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是什麽？

  有一位作家[1]說過這樣的話，人長了皮膚是為了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麽惡心，而婚姻就是性關係的皮膚。

  這說法甚是戲謔，皮膚對於包括人在內的任何動物而言，作用當然不僅僅是掩蓋惡心。不過，倒也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婚姻的本質，是性關係。

  但是，就像皮膚的作用多而且複雜一樣，婚姻也不僅僅是性關係那麽簡單。婚姻是一種契約，是從今往後彼此相屬，凡事以共同利益為重，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約定。

  兔子張從來沒有想過婚姻是什麽，但是，他居然有了想要一起步入婚姻殿堂的對象。究竟是兔子張選擇了她？還是兔子張身體裏儼然成了大樹的種子選擇了她呢？不好說。

  被選中的姑娘名叫楊思雪，她的朋友們都叫她小雪，兔子張當然也這麽叫她。小雪是個身材瘦小的小女生，如果不是一頭翩然的長發，遠看決不是那種凹凸有致的“女神”。但她的長相確實是清新脫俗的，尤其是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在原本就瘦小的臉上占據了極大的地方，在長長的睫毛下麵閃閃發光。在見到小雪之前，兔子張也算見過不少女孩子了，其中自然不乏長相上乘的。但是，當小雪出現在他麵前時，他還是感到了眼前一亮。那天，皮膚本就很白的小雪穿著粉紅色的短袖連衣裙，裙子的顏色趁得她像雪一樣潔白。白，是最吸引兔子張的一點。他自己因為以往的打鐵和如今的農活，早就曬成了黝黑的膚色。在黑皮膚麵前，白皮膚就成了高級的符號。

  小雪的家不在葫蘆村，甚至也不在豇豆鎮，她的家在冬瓜城，她的父母都是坐在辦公室裏、一年到頭不怎麽曬太陽的知識分子。小雪年紀還小，還是個大學生。

  那麽，兔子張是怎麽認識小雪的呢？

  那是一個炎炎夏日的傍晚，兔子張正在由毛大富做東的飯桌上，這頓飯的目的是為了將兔子張引薦給豇豆鎮的幾個鎮領導。因為兔子張向豇豆鎮擴大市場的計劃尚在籌備階段，而這計劃中自然少不了各式各樣的應酬。好在一切都有毛大富安排，因為眼下毛大富的目標和兔子張的目標是一致的，是相輔相成的。還有什麽能比一致的目標更有助於建立盟友關係呢？

  就是在那天，在那個煙酒氣息彌漫的場合，兔子張見到了小雪——一個乍看很不真實的存在。小雪並不是他們這桌的客，她是到豇豆鎮來看自己的姨媽一家，陪姨媽表姐逛街的時候碰巧走進了同一家飯店罷了。兔子張的眼前一亮，就好像看到了天仙下凡。好在毛大富認識小雪的姨媽，他也不是認識小雪的姨媽，而是認識小雪的姨夫，並且見過小雪的姨媽幾次，好歹能打上招呼。總之，這三位被請來與他們同桌。

  小雪是文靜的，靦腆的，她盡量與周遭拉開距離，可是她的身姿又是那樣的挺拔，挺拔卻婀娜。兔子張看得出小雪的想要離開，他能注意到小雪在捏著她表姐的手，肯定在是暗示她找理由走開。

  在兔子張的眼裏，小雪展示的一切都是新鮮的，是和他以往認識的任何一個女孩子不同的。她的身上沒有煙火的氣息，沒有染料的味道，她單純、她可愛、她不刻意、她不做作、她涉世未深。

  往後兔子張展現了自己作為一個成熟男性的耐心與魅力。

  他把自己變身成了一塊電熱毯，細膩而溫柔地包裹著小雪，哪怕她是一塊冰也隻能慢慢融化掉。兔子張事無巨細、溫柔體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學了駕照、買了車，清晨開兩個小時的車隻為了把熱騰騰地早餐送到她的手裏，夜裏開兩個小時的車隻為了在宿舍樓下輕輕地將她攬在懷裏五分鍾。他隻求付出，絕不索取。小雪是太陽，他就是向日葵，他隻要朝著她、看著她、眼裏有她、心裏也有她。他神魂顛倒、又精神亢奮、他的心裏不是在一頭小鹿的腳下慌亂地亂蹦亂跳，而是在一隻母象的寬闊的背上穩穩地輕輕地搖動著。他心曠神怡，他還什麽都沒做就意亂情迷了。

  小雪化了，這細水長流的溫柔她一個小姑娘哪裏招架得住？她一開始不喜歡他，他不是那種有吸引力的類型。但她也沒有辦法討厭他，因為他又是那樣的春風化雨。從小到大身邊的長輩都疼她愛她，長大之後圍著她轉的年輕男孩也數不勝數，但他對她的好跟他們統統不一樣。具體哪裏不一樣，她又說不出來。她舍不得趕他走，主要是舍不得他的好。漸漸的，當她想起他來的時候，她的臉頰居然有點發熱，腦袋裏出現了一些逼得她趕快搖頭的念頭。天哪！他看似什麽都為她做了，可是他對她還什麽都沒做呢！

  於是，一個夜裏，她踮起腳尖主動親了他的臉頰。一切都從這蜻蜓點水的一個吻開始了。

  正式確立戀愛關係之後的第一次正式約會，兔子張安排了小雪第一次來他位於葫蘆村的家。因為那時是春天，花開得最好的時候。白的花、紅的花、黃的花、藍的花、紫的花爭奇鬥豔，風裏麵都是陶醉的香味。小院在演奏，演奏春天的進行曲，花草在跳舞，跳著春天的交際舞。

  小院的春天，最令兔子張心曠神怡。毫無疑問，當你喜歡誰時，你會想要和他分享你喜歡的一切。所以，他當然滿心期待著小雪也能愛上小院的一切。這隻是第一步，往後，他還要帶她去參觀他的蔬菜王國。因為，在他的王國裏，她是最美麗的王後。

  應該說，他還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那就是小雪會不愛這一切。在兔子張的腦袋裏，比起他自己，小雪是更應該屬於小院的。繁花似錦、芬芳撲鼻，還有什麽比這一切更能襯托小雪的美呢？

  然而，兔子張的算盤打錯了，徹底打錯了。他將永遠無法得知罪魁禍首是哪一位，但是小雪花粉過敏了。

  一個不好的開頭足以毀掉一次精心安排的約會了。一個麵紅耳赤、不停打噴嚏、流鼻涕的女孩是不會覺得自己美的，覺得自己不美的女孩怎麽會有幸福美滿的約會呢？

  第一次的約會隻能草草收場，而蔬菜王國的王後也不會再親自視察疆土了。

  好在這次失敗的約會沒能毀掉兔子張的愛情，何況他隻是無心之失。

  原本，為了籌劃未來，兔子張是打算翻新老房子的。可是，小雪不能住在這裏！她雖然沒有說，但兔子張絕不允許自己再讓她涉險。他一咬牙，在預備翻新舊屋的款項裏又添了一筆，預訂一套鎮上正在建設中的商品房。

  他把買了房子的事情告訴了小雪，年輕的女孩感動得梨花帶雨。還有什麽比花錢更能證明雄性的愛呢？而且這錢花的多值啊，這是在投資他們的愛巢啊！

  新房的鑰匙到手的時候，打開的第一扇門居然是小雪父母家的門。小雪正式把兔子張介紹給了自己的父母，他們四個圍著餐桌吃了一頓溫馨的飯。席間自然談了很多，就連兔子張以前打鐵造農具的經曆也被他們旁敲側擊地問了個清楚。但關於他的未來嶽父嶽母究竟在做什麽樣的工作，有著怎樣的經曆，他卻隻知道些零零碎碎的信息。

  一頓飯，兔子張吃出了一身汗。小雪送他下樓，他匆匆與她吻別就鑽進了車裏，直奔一家熟悉的飯店。他大吃了一頓，又去澡堂子好好地搓了一頓、泡了一個鍾，這才終於覺得自己虛脫的靈魂已經回歸本位了。

  隔天，小雪給他打電話，說父母對他還算滿意，兔子張這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一塊石頭落了地。轉念一想，要是自己的爸爸媽媽還在世，他帶小雪回家見父母，又是怎樣的場景呢？

  可惜啊，爸媽終究已經不在了，這樣好的兒媳婦也看不到了。

  得到家長的認可之後，戀情的發展就更加勢不可擋，該做的事情一樣不落地都做了。小雪成了兔子張懷裏嬌滴滴的美嬌娘，成了心心念念著新家新生活的少婦。兔子張的“抱得美人歸”已經實至名歸了。

  與愛情同步發展的還有事業，這就是所謂的“春風得意”吧。

  “兔子張菜園子”的商標已經注冊下來了。毛大富許諾的專櫃也兌現了，並且以代銷的方式經營著，兔子張的利潤更豐厚了。豇豆鎮上有兩家大超市，都已經同意吸納兔子張作為主要的蔬菜供應商。趁著現在勢頭大好，兔子張成功向信用社貸了款。許多因為青壯年外出務工而被荒廢的土地，現在都成了兔子張長期租賃的產業。溫室一座一座建起來了，蔬菜一筐一筐地從土壤裏長出來，排著隊走向超市，走向餐桌。一切都是剛剛好的樣子，一切都在緊鑼密鼓地小跑著前進。

  兔子張現在是“張總”了。成了張總的兔子張自然要組建自己的團隊，以副總淩雲為首，十幾隻兔子橫平豎直地站成兩排，聽張總訓話，這是多麽熱血澎湃的場麵啊！

  在毛大富潛移默化的影響下，兔子張想到了“蔬菜大聯盟”這個詞。有什麽比吃更重要？沒有了。有什麽比蔬菜更重要？沒有了。立足於蔬菜就是立足於不敗之地，抓緊了蔬菜就是抓住了未來。葫蘆村隻是起點、豇豆鎮隻是過程，遠方還有無窮無盡的風景。兔子張計劃著租更多的地，蓋更多的溫室，種更多的蔬菜水果，在更多的超市建立專櫃，甚至開設自己的店麵。再往後，他還要包山頭。種果樹，從草莓到蘋果梨桃子橙等等——他可以把棋盤下得很大，因為現在任誰都喜歡“有機”，這就是他的法寶。他喊出了口號，他要讓他的雇員們知道，他們不是在伺候蔬菜，而是在描畫未來。什麽樣的未來？自然是“家家戶戶都吃我們的有機蔬菜水果”的未來。想想看哪，世界上那麽多人，隻要吃一口蔬菜水果就是在給我們送錢，這是多麽美妙的未來啊！

  在這個亢奮的時代，兔子張也被裹挾了。他什麽時候變得口若懸河了呢？不，他沒有變。這些話是毛大富和他的朋友們在觥籌交錯間塞進兔子張的腦袋裏的。兔子張說出的不是自己的想法，他現在暢想的一切，不是當年站在爐火前掄大錘的那個兔子張敢想象的。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還以為是自己的創意。他完全不知道江河湖海並不生產水，它的水是由千千萬萬條細流匯集而成的。

  支撐著兔子張海闊天空亢奮的，是他的事業在這股浪潮中確實乘風破浪這一現實，以“貸款-擴建-生產-賺錢”的方式他的蔬菜王國在長大。幾年時間，兔子張就成了當地有名的蔬菜大亨，當年毛大富“草莓大王”的預言不但成真了，而且，兔子張做得更好，走得更遠。

  世界上有許多乍看之下稀鬆平常的事情，仔細一想卻覺得問題多多。

  人口數量不會在短期之內大幅上漲，根據相關機構的統計報道，似乎生育率還在逐步降低，已經到了未來堪憂的程度。

  但是，兔子張的蔬菜大量生產，也都賣出去了，這是為什麽呢？誰買了這些蔬菜？誰吃了這些蔬菜？這些蔬菜究竟是被吃掉了，還是在奢侈浮誇的宴席上僅僅擺出來裝點門麵然後就被倒掉了呢？是被出於填報肚子的目的吃掉了，還是吃到撐也停不下來的吃掉了呢？

  沒誰去考慮這些問題。

  蔬菜很好，但是要拿來填飽肚子才有價值。這個簡單的道理，包括兔子張在內，沒有誰思考過。

  兔子張沒空思考這些問題，因為他沉寂在夢想成真的喜悅中，小雪對他的求婚點頭了。

  小雪剛參加完大學畢業典禮，緊接著就參加了自己的婚禮。

  人到中年，居然娶到了比自己年紀小得多的美嬌娘，這是何等得意的事情。婚禮的場景自然是豪華的，浪漫的，這樣的畫麵是幾年前尚在打鐵的兔子張想也不敢想的。賓朋滿座，高談闊論，這樣的場景也是幾年前的兔子張想也想不到的。然而這一切，都是真的。他沒有夢想過，卻都成真了。

  按照小雪的原計劃，婚禮本來還會更豪華一些，去遙遠的某個海島上舉辦，在陽光普照的泳池裏狂歡之類的。但這些計劃都沒能成真，原因不是兔子張摳門——就算叫他把家底都掏出來給小雪，他也不反對。真正的原因是，小雪懷孕了。

  [1]指繪本畫家錢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