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也許是也許不是意外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7-30 11:57      字數:3542
  直到暈倒的前一刻,兔子張還蒙在鼓裏,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在從浴室踏出來的時候眼前的世界不自然地轉了一下,緊接著他就失去了意識。他可能是直接拍到了地上,但是當時竟然連一點兒疼的感覺也沒有。

  等到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了。

  小雪的眼睛哭腫了,紅紅的,一直趴在他身邊照顧他。到了這會兒,她終於知道自己唯一能倚靠的隻有他了。她又變回了以前那個千依百順的大學生,變回了他記憶中、喜歡的樣子。

  躺在病床上的兔子張享受到了最好的待遇,保健品、鮮花、果籃多到沒地方放,都是他那些員工和老生意夥伴送來的。小雪臉上堆著笑,強打著精神應酬著,他們也自知無趣,說幾句“多多保重”就走了。

  這次入院,叫兔子張知道了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究竟差到了什麽程度。他原以為自己的問題不過是胖了點,動起來有點喘。但是化驗報告可是一點兒情麵也不講,就把他的高血糖、高血壓、高血脂、糖尿病、心髒的問題、潛在的中風風險全都一五一十地指了出來。

  醫生告訴小雪,照這樣下去有很高的風險會突然中風,小雪當場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一邊帶孩子一邊還要照顧癱瘓在床的兔子張,用少得可憐的錢緊緊巴巴過日子的慘狀。

  身為患者最大的好處就在於可以理直氣壯的休息。

  隻不過,我們不得不承認,站在不同的角度,對事情的期望是不一樣的。小雪讚成兔子張休息,是因為她希望這樣兔子張就能康複,變回從前那個能讓她心無旁騖地做闊太太的頂梁柱,讓她的兒子繼續衣食無憂地快樂成長。而兔子張想要的休息,真的就是休息,是停下來看風景,是坐在微風輕拂的小院樹下透過樹葉間的縫隙眯著眼睛看太陽,是再也不用去強顏歡笑、故作鎮定。

  以安心養病為借口,兔子張如願以償地搬回了剛剛修葺好的老房子。小雪和豆豆自然還住在鎮上,畢竟,為了“孩子上學方便”——她絕口不提自己的花粉過敏症狀。當然,她的父母也還在那裏,熱熱鬧鬧地一起生活著。

  兔子張這件礙手礙腳的大家具現在被移出來了。

  現在想來,兔子張已經多久沒有和小雪一起重溫過愉快的夫妻生活呢?不是說“小別勝新婚”嗎?像這樣分居了,會不會對夫妻感情反而好一點?

  兔子張如願以償地搬進了老房子裏,房子裏的一切都還在,經過了整理,都還能用,他幾乎是空著手回來的,因為他需要的賴以生存的東西就是那麽少。他在這裏,自己照顧自己的飲食起居,因為有毛大富留下的超市在(毛大富雖然不在了,但是白房子超市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力似的,仍好好地營業著),他的那些簡單的需求倒是都能夠滿足——時光仿佛倒退了一般,讓他誤以為自己回到了曆史中的某一段離群索居的日子。

  住到老房子裏來之後,因為就在李家附近,所以就往來得更多了。李國棟一有空就來幫兔子張捯飭院子,兔子張也經常去李家吃飯。毛毛住校去了,家裏也隻剩下這對夫妻兩個,倒也挺冷清的,所以,他們還挺歡迎兔子張的。

  公司的事情基本上都交給淩雲來打點了,就像她剛剛來給兔子張當幫手時一樣。她是能幹的、靠譜的,要是給她一個足夠廣闊的舞台的話,她還能做出更大的成就來。現在,兔子張算是放心了,覺得可以順利地把接力棒交出去了。

  李國棟在蓋那一大片樓房的競標中落敗了,為此唉聲歎氣了好久。本來,為了這個競標,兔子張明麵上也替他出了力,為他張羅了幾場飯局——還是在毛大富和兔子張都沒有倒下的時候,往後他也就自顧不暇了,不知道這是不是李國棟沒能中標的原因之一。兔子張想安慰他,可是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於是就勸他多去給淩雲幫忙。他有意沒意地故意透露出淩雲的受歡迎,誰誰誰誇她又漂亮又能幹,誰誰誰對她大獻殷勤,他是存著私心的,為的就是讓李國棟多多少少冒出點不放心的情緒來。

  兔子張的小算盤打得好,先勸李家夫婦買下他手上一半的股份——這樣他們能攢一陣子錢,等過段時間再把剩下的股份也賣出去,這樣他自己就能徹底抽身了。

  他想回到以前,回到農具作坊剛剛被拆遷掉的時候。但是和那個時候不一樣,他現在有更多的錢了,而且,有了老婆孩子。

  他以為能回得去,其實回不去。

  他剛提要賣股份給李家夫婦的時候,小雪就“爆炸”了。在她看來,沒有任何理由把會生金蛋的鵝拱手送給別家。“兔子張菜園子”眼下從生產到銷售全都穩定了,土地簽的也都是長期租約,溫室之類的硬件設施從一開始用的就是耐用材料,員工都是經驗豐富的熟手。就算它不是一隻會下金蛋的鵝,那也是一隻正值壯年,產蛋量最高的鵝。

  兔子張搬出自己的身體狀況,說無論如何也無法勉力維持了。

  可能是因為兔子張之前就說過這番話,外加他病倒了之後小雪多多少少有了思想準備,小雪居然提出要參與到兔子張的蔬菜公司的管理中來。她想這樣做合情合理,沒理由淩雲能做到的她小雪做不到,她小雪還是個正兒八經的大學畢業生呢。淩雲算什麽,中學都沒念完的村姑出身,能有多大能耐?憑什麽輕輕鬆鬆就分去了一半的“江山”?

  兔子張沒轍,找不到拒絕的理由,隻好由著她把孩子交給保姆和外婆,粉墨登場著朝那個根本不屬於她也不適合她的領域殺將過去。

  雞飛狗跳是難免的,兔子張慶幸自己沒跟他們住在一塊兒。小雪隻是偶爾跑來吵鬧一頓,告告狀,兔子張耷拉著腦袋忍受著她怒氣衝衝地開上一頓“機關槍”。幾年前那個柔弱的小女孩在小雪的身上徹底消失了,這也許就是“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吧。

  獨居的時候,總是容易想得很多。兔子張在不長的時間裏,回顧了自己的一生。

  他記起了當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被風箱裏的火烤得滿臉發燙,但還是要在一旁看爺爺打鐵。他記起了初冬的風開始刮起來的時候,奶奶怎麽弓著身子把一盆又一盆沉重的盆栽搬進溫室裏,甚至連奶奶撩起圍裙擦手的樣子都好像就在眼前。他記起了在爸爸的手把手指導下,打自己的第一個鋤頭時的場景,渾身大汗的感覺一如昨天。他記起了推開家門走進屋時,飄進鼻腔裏的“家的味道”,那是媽媽最拿手的蔬菜湯……

  過去,就在這小屋裏,在那已然不在了的小店鋪裏,曾經發生過那麽多事情。可是,時至今日,除了兔子張能從記憶中搜羅出來的那麽一星半點兒,其他的都好像從不曾存在過一般。

  地球是這麽一個看上去平平的、漂浮在宇宙中的球體。拿出地理學還是空間幾何學的知識的話,每一個位置都可以有一個自己的、獨一無二的坐標。但就是這個坐標對應的這麽一個點,又有多少曆史呢?多少人曾經踩在那裏?甚至,多少人曾經死在那裏?然而,不管發生了什麽,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都會煙消雲散,一點痕跡也不會留下的。

  在時間的長河裏,我們是多麽渺小啊!兔子張有史以來第一次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豆豆以後長大了會記得什麽呢?兔子張第一次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在豆豆的世界裏,媽媽和外公外婆占據的份額遠比他這個爸爸多。爸爸不是在工作,就是在應酬。就算滿身酒味的回到家,豆豆差不多也已經睡了。偶爾有所謂的親子時間,在兔子張的懷裏時,豆豆的眼裏滿是惶恐不安,時不時就偷偷用眼睛瞥一旁的媽媽。如果逗他幾下,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一邊喊著“媽媽、媽媽”一邊大哭起來。

  每天陪在豆豆身邊,給他穿衣喂飯陪他玩耍的不是兔子張。送他去幼兒園,到時間再去接他回家,陪他參加幼兒園的親子活動的不是兔子張。

  他缺席了豆豆的成長,也許即將缺席他的一生。兔子張已經走到了自己的下坡路上,從今往後隻有肥胖而且羸弱的身體,隻有麻煩,隻有苦惱。

  就算花在豆豆身上的每一分錢都是兔子張賺的,就算他們吃的東西、住的房子都是兔子張的,兔子張卻是最不重要的。

  就像太陽。

  煤炭是固體的很多年前的植物,石油是液體的很多年前的植物動物,動物能生存全靠植物,植物能生存全靠太陽。說到底,地球上所有生命的得以生存繁衍,統統都要感謝太陽。

  可是啊,誰會去感謝太陽?

  夏天時,大家質問太陽,你想熱死我嗎?冬天時,大家又質問太陽,最近去哪兒浪了?

  太陽好可憐。

  兔子張也好可憐。

  想到這裏,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原來,“老淚橫流”是真的,皺紋在兔子張的臉上展開了天羅地網。

  那時已經是初冬了,老房子因為隻有兔子張這一個住戶而冷冷清清,連空氣似乎都比別處的更加寒冷。兔子張找到裂了縫又用鐵絲箍住了的炭爐,顫顫巍巍地升上了火。

  他把炭爐放進了臥室裏,就鑽進被窩裏睡了。這一覺他睡得很香,醒來時他居然感到了身輕如燕,而且,驚訝地發現自己站在鮮花盛開的小院裏。溫暖的風撫摸著他的臉,芬芳的香味在他的鼻翼兩側徘徊。“吱嘎—”小院的門被誰推開了,朝他走來的,竟然是年輕的兔子李……

  實際上,兔子張沒有再醒過來,他留下來一個仍舊占有巨大市場份額的蔬菜公司,留下了仍舊年輕的寡婦、年幼的孤兒,留下了不菲的家產。

  他的臉上掛著笑,可是他沒有再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