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將老房子修葺一新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7-29 11:07      字數:3919
  使兔子張最終下定決心出走的,竟然是毛大富。

  毛大富死了。

  事情就發生在兔子張坐在車裏胡思亂想的時候。那天晚上散場之後,他們各自駕車回家。毛大富的家不在鎮上的小區裏,而是處在外圍的獨棟別墅,比兔子張的家要遠。但是,事故發生的地點,並不在從飯店去毛大富家的路上,而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事發時毛大富還有同伴,從他的副駕駛位上拖出來一具年輕女孩的僵硬的身體——是個年齡夠當他女兒的年輕姑娘,穿著被血染紅了的白裙子。

  不但在葫蘆村,就連在豇豆鎮,毛大富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人物。按照他的身份,葬禮本應該更隆重的。但是,因為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白衣女孩的存在,一切就有了變質的苗頭,而不得不低調起來。

  在葬禮上,兔子張第一次見到了毛大富經常說起的“糊裏糊塗的太太”,她比兔子張想象中的樣子要眉清目秀得多。以兔子張這個胖子的標準來看,也不見得算胖的。兔子張做了自我介紹,拿出了厚厚的信封作為奠儀,他覺得還需要說些安慰的話,譬如“節哀順變”之類的,可是,對方眼神裏的絲絲怨恨與不安叫他開不了這個口。

  毛大富的女兒站在她媽媽的邊上,穿著一身黑的裙子。她是個長相普通的女孩,眼睛已經哭得又紅又腫了,還時不時用牙齒咬住嘴唇。

  雖然和毛大富稱兄道弟了這麽多年,但是他們誰也沒見過對方的家人,更沒去過對方的家裏。這樣的關係,果真能稱之為友情嗎?大約,相互幫助、相互扶持才是人與人之間建立長期友好關係的唯一根基吧。

  兔子張的心裏很不是滋味。

  對於死這件事情本身,兔子張並沒有什麽害怕的。想想啊,老屋裏原本住著五個人,現在隻剩下了兔子張一個——那四個都死了嘛,兔子張在參加葬禮、辦葬禮方麵已經相當有經驗了。但毛大富是不一樣的。

  具體不一樣在哪裏呢?他是同輩人啊,毛大富隻比兔子張年長一兩歲,他們在一起時的親密程度看上去就像一起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毛大富的倒下,讓兔子張不能不想到死亡這把火已經燒到他自己身上來了。

  對兔子張來說,毛大富是重要的,是領路者,也是夥伴。如果隻能有一個朋友的話,他相信他會選毛大富。這麽突然的,他的唯一的朋友沒有了。漫漫長路在他眼前倏忽展開,他隻覺得霧氣氤氳,伸手不見五指。不隻是身邊,就連遠處,就連一切都變得空空蕩蕩。

  兔子張堅持要見一見毛大富的遺容,雖然他一早就聽說了那副軀殼的慘狀。他以為自己有心理準備,可是看到再多的粉也蓋不住的、從臉頰一直到領口,藏進了整潔的衣服下的傷疤,還是差點“哇—”了出來。那傷疤再不會愈合了,永遠沒有機會長出新的血肉了。

  生命何其脆弱,結局多麽突然!

  從殯儀館出來,兔子張直接開車去了葫蘆村,他要去找李國棟談談修繕老房子的事情。感謝毛大富,他讓兔子張知道了不要等,想做馬上就去做。

  修繕世代相傳的老房子不需要找什麽理由,尤其對於一個成功的、白手起家的農民企業家來說,是一種衣錦還鄉,是一種榮歸故裏。老房子的位置在村裏偏遠的角落裏,眼下還看不到什麽被拆遷的可能性。兔子張之前輕描淡寫地提過,小雪的意思是放著不管,等著拆遷。既然家裏的錢都是兔子張賺的,修的又是他的祖宅,如果他一意孤行,小雪也沒法反對。

  這件事情本可以全盤交給李國棟,他是專業的,有自己的工人隊伍。不過兔子張不想置身事外,他也想出一份力。不是從口袋裏掏錢出來這種出力,而是實打實地用上身上的力氣。

  真的做起來,才發現事情遠沒有自己預期的那麽簡單。還有什麽比已然荒蕪許久的房子更考驗耐心的呢?問題總是一個接著一個地跳到你的眼前,就好像踴躍過度的小學課堂上,老師提完問之後孩子們的拚命舉高的手。

  大梁有蟲蛀的痕跡,得換,不然房子要塌。

  地基下陷了,雖然才1厘米,但要是放著不管,誰知道還要陷多少。

  窗框變形了,窗戶根本打不開,隻能整個拆掉。

  防塵布下,成了老鼠的樂園,一旦揭開,慘不忍睹。

  ……

  房子就是這麽奇怪的東西,有誰住在裏麵的時候,哪怕過了幾十年上百年,它也好好地、呆呆地站著,仿佛睡著了,任由小孩子在自己身上蹦來跳去、亂塗亂畫。可是它睡醒了,發現裏麵居然一個住戶也沒有,就馬上陷入了恐慌,迅速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起來。

  修繕損壞嚴重的老房子,比從零開始蓋一棟新房子還麻煩。

  兔子張下定決心要迎難而上。他花了大把大把的時間親自檢點收拾,每天弄得腰酸背痛,渾身是灰。他忘了時間,在酒桌上遲到;他常常接不到小雪的電話,導致對方頻頻大發雷霆;他累到在沙發上睡著了,完全錯過了公司的月會……

  他寧願在別處掉鏈子,也不惜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老房子身上。他在修繕的,不是童年及青年時代的住宅,而是他自己永恒的精神家園。

  建築問題亟待解決,大興土木的同時,雜草叢生的院子也不得不去麵對。

  老房子的花園,雜草之中還殘存著一些苟延殘喘的花花草草。按照一個大老板的作風,應該把它們全都清理幹淨,再找專業的綠化公司造景。可是,兔子張不想這麽做,他從葫蘆村的老員工裏找了兩個平時也愛捯飭花草的,一起手動拔了兩天草,一棵一棵地把那些狀態不好、形狀也不好的花呀樹呀保留下來。然後,又花了好多天時間,把他自己關於園藝的渾身解數使上,在現有花和樹的基礎上重新設計小院的花境和道路,一遍一遍地修改,再不斷根據實踐改良之後終於定了稿,小院也得以在並不倉皇的時間內,恢複了往日的生機,甚至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更充滿著美好的憧憬。

  腰酸背疼,而且汗流浹背,但是兔子張覺得很滿足。休息的時候,他想起最初的菜園,蔬菜之間,以及粗糙的溫室門口盛開的那些花草,飛來飛去的蜜蜂,這樣的場景在他現在的農場裏再也見不到了。而他自己,也已經很久沒有去菜地裏了。

  這歡愉解救了他,使他認清了自己的內心。他現在擁有了許多以前沒有的東西,但他並不覺得比以前更快樂。他曾經以為擁有了那些能讓他更充實,可實際上不能,它們隻能讓他更空虛。他不是擁有著它們,而是背負著它們。他為什麽要背負著它們?他不要!

  忙完了老房子的整修之後,兔子張又花了幾天時間泡在了公司的財務科裏,跟他的老會計一起盤點核算公司的、他自己的財務狀況,最終得出了“可以退休了”這個結論。

  他的公司不算大,不是“高精尖”,沒有上市撈金,但他賺的錢足夠養老了,也夠把孩子養到成年了。說“足夠”是不準確的,其實,是相當充足。實際上,就算不動用本金,按現階段的利率水平來算,單純靠利息他也夠生活了。況且,他還可以把公司轉讓出去,再套現一筆。他甚至可以,(在他自己看來很不道德地)保留一小部分股權,從他人的勞動中坐享分紅。

  決定退休這個打算,真讓兔子張興奮了一把。與他截然不同的是小雪的火冒三丈。兔子張隻是旁敲側擊地暗示了這種可能性而已,他隻不過假意埋怨了幾句腰酸背痛,身體不大靈光。

  豆豆還小,以後花錢的地方多了去了,現在事業發展得這麽順利,經濟勢頭那麽好,為什麽要說什麽不幹了之類的昏話?有錢賺為什麽不賺?這個家一天到晚,哪裏不需要花錢啊?什麽都不幹,吃老本能活幾天啊?

  兔子張偃旗息鼓,毫無招架之力。眼裏心裏,覺得小雪和豆豆不大像是皮膚雪白的人類,倒像是紅色的、吃飽了他兔子張的血的水蛭,叮在他兔子張的肉裏,不把他的血吸幹了不會罷休。

  雖然不久之後,小雪平靜了情緒做了一桌好菜跟兔子張道了歉,慢慢講道理,甚至用“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潛移默化地暗示兔子張現在退休還太早。兔子張隻看到她的嘴唇一張一合,又一張一合,他就納悶了,為什麽大家的口才都那麽好呢?小雪是下一個毛大富、李國棟嗎?小雪也會推著他的事業往前走嗎?他們這麽做,到底是圖什麽呢?

  他越是這樣想,就越覺得身邊的一切愈發可惡起來。是因為他才有了這個家,才有了這個孩子,才有了眼下像模像樣的生活,可是,他卻成了無法抽身的“發動機”,成了不能擅離職守的、還完全不被關心的“太陽”。

  在黃昏的光線裏,兔子張躲在鬱鬱蔥蔥的小花園裏,特意關掉了手機。他看著紅彤彤的夕陽,夕陽也看著他。他算算自己的年紀,發現他的媽媽就是在他現在這個年紀去世的。而再過幾年,他就活到他爸爸去世時的年紀了。

  兔子張開始感到惶恐,急切地需要想出一個全身而退且無後顧之憂的萬全之策。

  兔子張做起事情來畢竟是有計劃有組織的,他為隱退計劃想好的第一步是選好繼任。他的選擇就在眼前——李國棟和淩雲這對夫婦。他們夫婦在很多年前原本就是開蔬菜店的,而淩雲又是跟著他打拚下“蔬菜王國”的大功臣。除了他們,他想不到還有誰適合接下他眼下的重擔。

  蓋房子、搞裝修的學問,兔子張一點兒也不懂。不過他和那些老板們吃飯的時候,倒是經常聽他們提起哪個地段要升值之類的話題。他和毛大富的私交不錯,知道毛大富有幾套房產。想到這裏,兔子張停下來想,哦,毛大富,可憐的毛大富!不知道他留下了多少資產,光那幾套房子應該就夠那母女倆生活了吧……

  現如今,這蓋房子的熱潮已經湧到葫蘆村來了。就在村口附近,一大片原本是良田的土地被圈了起來,砌上了磚牆,似乎馬上就要破圖動工了。這塊土地的麵積之大,如果真的蓋滿了高樓,就算整個葫蘆村所有居民都搬去住恐怕也住不滿。

  兔子張一點兒也不明白這些房子蓋了是要賣給誰,誰會去住。他實際上一點兒也不關心這件事情,而他之所以知道,也不過是因為那個工程使他失去了一小片菜地而已。

  兔子李和他的施工隊眼下似乎就在競標那個工程,這也是兔子張對此略有耳聞的原因之一。

  光靠淩雲,不知道能不能扛下他的“蔬菜王國”,要是需要兔子李一起,他憑什麽放棄看上去更前途無量的蓋房子事業?

  兔子張越想越愁,愁得夜夜睡不好覺。一有空就往小院跑,逃避現實。坐在小院裏,豎著耳朵聽隔壁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