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季接近尾聲的時候，毛大富問兔子張有沒有興趣種蘑菇。草莓是季節性很強的水果，但蘑菇不一樣，可以一年到頭都有收成。

  毛大富一張巧嘴說得兔子張很快就動了心，忙活了一通，把大棚裏的草莓苗該移栽的移栽，該繁殖的繁殖，騰出大棚開始養蘑菇。兔子張接受了毛大富的建議，準備先從平菇、香菇這些簡單的開始，以後再慢慢地引進了許多其他品種的蘑菇。超市貨架上慢慢擺上了兔子張的蘑菇，雖然沒有草莓那麽受歡迎，但也是當之無愧的暢銷產品。這樣，兔子張便有了長期的還算穩定的收入，終於從“吃老本”的擔憂中走出來了，這一切都是毛大富的功勞。

  毛大富做這些事情並不是因為他喜歡兔子張或者是他喜歡提供幫助，這一切都是出於他自己的考慮。

  他早就有這樣一個設想了，想把包括蔬菜店、水果店、生麵店、豆腐店甚至早點店之類的業務一概囊括到一個超市裏麵——在冬瓜城、豇豆鎮那樣的地方幾乎沒有可能建成這樣的一家獨大，但葫蘆村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地方，自有它作為最好舞台的價值。

  毛大富決定要在葫蘆村建成一個全村獨此一家的、全方位一體化的生活服務廣場。以前的那些以務農為主，還兼做其他各行各業的村民，都可以給他幹活，也可以買他這兒的東西。他的生活服務廣場將成為整個村子最重要的物品交易平台，能幫助整個村子實現資源利用效率的最大化。有他毛大富和他的生活服務廣場在，葫蘆村就能自給自足。就算有什麽非得從外麵搞到的東西，他的生活服務廣場也是唯一的橋梁。

  這是一盤很有雄心壯誌的棋。毛大富當仁不讓地就是下棋的那隻手，這隻手要指揮這些棋子往左往右，向前向後，找到自己合適的位置。還好兔子張在其中，是一個還算有用的棋子。

  種蘑菇這件事給兔子張的生活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蘑菇不是植物，不生長在土壤裏，就算是在長期的耳聞目濡中學會了許多園藝知識的兔子張，對蘑菇也是陌生的。所以，一開始，雖然在毛大富強大的氣場下，兔子張答應試試，但真要真刀真槍的實施起來，無時無刻不有打退堂鼓的風險。

  顯然，在兔子張手忙腳亂的時候，幫他穩定心神、建立信心的還是毛大富。

  在毛大富的張羅下，兔子張買了電腦，辦了寬帶，學會了上網找資料，還學會了在網上找專家請教問題。這自然沒少花錢，麵對著大大小小四四方方的金屬盒子完全不知所措的時候，兔子張也懷疑自己是不是昏了頭。不過，很快，洶湧而出的平菇、香菇就打消了他的這個念頭，讓他相信這些投資都是物有所值的。

  他怎麽能夠不這樣想呢？那些看上去其貌不揚的醜樁子、醜柱子，隻需要一個晚上的時間就不知不覺擠出了許多可笑又可愛的小腦袋，之後，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膨脹起來。他曾經目不轉睛地盯著番茄和草莓的小果實，可是就連可愛的它們，也及不上蘑菇的可愛之處的十分之一啊！

  兔子張流連忘返地徜徉在他的蘑菇棚裏，長勢洶湧的蘑菇幾乎使他樂不思蜀。除了以外，電腦還在他麵前展現了一個新世界。

  兔子張一向是不怎麽出門的，就連去趟豇豆鎮對他來說都是需要好多天鼓足勇氣和提前籌謀的事情。他從內心深處，知道自己是個窮鄉僻壤裏的窮單身漢，而且長相也很可笑，所以他不大願意出去。外麵的世界，他不懂的東西多，這些不懂又進一步加強了他龜縮在葫蘆村一動不動的意願。但是如此，因為電腦的存在，他坐在自己的家裏不動，居然也能看到外麵世界的種種匪夷所思的事情。麵對不懂的東西，因為他坐在屏幕的這頭，也感覺不到誰在嘲弄地看著他——他頭一次覺得這麽輕鬆。

  這個世界真的很大，什麽樣的事情都在發生。雖然葫蘆村就像池塘裏的水那樣一絲驚濤駭浪也沒有，但外麵的世界遠沒有葫蘆村這麽寧靜。

  有新的科技、新的產品正被源源不斷地發明、生產出來；有新的工廠正在被建造起來，摩拳擦掌著準備大展拳腳；新的公路、新的鐵路、跑得更快的火車、載重更多的飛機——都是蒸蒸日上的樣子；這個公司，那個企業都在搶著搞新品研發，開發布會介紹他們的新產品……

  但也不都是這種正麵的信息。

  有霸陵、有壟斷、有作威作福、有為富不仁……每天都有新信息被爆料出來。

  外麵的世界，真的好複雜——兔子張慶幸自己沒有離開家。現在，有了電腦，他坐在自己的家裏，對外麵的世界同樣了如指掌，不再是井底之蛙了，這多麽一舉兩得啊！

  兔子張把之前隔一陣子播種一次蔬菜的方法用到了蘑菇上，蘑菇房的產量逐漸變得穩定了。產量穩定了，收入也就穩定了。

  不過，因為草莓和蘑菇房占了不少地方，用來種菜的地方自然就少了。自己吃還夠，也能勻些送去兔子李家，但恐怕囤不下過冬的口糧了。

  有問題就得去解決它，放著不管，問題是不會自戕的。所以，兔子張又麵臨了新的抉擇。是去找更多的地，擴大蔬菜產量呢？還是滿足於現狀冬天的時候再想辦法呢？

  他現在光靠自己種了這許多蔬菜，還要照管草莓和蘑菇，家裏還有個嚴重擁擠的小院，而且他事事都是親力親為，說算是滿負荷運作一點兒也不誇張。如果要增加工作量，恐怕身體也會吃不消。而且，隱約之間他想起接過賣草莓的第一筆錢的時候是那樣的喜悅，可是半年過去了，他發現自己的喜悅早就消失不見了。剛開始養蘑菇的時候，他恨不得睡在蘑菇房裏，可現在甚至連想去地裏勞作的心情也一天天減弱了。

  他剛開始種蔬菜時那簡單的樂趣哪裏去了呢？捫心自問，現在的他其實是抵觸擴大生產的。

  就在兔子張舉棋不定的時候，毛大富又推了他一把。

  因為眼瞅著又要到草莓進棚的季節了，所以毛大福給了兔子張一個提案。他要在超市裏給兔子張的草莓設一個專門的貨架，幫兔子張打造出一個“有機種植好草莓”的品牌來。

  像草莓這樣的中高端消費品，應該有自己的品牌。你要加油幹啊，早日闖出一個“草莓大王”的名頭來！毛大福的口才真是了得，他勾勒的美好未來像春風吹拂大地，使兔子張的心裏蹭蹭躥出片片草叢來。

  之後的忙碌順理成章，兔子張快馬加鞭的找地，租地，又火急火燎地買材料搭大棚，為了趕進度還從鎮上雇了專業的施工隊來幫忙。緊趕慢趕終於在秋末把這一年新的草莓大苗移栽進了新的大棚裏。去年還隻有一個大棚的草莓，今年就擴展到了三個。草莓的繁殖速度，就是兔子張的事業增長速度啊！

  蓋完草莓的塑料大棚，材料還有得多，索性又蓋了一個塑料大棚給蘑菇，這樣，蘑菇也擴大生產了。

  對於蘑菇，兔子張采取的策略其實是保守的。

  他的種植主要以需求量最大的香菇、平菇為主，這也是他最早開始種植的兩個品種。後來，他又慢慢拓展了業務，引進了茶樹菇、金針菇、杏鮑菇等等許多新品種。雖然都是蘑菇，但它們各有各的脾氣，兔子張耐著性子小心伺候著，沒少花心思。

  現在加了新的大棚，需要花的心思更多了，兔子張分身乏術，身體頻頻報警，腰酸背痛已成常態，終於到了不得不增加幫手的地步。

  作為一個寡言少語的人，招聘對於兔子張來說更是個幾乎無解的難題。他把工作要求寫了下來，做了幾張小小的招聘啟事，征得毛大福經理的同意之後，在超市門口貼了一張，又在村裏幾個路口的電線柱子上貼了幾張。

  然而，並沒有哪怕一個人來聯絡他。

  不過還好，隨著氣溫降低，菜園子裏不需要手動除蟲了，他的工作量減小了不少，勉強還能應付得過來。但那些腰酸背痛並不打算輕饒他，大有在他身上安營紮寨的勢頭。

  氣溫接著降低，蘑菇房就要開始燒火增溫了，這還是兔子張的蘑菇房第一次過冬，他買了溫濕度計給兩個蘑菇房掛上，小心謹慎地伺候著，神經和肌肉一樣緊繃繃。

  勞累的日子總是難熬的，這一年的春節似乎遲遲不來。他想找的幫手也遲遲沒有消息，一大堆農活牽製著他，他都幾乎抽不出時間來給小院做入冬的準備工作了。

  一天天的，兔子張感到越來越不快樂了。

  有的夜裏，他躺在床上，渾身關節疼痛。他很困，可是卻睡不著，腦袋裏像放電影一樣一一列舉著等著他去做的事情。

  他有多久沒在小花園裏靜靜地坐一會兒了？屋子裏的茶幾上已經蓋滿了灰塵，他有多久沒在這放滿心愛之物的家裏好好享受靜止的時間了？

  精力終歸是有限的，在這一邊消耗了太多，在那一邊就隻能敷衍了事。這個道理兔子張當然懂，但他轉念又想，時間就像海綿裏的水不是嗎，擠擠總會有的。他是一個了不起的、有計劃有組織的農民企業家，眼前這點困難不算什麽。他不能在事業剛剛走上發展之路的時候打退堂鼓，他可以找幫手，可以請短工，唯一不可以做的就是退縮。

  曾爺爺當年開始經營農具作坊的時候，也一定遇到了很多困難。他要以曾爺爺為榜樣，開創出新的天地來。

  靠著這樣的自我激勵，兔子張總算得以支撐著。等他的身體適應了馬不停蹄的生活方式，好像也就沒那麽難熬了。

  終於臨近春節，李國棟夫婦回來了。今年的李國棟比去年更闊綽了，就差沒弄條大金鏈子掛在脖子上了。打工回來的李國棟夫婦身上，完全找不到當年在菜市場開店賣菜時的一點兒影子了。好在兔子張也成了半個老板，在氣勢上沒輸。

  眼下的經濟發展勢頭非常好，新房子不斷拔地而起，大家在各色餐廳裏大吃大喝，在商場裏麵買東西就好像不要錢一樣。每家每戶都是一幅欣欣向榮的樣子，有好多家還在趁著年底翻新舊屋。看他們熱火朝天大興土木的樣子，兔子張也有點心動了，盤算著是不是也把自家的房子翻新一下，或者，幹脆重建好了。

  誰要是口袋裏麵有錢，誰就有底氣。現在是誰口袋裏都有錢的年代，所以誰都有底氣。

  兔子張在春節期間大賺了一筆，他的草莓賣了好價錢，還供不應求。各種蘑菇也不夠得毛大富三天兩頭就找他聊擴大生產的事情。

  兔子張不吝嗇，年底給李國棟家的毛毛包了個大紅包，抵得上他租一畝地的年租金。再加上他平日裏各種蔬菜、草莓、蘑菇沒少往李家拿，所以在李家吃的第二頓年夜飯，他吃得心安理得。

  正月裏李國棟跟兔子張商量，說想讓毛毛的媽媽給兔子張幹活。他大約是在別的地方看到了兔子張的招聘廣告，李國棟的兒子毛毛現在小學四年級了，學習需要輔導和監督，而李國棟的老媽媽也越來越老了，想來想去隻能讓老婆留在家裏照顧這一老一小。不出去打工自然要損失不少收入，但如果在家周圍打點工，不但能照顧家裏，還能多多少少補貼點家用，還是合算的。再說了，兔子張反正要招聘，招誰不是招呢？李國棟的老婆淩雲再怎麽說也是開過店賣過菜的嘛，幹這點活還不是小菜一碟？

  李國棟也是能言善辯的，很快就說動了兔子張，把他心裏那點兒總覺得有點別扭的顧慮說得煙消雲散了。

  春節很快就過完了，李國棟再次動身進城去了，而他老婆淩雲就留下來，正式成了兔子張的幫手。

  淩雲，是個姿色尚存的、頗有主見的、必要的時候會變得很凶的中年婦女。以前李國棟夫婦在家開店賣菜的時候，店裏的事情差不多都是她在張羅。從進貨到擺貨到稱重收錢算賬，她樣樣幹得得心應手。

  那個時候兔子張還沒有自己的菜地，所以經常去光顧李家的蔬菜店，一來二去也早就看出她是幹活的一把好手了。這當然也是兔子張能夠擯棄“別扭”的感覺招淩雲幫工的一個重要原因。

  幸虧有了淩雲的分擔，兔子張才得以抽身去辦了不少事情。開年之後，他忙著給自己的草莓和蘑菇注冊商標，成天東奔西跑。好在眼下大棚和菜地裏都是些程序性工作，隻要列上清單交給淩雲，就可以放心地什麽也不用管了。

  兔子張有空的時候就和淩雲一起在地裏勞作，有的時候忙到了天黑，淩雲就說，我先回家做飯，你替我去接孩子，然後來我家吃飯吧。好像也沒什麽不對勁的，這樣一來二去的，竟然過出了和諧美滿的三口之家的感覺。

  但是感覺終究隻是感覺，當不得真。有了感覺是好事，但也是壞事，兔子張的心裏變得癢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