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兩河口(3)
作者:馬泰泉      更新:2020-07-27 16:20      字數:5166
  博古掀了掀鼻梁上的玳瑁眼鏡,瞅瞅黃超,又偏著腦袋瞅瞅張國燾:“有這等事?紅軍的槍支彈藥如同生命一樣的寶貴,怎麽能隨隨便便調換呢?一定要追查!”

  張國燾說:“這算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嘛!戰士寧可不吃寶貴的牛肉,而用來換子彈,這是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首長的安全,為了去戰勝敵人?我已說過,可以撥一部分部隊給一方麵軍,槍支彈藥也可以支援一些。這些在未兌現之前,戰士們未經請示,在下麵做這樣的交易,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問題,邦憲老弟不必太認真了。”

  博古頓時感到身上已被無形的子彈打穿了若幹個窟窿,同時他覺得他和他的警衛員,不,整個一方麵軍,在這位財大氣粗的“帥主”眼裏,簡直就是一群乞丐,正舉著破罐爛碗向他淒哀告憐——在那張笑容滿麵的臉上和那些甜言蜜語的背後,博古飽嚐了羞辱的滋味。他把臉調正過來,兩眼望定門外那條青石路麵蹶蹶地走了。

  張國燾愜意地笑了,如同贏得了一場小小的戰役。

  到目前,除了毛澤東以外,其他政治局委員和中央委員們幾乎都來拜訪過他了。或許他想,毛澤東隻有到了一定的時候,才會來同他交談。

  吃早飯時,他舉筷子擊了一下碗邊,便仿佛聽出了一種玄妙的韻致。他對黃超說:“部隊要開拔了,我們也該走了,出於禮節和情誼,你說我這個軍委副主席應不應該邀請一下新組成的左路軍負責人,來這裏小聚一下?”

  黃超馬上附和道:“主席想得很周到,俗話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嘛,應該邀請他們一下。”

  於是,張國燾要黃超向彭德懷、聶榮臻下了前來吃午飯的邀請。

  彭德懷、聶榮臻應邀來到張國燾的住處。

  張國燾非常熱情地同二人握手:“彭總指揮,你的大名我可是早有所聞,如雷灌耳!今天得見,分外高興。哈哈,聶政委,我們可是老朋友了,南昌暴動時你在起義軍第十一軍當黨代表,轉移潮汕後,我潛回上海,你轉赴香港,一晃就是8年!想不到今日在此相聚,真是有緣啊!”

  彭德懷憨憨地笑,似乎還沒有找到十分貼切的話要說。

  聶榮臻以稔熟的四川口音搭訕道:“張主席,南昌暴動時,你是中央特派員,十一軍本來想請你去講講話,隻因戰事突發,軍情緊急,我們也隻匆匆一麵便分手了。”

  “是啊!往事曆曆,如在眼前。”張國燾一邊感歎著一邊請二人入座。“你們一、三軍團是中央紅軍的主力,西征以來,立了大功嘍!你們很辛苦,今天略備小酌,以示慰勞。”

  一桌筵席搞得頗為豐盛,除了當地的燒烤羊肉、紅燒牛排外,還有幾道炒菜,葷的素的滿滿擺了一桌麵。主食有青稞麵、米飯和白麵饅頭。

  當熱騰騰的白麵饅頭端上來時,聶榮臻小聲與彭德懷打趣道:“老彭,咱們的老‘肚’恐怕有好幾個月沒填過白饃饃了,呆會兒咱們每人至少要幹掉它兩個!”

  彭德懷笑著點點頭。

  酒是土陶瓶裝的五糧液。陪客的黃超十二萬分熱情地打開瓶蓋給各位斟酒,濃鬱甘淳的酒香立刻溢滿了全屋。

  聶榮臻拿起酒瓶端詳一番:“嗬!這可是我們四川地地道道的名酒啊!聽說從明代萬曆年間就開始生產,至今已有360多年的曆史了。張主席,你這是從哪裏搞來的?”

  張國燾隻是笑笑,話留給黃超代替說了:“說來也巧,這是我們在江油縣兩河口打土豪搞到的,今天拿出來特意招待二位將軍。”

  彭德懷向聶榮臻打了個對視,抿了抿嘴,想說什麽卻還是沒說。

  張國燾端起酒杯:“二位將軍請!來敝處薄酒一杯,不成敬意,聊備小酌,算是洗塵。”

  彭德懷隻是象征性地將嘴唇挨了一下酒杯,開言道:“瓊漿佳肴,如此豐盛,張主席實在太客氣了,我們是一家子人嘛!”

  聶榮臻實實在在呷了一口酒,然後笑道:“張主席如此盛情,弄得我們不知該是吃還是該是喝好了。”

  張國燾放下酒杯,親自給二人碗裏夾菜:“你們一定要吃好喝好,難得一聚,借此也隨便聊聊。年初,中央在遵義召開會議時,四方麵軍正在寧強地區與敵鏖戰。中央來電說,要我們策應中央紅軍北上,亟待會合。我們當時也不知你們的確切位置,隻有通過敵人的情報和老百姓的傳說,來推測中央紅軍所在的大概區域。”

  彭德懷誠摯地說:“當時主要是軍事路線出了毛病,中央紅軍才被迫突圍西征。軍事指揮的錯誤,部隊深受其害?所以不得不在遵義開會解決。”

  聶榮臻說:“兩軍會師,我們看到四方麵軍隊伍強大,裝備很好,特別為我們準備了那麽多慰勞品,這可真要感謝四方麵軍,感謝張主席呀!”

  張國燾連連擺手道:“兩支部隊,親如兄弟,同甘苦共患難嘛!我來撫邊,看到一方麵軍的弟兄甚為疲勞,一眼便知曆盡了千辛萬苦。錯誤路線造成的慘痛損失,孰知所訴,真令人錐心泣血!哦,現在隊伍分左右兩路繼續北上,對此二位有何高見?”

  彭德懷說:“這是會議已定之策,根據形勢判斷,隻有北進,才可能擺脫目前的困境。如果成都三打兩打即可得手,那我們又何苦非要北上呢?”

  聶榮臻說:“成都素有天府之國的稱譽,眼下蔣介石正把它當作一塊肥肉來引誘我們哩!”

  張國燾見二人力主北上,也就打消了某個念頭,話鋒一轉道:“在會師宴會上,恩來同誌說,一方麵軍減員很大,我說可以從四方麵軍撥一部分兵力補充。今天請二位小酌,也就是為這個意思。”

  彭德懷向聶榮臻回了個眼神,然後憨憨一笑:“有道是‘韓信用兵,多多益善’,張主席給多少兵力?”

  張國燾說:“先撥給你們兩個團怎麽樣?以後有困難還來找我。”

  ……

  吃罷午餐,彭德懷、聶榮臻從張國燾住處出來回駐地。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聶榮臻問彭德懷:“老彭,你說張‘帥主’為什麽要請我們二人吃飯?”

  彭德懷笑笑:“看得起我們唄。”

  聶榮臻搖搖頭:“這裏麵有文章啊……”

  彭德懷說:“人家撥兵給你,你還不要?”

  聶榮臻風趣地說:“別說撥兩個團,就是兩個師我也要。”

  說罷,二人哈哈而笑。

  4.尋找合點,毛澤東與張國燾瀟灑散步

  6月28日,兩河口會議通過了《關於一、四方麵軍會合後戰略方針的決定》。決定集中主力向北進攻,在運動中大量消滅敵人,首先取得甘肅南部,以創造川陝甘革命根據地。

  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根據這一決定,製定了《鬆潘戰役計劃》,規定兩軍主力分左、中、右3路向鬆潘及其西北地區開進,消滅鬆潘地區的胡宗南部,並控製鬆潘以北及東北各道路,以利於紅軍向北作戰,勝利進入甘南。

  6月30日,張國燾動身返回四方麵軍總部駐地雜穀腦。同時中央派出的慰問團也啟程去四方麵軍進行慰問。

  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張聞天等前來與張國燾握手話別,場麵尤為熱烈。在步出河口鎮時,張國燾一直和毛澤東肩並肩地走著,其他送行的人漸漸放慢了腳步,同前麵走著的兩個高大的身影拉開些距離。

  毛澤東麵孔略顯煙容,張國燾也是如此。彼此親切交談,看上去是那樣的情投意合,十分融洽,仿佛忘了話別,而是在一起瀟灑散步。

  毛澤東:“國燾兄,論起你我相識,少說也有十六七個年頭了吧……”

  張國燾:“那是在北京,五四運動前夕。”

  毛澤東:“那時我在北大圖書館當雇員,而國燾兄是北大的高材生啊!又是五四運動的健將,北京學聯總幹事。”

  張國燾:“慚愧,慚愧,潤之兄真是好記性!那時書生意氣,全憑一腔熱血,赤手空拳,不曉得武裝革命的道理喲!”

  毛澤東:“五四運動高舉的是反帝反封建和民主與科學的旗幟,現在正由我們中國共產黨人接過來繼續舉下去。”

  張國燾:“是啊,我們一定要舉下去。”

  ……

  二人將話題拉得很長很遠,似乎都在往昔的足跡中尋找合點和發現彼此同道的動因,從而達到現實的一種默契。

  還是在長沙一所中學就讀時,年僅19歲、被人稱作“鄉巴佬”的毛澤東,便從商鞅變法的一個“徙木立信”的故事中看出了國民的悲哀:

  是說公元前359年,商鞅為富國強兵,舌戰頑儒、說服了秦王,要在秦國實行變法。為取信於民,他派人在櫟陽城南門外豎起一根三丈長的木杆,在一旁貼了一幅告示:誰能把木杆扛到北門口,賞子十金。圍觀者眾多,卻無人敢扛,人們不相信隻是扛一根木杆就會得到賞金。又隔一日,告示上的“賞予十金”改成“賞予五十金”。大夥更覺奇怪。終於從人群中走出一個醉漢,抱著木杆到了北門口,守門的官吏果然賞給他五十金。這件事傳開,老百姓才知道商鞅執法如山,說一不二。

  毛澤東選擇這件事做了一篇《商鞅徙木之信論》的作文。他說:

  商鞅之法,……誠我國從來未有之大政策,民何憚而不信?乃必徙木以立信者,吾於是知執政者之俱費苦心也,吾於是知吾國國民之愚也,吾於是知數千年來民智黑暗國幾蹈於淪亡之慘境有由來也。

  這就是青年毛澤東得出的結論。中華民族幾遭淪亡之慘境,根子在民智暗愚;改革社會,救國圖存,必先是人心民心的改造。他看到的是,船堅炮利的洋務運動不見成效,政治製度的維新運動血灑刑場,治標不治本的藥方把一個古老的病人弄得日益衰弱。所以他提出“欲動天下者,當動天下之心”。他渴望能有“明究天人之際,精通古今之辯,救濟時勢之危”且集養身、進德、修業、建功於一體的“大氣量的人”橫空出世,由他們來張揚大纛,號召天下,摧陷廓清,從根本上改變全國之思想,“天下之心皆動,天下之事有不能為者乎?天下之事可為,國家有不富強幸福者乎?”

  他在長沙第一次見到報紙——孫中山的機關報,曾有感而發寫了一篇文章貼在學校的牆上,他主張建立民國,並提出請孫中山當總統,康有為任總理,梁啟超任外交部長。一時在學校引起轟動。

  但是,令青年毛澤東失望的是,環顧近世人世,很少有這樣“大氣量的人”出現。他認為當時赫赫著名的風雲人物有三位:孫中山、袁世凱、康有為。盡管孫、袁在當時的政治地位和影響遠在康有為之上,但他認為三人中“獨康似略有本源”。

  在青年毛澤東看來,孫中山是一個革命的實行家,盡管有大功推翻滿清、建立民國,造成中國曆史性巨變,但孫中山的資產階級革命和民主建國的方略及其哲學思想,似乎並未使他膺服。至於重蹈帝製覆轍,成為幹夫所指的袁世凱,毛澤東則貶斥道:“以欂櫨之材,欲為棟梁主任,其胸中茫茫無有,徒欲學古代奸雄意氣之為,以手腕智計,為牢籠一世之具,此如秋潦無源,浮萍無根,如何能久?”這樣的人,屬奸雄而非救世的人傑,不足多論。康有為之所以看似略有本源,是因為他不僅為變法的先驅和領袖,而且精通經典,大量著述立說,廣為施教,頗有聖賢氣象。但康、梁從改良維新走向保皇,不能不令人痛惜歎惋。

  青年毛澤東陷入苦苦的思覓和探索:

  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兩年後,懷著強烈的個性意誌和盛時憂國繼而濟時昌國理想之誌的毛澤東,又走進了湖南第一師範學校,成為他最崇敬的修身課老師楊昌濟門下的三位得意弟子之一(另兩位是蔡和森和肖子升)。很顯然,一個在青年時代缺少特殊抱負的人,是難以從偏僻的韶山鄉村走向北京,締造一個共和國的。

  1918年,楊昌濟老先生去北京大學執教,他寫信給三位得意弟子,該如何到西方勤工儉學以拯救中國。蔡和森即代表長沙學生赴京參加赴法籌備工作。毛澤東和另外20名學生在這年秋天啟程赴京。先是步行,然後乘船到武漢,接著換乘火車北上。火車行至漯河北麵的郾城時,遇沙河發水,鐵路被衝毀。有同學沮喪地說,去北京就這樣困難,到法國要漂洋過海,還不知困難會有多大呢!毛澤東說,中國正是黑夜茫茫,風雨如磐,四萬萬人在水深火熱中煎熬,我們立誌救國,還怕這些困難嗎?

  青年毛澤東已與苦難深重的祖國結下生死情結!

  他和他的同伴步行千裏到了北京。經楊老先生介紹,他結識了《新青年》雜誌的主要創辦者——北京大學文科教授兼學長的陳獨秀和北京大學經濟學教授兼圖書館館長的。這兩位新文化運動的創始人曾一度成為他崇敬的楷模。

  因為清貧與窮困,毛澤東等8位學生就住在景山東街三眼井吉安東夾道7號一所破舊的小院裏,8個人住一間長不到一丈、寬不足八尺的小屋,晚上像沙丁魚一樣擠在一條炕上睡覺。為抵禦北方冬天的嚴寒,8個人隻能湊錢買一件大衣輪流穿。

  後來,毛澤東在楊老先生的幫助下,在北大圖書館找到了一份工作——每天清理書架,打掃房間,登記閱覽者姓名。月薪8塊大洋。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認識了在北大讀書兼學生會總幹事的張國燾。老實說,當時毛澤東並沒有給張國燾留下多麽深的印象——也許在他和諸多學子看來,一個被臨時雇來為大家服務的圖書管理員是不足為輕重的。

  毛澤東隻能通過他的簽名簿認識那些領導和倡導新文化運動的佼佼者。他曾經試圖與他們交談政治和文化問題,可是,他們似乎都很忙,他們沒有時間去聽一位來自長沙的普通青年人、一個圖書館雇員講他們不大懂的南方話。

  他感到寂寞。

  經楊老先生費了一番功夫,給他搞到一張聽課證。一次,正逢胡適教授講課,他鬥膽向胡提出了一個問題。當胡得知他隻是一個沒有注冊的學生時,這位博學而瀟灑的教授拒絕與他交談。胡那時是個著名的激進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