐的接受能力——原來世界上還真有“星探”這種職業啊,被選中果然能一步登天啊——對那時的花姐來說,確實是“一步登天”,仿佛自己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就不存在困難險阻似的。

  教室裏小麗的座位空了,馬路對麵小麗家的院門也被鐵鏈鎖上了。

  再後來,小麗的座位分給別的同學了。再後來,小麗家的房子也住進了新的鄰居。又過了一陣子,花姐都快想不起來曾經有過這樣一個讓她無比難受的女孩了。

  沒有了小麗的存在,花姐的生活並沒有實質意義上的變好。不論小麗在不在,花姐都隻是一個貌不驚人的胖女孩,成績還很差。小麗在的時候,她有個漂亮朋友,想接近小麗的同學們也會對她友好。等小麗不在了,花姐倒真透明了。

  不甘寂寞的花姐現在把矛頭對準了“花姐”這個昵稱,並且固執地認為這兩個字不夠資格做她的代號。花姐的名字裏麵確實沒有“花”這個,雖然美好但放在名字裏就是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土氣的字。她沒有弟弟妹妹,也不該當起“姐”這個字——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小麗。

  小麗比花姐小幾個月,是在他們家的別墅裏出生的,花姐卻是後來才從“鴿子籠”裏搬過來的。他們初次見麵的那一天,也就是花姐搬家到這裏的那一天。當時還是小嬰兒的兩個孩子,一個笑著非要把花花送給姐姐,另一個則使勁地往媽媽懷裏鑽——這段趣事,大人們已經喋喋不休地說了好多年了,“花姐”這個心血來潮的名字,在花姐本人看來,完全是一種充滿惡趣味的紀念。

  花姐的大名叫毛心愛,花姐現在想讓大家喊她“心愛”。

  可是她的籌謀可謂“出師未捷身先死”。她在早餐時宣布以後不要叫她花姐了,要叫她心愛。而爸爸媽媽的反應不過是哈哈哈,把她當作無事生非的小孩,以後還是“花姐、花姐”照叫不誤。她麵紅耳赤地抗議過,得到的回答隻是一句輕描淡寫的“花姐不是挺好聽的嗎?”或者“都已經叫習慣了呀,怎麽改得了口?”

  小麗一家雖然搬走了,卻給花姐留下了伴隨終生的一個名字。名字本身倒也沒有做錯什麽,不喜歡它的時候它也無可奈何。

  在家裏,毛心愛成不了“心愛”,到底還是隻能當“花姐”。就連在電話裏,她跟身在遠方的外婆說了三遍“我是心愛啊!”電話那頭隻是問“誰?”等她終於放棄了,嘟嚷了一句“我是花姐”,聽筒裏便立刻傳來了外婆熱情洋溢的關切。

  毛心愛放棄了,毛心愛隻能是花姐,不能是心愛。

  記憶中隻有一個下午花姐是心愛,那天她逃學了,因為新來的英語老師會打手心,而花姐在前一天的小測驗上幾乎交了白卷。花姐在午休時間溜出了校園,在街上晃蕩。

  她被街上新開的一家擺滿抓娃娃機的店吸引了,掏光了身上的零錢,一次次地緊張兮兮,結果卻總是一無所獲。就在她翻遍口袋確定自己已經身無分文的時候,旁邊的機器奏響了勝利的音樂。花姐於是看到一個比自己高大,也比自己年長的男青年,正從機器的出口裏取出戰利品。

  四目對視之間,男孩問她,“想要?”花姐點了點頭。

  男孩抬手把一隻綠色的毛絨玩具遞過來,看得出來是一隻毛毛蟲。花姐沒有伸手,“可是,我不認識你啊。”

  “我叫胡月明,你呢?”

  “毛心愛。”在想象中練習了太多次說出自己的名字,花姐回答起這個問題就像條件反射那麽快。

  “叫你‘心愛’可以嗎?”

  “嗯嗯。”花姐已經心花怒放了。

  “心愛,現在我們認識了。”

  這天剩下的時間,花姐以“心愛”的身份和胡月明泡在一起。從抓娃娃店到電子遊戲城,胡月明一炫技,花姐懷裏的獎品就堆起來了。然後他又領著她去練歌房,他唱得真好,像個心事重重的王子。天黑下來之後,他說要帶她去吃飯,然後領著她往鎮子外圍走。花姐知道那裏有許多的大排檔,也知道那邊夜裏亂得很,她打起了退堂鼓。

  最後花姐沒有跟胡月明去吃飯,那一大堆獎品中她也隻拿了那隻毛毛蟲回家。她在爸媽發覺前去廚房找了點零食,然後就遛進了自己的房間。第二天,逃課的事敗露了,不過也隻引起了一番小風波。

  很多年後,回想起那個作為心愛的下午,花姐仍舊懊悔不已。她那時隻知道胡月明是個回鄉探親的工薪族,卻沒問他住在哪裏,也沒問怎麽能聯係上他。所以,一個下午的相伴之後,他們就失去了聯係。

  如果和胡月明保持著聯係的話,花姐往後的生活大概會和現在不一樣吧。

  但假設是沒有意義的。

  初中畢業之後,花姐沒考上高中。豇豆鎮中學隻有初中部,她要是考上了還得背井離鄉。豇豆鎮倒是有一所中專,毛爸爸把花姐弄進去了。計劃是等花姐中專畢業,年齡也差不多了,就在毛爸爸的超市上個班,幹兩年升領班,再幹兩年升部門經理,早晚能接班。

  如意算盤打得好,沒用。花姐中專還沒畢業,毛爸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