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年之後，李國棟夫婦就動身走了，村子裏一時的繁華也和他們一起走掉了。天氣變暖和了，小院再次迎來了花枝招展的春天，仿佛不論外麵的世界有著怎樣的風霜洗禮都和它沒有關係似的。

  兔子張時不時把手揣在兜裏，在村子裏四處轉悠。他目之所及，除了那些像他家的老房子一樣的疲憊衰老的建築，就盡是些斷壁殘垣，滿眼盡是衰敗的樣子。那些懶洋洋地曬著太陽的老人，和那些一早一晚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出現在路上的小孩子，幾乎是葫蘆村此時最後的住戶了。

  人煙稀少的地方，植物總是容易卷土重來。春節裏才被收拾一新的許多庭院，眼下已經逐漸被春風春雨召喚出來的雜草完全覆蓋了。這樣的庭院很多，各自被自己的鐵將軍守護著。

  村子裏還算有生機的地方，隻有曾經的菜市場了。過去一年，那裏都被鐵皮子柵欄圍著，裏麵時常傳來轟隆隆的聲音，但是不曉得究竟在做什麽。出現在那裏的工人都穿著一樣的馬甲，戴著橘黃色的安全帽，他們都不是本地人，因而很有辨識度。這些工人總是成群結隊地活動，他們住在村子以外的地方，由一輛卡車拉著上下工。菜市場門口的垃圾站，以前總是盛滿了腐爛的瓜果或是玉米皮，現在卻被那些工人們留下的塑料飯盒塑料杯子占滿了。

  柵欄裏麵轟隆隆，柵欄外麵還是早市。大約以往那些時不時來擺個攤的老人，也沒有什麽別的地方好去的。三瓜兩棗的，不值當跑一趟豇豆鎮。於是，柵欄外麵的馬路兩邊，漸漸取代了以往菜市場自由攤點區的地位。成了整個村子裏最熱鬧的地方。

  臨近新年的時候，柵欄一下子拆掉了，被那些工人整整齊齊地摞成了一堆一堆的，柵欄裏麵方方正正的白房子露出來了。這是一棟長得多麽“現代化”的房子啊，這樣的房子，整個葫蘆村就隻有這麽一棟。有些老人拍著胸脯打著保票說，就連豇豆鎮也斷然沒有一棟這樣的白房子，言語之間滿是不明所以的自豪感。

  那麽，白房子是做什麽的呢？柵欄拆掉之後，又來了許多戴著草帽的婦女，在那白房子的前前後後的花壇裏栽了許多一模一樣的花。是政府啦！有經驗的老人又斬釘截鐵地說，在他們看來，再沒有比政府更值得擁有鮮花做裝飾的地方了。

  在大家的疑惑與忐忑的期待中，白房子裏的大超市開業了。

  開業的日子選在了臘月二十八，還請了鎮上的歌舞隊來表演。本來就因為農民工返鄉而顯出了繁華樣子的葫蘆村，在這一天搞出了鑼鼓喧天的架勢。開業酬賓的促銷力度非常之吸引眼球，許多人家老少一起出動進去掃貨，3個收銀台前無一例外都排上了大長隊，收銀員隻好連班倒才能吃上飯。

  那天兔子張倒也來了，他著實沒想到平日裏冷冷清清的葫蘆村居然一下子能掏出這麽多人來。看了一會兒那人擠人的盛況，兔子張決定就不進去湊熱鬧了。一來，他想不出來有什麽需要買的東西。二來，他不喜歡熱鬧。

  現在年過完了，超市也就沒有之前那麽擁擠了。不過，跟村子裏的其他地方比起來，還是熱鬧的。單就聲勢來說，就已經高出了一個頭。不知道它的喇叭擺在什麽地方了，但是什麽東西多少錢的話一句挨著一句不停地冒出來，在空氣中招搖過市，即使在馬路對麵也聽得一清二楚。超市的玻璃門上貼著許多鮮豔的黃色紙，也十分顯眼。

  兔子張決定進去看看。

  “劉姥姥進大觀園”說的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這裏麵真亮啊，東西真多啊，不但那麽光鮮亮麗，而且擺放的又是那麽整整齊齊，看上去高級的不得了。東西的價格都明明白白地寫在旁邊的價簽上，紅色的大字不是手寫的，而是印上去的，看著十分舒服——這一點是兔子張最喜歡的。

  以前他都是在村裏的雜貨店裏買些油啊鹽啊的，那裏的環境自然比不得這超市，但最煩的還是要問價格。同一種東西總有那麽好幾樣，憑兔子張又判斷不出來好壞，隻得問。可是兔子張不喜歡說話呀，而且，問得多了，他又怕惹對方生煩。久而久之，為圖省事，每次都買一樣的東西了。

  菜市場被拆了之後，以往的雜貨店沒了，賣雜貨的在自家房子的牆上鑿了個麵朝小路的窗戶，繼續賣他的存貨，倒是也給村民們提供了方便，要不然為了瓶油為了袋鹽還得跑趟豇豆鎮，也太折騰人了。這種“窗戶店”得到了認可，另外又開了幾家賣別的東西的——就是它們維持了兔子張過去一年的生活。但在窗戶店買東西，靠的就是一張嘴，把要買的東西告訴店主，由店主拿給你，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要是想挑別的，總得多費點口舌。可是，兔子張是不愛說話的，隻好選擇委屈自己了，給什麽就拿什麽，從來不挑不撿。

  這樣想來，超市的好就像這印在價簽紙上的紅色數字一樣一目了然了。

  更神奇的是，超市也賣蔬菜水果。比起雜貨店，這又高出了一截。超市的蔬菜水果不怎麽新鮮，不過種類倒是挺多的。價格嘛，有的貴，有的便宜。兔子張東摸摸，西捏捏，把這個拿起來瞅一瞅，把那個拿起來聞一聞。這要是以往在市場裏，恐怕就要受嗬斥了，可是在這兒，就算這樣，居然也沒誰過來說他半句，超市真好啊。

  回家之後，兔子張想到了一個新點子。他的草莓就快成熟了，草莓嘛，自然是人人都喜歡的。他種的草莓結了很多的果子，憑他自己肯定是吃不完的，而且，草莓又是很不好保存的東西。兔子張不喜歡吃甜食，也懶得去買一大堆糖、費一大堆勁把草莓做成草莓醬保存。所以，他想到的新點子就是把草莓賣給超市。

  這件事情具體要怎麽實現他還沒想好，不過在超市裏隨便摸隨便捏的經曆給了他勇氣，讓他覺得超市就是個這麽包容的好地方。所以，就算他膽小如兔，他也打算試一試。這件事做成了能有收獲，做不成也沒損失，所以，還是做做看好了。

  往後的事情發展驚人的順利。

  兔子張見到了超市的經理，是個同他一樣矮胖的中年男人。毛經理看上去就像一隻笑容可掬的招財貓，這倒是讓兔子張一下子就把心放回了肚子裏——要是遇到了一個凶神惡煞的肌肉男，他還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淡然處之呢。

  毛經理既灑脫又隨和，大多數胖子身上都有的那種凡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氣場在他身上表現得十分明顯。見了麵他並不急著問兔子張的來意，而是先問他喜不喜歡他們家的超市。兔子張是誠實的，老實說喜歡。又問喜歡什麽，兔子張有一說一，答的是亮堂和價簽。毛經理哈哈大笑，又問他都買了什麽，兔子張不懂說謊，實話實說，什麽都沒買——這回答該讓毛經理下不了台了吧？哪知道毛經理倒是笑得更凶了，一邊笑一邊說：“我就喜歡你這樣老實的！”這才問他來幹什麽，兔子張把草莓的事情和盤托出，毛經理甚至沒有提出要先去看看草莓，就一口同意了。

  兔子張完全沒料到事情會這麽順利，驚訝得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本來他早在腦海裏預演了許多遍怎麽說服對方的句子，這下子倒是全都排不上用場了。毛經理仍然哈哈大笑，像個有見地的老大哥那樣拍拍他的肩膀，說：“兄弟，好好幹！”

  事情這麽順利，不是沒有原因的，隻是這其中的原因兔子張不知道而已。超市那個愛哈哈大笑的經理毛大富，雖然又矮又胖，但是腦袋確實好使——勇開先河零散收購私人的蔬菜，冠以“愛心助農”的名義加價銷售就是他的創舉。現如今，白房子超市裏特有的“本地農民直銷”櫃台，就是在整個冬瓜城，恐怕也是僅此一家的特色。但是，懂行的人都看得出來，“直銷”不是真的，超市是從私人手裏買下了這些蔬菜再倒手轉賣的——這算哪門子直銷呢？然而，終究是無傷大雅的文字遊戲，也就沒有人戳破了。

  這先河是怎麽開創出來的呢？

  原來這裏還是菜市場的時候，除了固定開店的，每天也有不少老爺爺老奶奶擔著自家吃不完的蔬菜來擺攤。後來菜市場拆了，固定開店的沒了，倒不影響這些擺攤的——他們把攤擺到了馬路兩邊，生意甚至更好了。再後來超市營業了，但馬路邊的攤還在那裏，蔬菜又便宜有新鮮。這就觸及到超市的利益，不能坐視不管了。但是，賣菜的都是些年紀大的老爺爺老奶奶，別說毛大富，就連城管也不敢把他們怎麽樣。

  毛大富靈機一動，開始收購這些老人們的蔬菜，轉手就加價賣出去，也算是雙贏了。

  老爺爺老奶奶們樂得不用蹲守在路邊看攤，為一角兩角的零錢磨嘴皮子，還不見得菜都能賣完。如今把菜賣給超市，錢還照賺，麻煩也省了，倒是真的“助農”了。超市也沒什麽損失，進誰的貨不是進呢？這樣一來受損失的隻有原本的供應商，為了安撫他們，毛大富就誘導他們去生產老人們不怎麽容易種出來的東西，好歹也算優化了產業結構。

  不過有些東西，供應商也不願意去生產，兔子張的草莓就屬於這個範疇，草莓嘛是人人都喜歡的，但是草莓並不好種——要二年苗才能高產，而且還得搭大棚。而且，生產過程中的損耗實在太大了，長出來兩斤未必能賣得出去一斤。另外，保鮮也是大問題，比起其它的水果，草莓實在太嬌貴啦！

  兔子張找上門時，毛大富正在為草莓煩惱呢，應該說是兔子張為毛大富解了憂。

  兔子張和超市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係，他每天清晨即把當天采摘的鮮草莓送到超市去。草莓一層一層地碼在一個大大的紅色塑料盆裏，層與層之間用稻草隔開。因為路不好，他放棄了用車的打算，總是徒手搬著沉重的大盆子一路走到超市去——把損耗降到了最低，新鮮度提到了最高。

  到了超市，他從後門進去，那裏已經有不少人排著隊等著賣東西給超市了，而他一露麵，馬上就能享受“貴賓”的待遇，超市員工馬上就會跟他打招呼，接過他手裏的盆子稱重記賬，然後在一周結算一次的賬本上雙雙簽字。盆子是超市提供的，毛重倒是要除掉，但稻草的重量也算成了草莓，因為超市把草莓賣出去的價格遠比從兔子張這裏收購的價格高得多。兔子張倒並沒有因為這一點而故意多塞稻草進去，他自始至終也沒有這樣的念頭，可見毛大富的“就是喜歡老實人”還是有眼光的。

  不知不覺之間，兔子張居然慢慢攢下了一點錢。刨去當時製作塑料大棚的花銷，居然還有進賬。不過，兔子張也得承認，大棚是用最便宜的塑料布和他自己上山砍的竹子和柴搭建的，造價本來就不高。即便如此，他還是頗感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