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兩河口(2)
作者:馬泰泉      更新:2020-07-27 16:20      字數:5202
  “哼哼,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張國燾顯出無尚氣度,悠然一笑。“什麽叫資本?有人,有槍,有地盤,就是資本!爾等一路折兵損將,形同流寇乞幫,還大言不慚地談戰略,談進攻,豈不可笑!……”

  他抓起報紙轉身向裏間走去。他有午間小憩的習慣。

  剛進屋,就覺背後有條身影,他警覺地轉過臉一瞧,是張聞天。

  在中共創始人中,張國燾是惟一受到弗拉基米爾.伊裏奇.列寧接見的人。

  1922年1月21日,在莫斯科郊外的一所舊式莊園裏,一位英俊的中國青年和出席遠東各國共產黨及民族革命團體第一次代表大會的各國代表們登上了迎賓大卡車,去克裏姆林宮參加大會的開幕。這位中國青年就是中國共產黨的代表成員張國燾,他當時隻有25歲。他和各國的主要代表16人被推選為大會主席。

  會後,共產國際主席季洛維也夫偕同張國燾、張秋人和鄧培3位中國代表以及朝鮮代表金奎植去接受列寧的會見。列寧身材矮小,樸實無華,看上去是個極平常極普通的人,很像中國鄉村中的教書先生。列寧親切地同張國燾握手,用流利的英語同他交談工人運動在未來的中國革命中的重大作用和國共兩黨是否能做到密切合作的問題。會見進行了一個多小時,他對列寧平易近人的態度和作風敬慕不已。同時他和代表們也受到了斯大林和被列寧譽為“俄國最偉大的理論家”布哈林的接見。

  張國燾回國後,擔任總書記的陳獨秀對他更是器重有加,把黨內的常務和組織工作交給他做,以至於陳獨秀提出辭職時,要他接任總書記(未被大會認可)。由此,張國燾對後來那些留俄的自稱“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的人物不屑一顧,他認為他們隻學了些馬列主義的皮毛,骨子裏還流淌著中國窮秀才封建、清高而又僵化的血性。他一直用一種輕蔑的俯視的目光看待他們。

  當然,他對“依思美洛夫”的印象不算太壞,他看到張聞天有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從不與人爭什麽,甚至於本來應該是自己的東西,你不給他,他也不要。——這是張聞天最大的優點,同時又是個最大的缺點。整日謙和溫順得像隻小綿羊,令人生愛。也許正因他的溫良謙讓,1931年6月被選為中央政治局委員和常委,今又在長征途中的遵義會議上當選為中央總書記——這是一種需要,大家認為他合適。

  “嗬!總書記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張國燾伸手一劃,作個尊請的姿態,“快,屋裏坐,屋裏坐。”

  張聞天彬彬有禮道:“借午後小憩,前來拜訪特立兄,打擾打擾。”

  “哪裏哪裏。”張國燾從警衛員手裏接過茶壺,親自倒茶,“總書記屈尊來寒舍小坐,國燾隻有清茶一杯。”

  “很好很好!”張聞天恭敬地接過茶杯。

  剛一坐定,張國燾便從衣袋裏掏出那張《前進》報放到張聞天麵前:“總書記,我正準備找你呀,你先看看這張報紙吧。”

  張聞天瞧了一眼文章的題目,馬上明白了什麽,於是笑著說:“這篇文章我已看過,怎麽,特立兄對文章有意見?”

  張國燾說:“凱豐寫這篇文章的用意,是不是要展開一場對西北聯邦政府的辯論?如果是這樣,那我就作好答辯的準備。”

  張聞天說:“希望特立兄正確對待這個問題,根據共產國際的指示,是要我們建立蘇維埃政府,如果在中共領導下,又出現一個聯邦政府,似與共產國際和中央的路線不相符。”

  張國燾說:“我們做任何事情都要從實際出發嘛,怎麽能生搬硬套國際的教條來束縛我們的手腳呢?再說,列寧是讚成民族自治的,列寧反對的是歐洲資本主義的聯邦。中央和一方麵軍突圍西征以後,中華蘇維埃中央政府還能不能行使其職權?而我們在川西北根據實際需要組織西北聯邦政府,將來在中華蘇維埃中央政府能行使職權時,西北聯邦可成為它的一部分,這有什麽不好?”

  張聞天聽著,不能不暗暗佩服這位元老派的雄辯之才。他推推眼鏡,隻好說:“也許你的西北聯邦是對的,但實際上蘇維埃中央政府並沒有消失啊!……”

  張國燾沒等他把話說完,馬上申辯道:“別忘了我們給它命名的全稱叫‘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西北聯邦政府’,它的任務是要取得亦化全川、赤化西北的完全勝利,這與中央的路線有何不符?!”

  張聞天無奈地點點頭:“這個問題還是有待於進一步探討,也許你是對的。”

  張國燾緊追不舍:“請問總書記,凱豐的文章是不是根據中央某些人的意思寫的?如果是,為什麽不等我來懋功開會參加討論之後再行發表?又為什麽我到了以後也不給我看這篇文章?難道可以隨便公開批評一個政治局委員的政治主張?通常是在他不服從多數人的決定,仍堅持自己的錯誤主張時,才會有這樣的事。我已在今天上午的會上,公開提到西北聯邦政府這個問題,但與會者並無一人發表批評意見,你總書記也不是沒有聽到吧?現在,不,已是兩天前在報上公開登出這篇文章,拿偉大導師列寧的話來批評以至詆毀西北聯邦,我不知道凱豐是何動機?他或被人唆使為什麽要這樣做?”

  一連串的質問和指責,真可謂痛快淋漓地發泄了胸中的積忿了!

  而張聞天始終保持著謙和溫良的神態,一臉的笑容可掬。他想,兩軍剛剛會師,目前的形勢還相當嚴峻,此時不宜討論這些容易引起爭執的問題。於是心平氣和地勸慰道:“特立兄領導四方麵軍成績斐然,大家交口稱讚;四方麵軍英勇奮戰的事跡很值得中央紅軍學習,尤其竭盡全力迎接會師,大家都受感動。如果中央對一個政治局委員的主張有某些意見,是會通過組織形式在一定的場合討論加以解決的,怎麽能會隨隨便便批評呢?凱豐同誌的文章,是他個人的見解,特立兄不要過於計較。今後的路究竟怎麽走,大家都在探索嘛。”

  聽了總書記這番話,張國燾心裏才稍稍得到些安慰。他想,難道自己的思維神經太過於敏感了嗎?

  張聞天剛走,周恩來登門造訪。

  “哦,恩來兄,快請坐,請坐。”

  “特立兄,這有一份電文稿給你。”

  張國燾接過來一看,內容為:中央政治局常委會決定,增補張國燾同誌為中革軍委副主席,徐向前、陳昌浩為中革軍委委員。以及中革軍委關於集中主力進攻胡宗南部,奪取鬆潘與控製鬆潘以北地區的戰役部署。

  他掃了一眼電文稿的內容,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抿動了一下嘴唇卻沒有說什麽。

  周恩來問:“特立兄,你對此決定和部署是否有不同意見?若無意見,現將通令全軍知照。”

  張國燾說:“我表示讚成。”

  在他看來,毛澤東等人對他的職務安排是理所當然的,他們也不得不這樣安排。他的自尊心再一次得到了安慰。他不禁想起12年前他的中央委員被罷免時,曾使他產生過多麽悲涼與孤寂的失落感,眼下這種感受是絕對沒有的。

  周恩來顯得很忙,轉身欲走:“特立兄風塵仆仆趕來開會,一路很是辛苦,應好好休息休息,告辭了。”

  張國燾本想把對《前進》報凱豐的文章的意見再跟周恩來談一談,見周恩來急著要走,隻好作罷。

  他要黃超多“走動走動”,多做些“調查研究”。

  ……

  傍晚,周恩來又拿著一份電文稿匆匆來到張國燾住處。

  張閨燾見狀,便開玩笑道:“恩來兄,是不是下午那個電文稿有問題,要更改?”

  周恩來笑著說:“這是一份部隊行動的指示電,征求一下你的意見。”

  為實施鬆潘戰役計劃,中革軍委將一、四方麵軍分為左、中、右二路軍和岷江支隊、懋功支隊。

  左路軍由16個團組成,以林彪為司令員、彭德懷為副司令員,聶榮臻為政治委員、楊尚昆為副政委。經卓克基、大藏寺、壤口應於7月中旬集中箭步塘。

  中路軍由10個團組成,以徐向前為司令員兼政委,經馬塘、壤口、墨窪應於7月10日向黃勝關前進。

  右路軍由12個團組成,以陳昌浩為司令員兼政委,主力經黑水、蘆花、毛兒蓋於7月9日向鬆潘前進。

  以8個團為岷江支隊,鉗製和吸引胡敵,王樹聲任司令員兼政委。

  以4個團為懋功支隊,掩護主力北進作戰及後方,何畏任司令員兼政委。

  指示電命令左、中、右各路軍即從6月28日於各駐地行動,向既定地域集結。

  張國燾看畢,臉色陰沉下來:“老毛不是說還要從長計議嗎?怎麽突然提出要部隊北進?”

  周恩來解釋道:“這個稿子澤東同誌已慎重看過,其他幾位政治局委員也都讚成部隊早點行動。至於北進或西進問題,到了毛兒蓋還可以進一步討論。”

  張國燾深感不安地說:“恩來呀,如果北進或西進大有光明前途的話,四方麵軍何必非要川西與幾十萬敵軍曠日廝殺呢?在兩軍會師之前,四方麵軍就已作出了立足川西北、攻取成都的計劃,迎接中央及一方麵軍到來,就是為了合力拿下成都,早日赤化全川。”

  周恩來說:“從目前情況看,蔣介石不會輕易地把成都給我們,而是企圖把我們圍困在此一舉殲之。雖然北進前途未卜,但至少於我們的生存與發展有利。”

  張國燾說;“四方麵軍在此生存與發展得不是很好嗎?!”

  周恩來不屑與其爭辯,於是說:“南下和北上的問題,我們還可以作進一步的探討,而眼下的行動是必要的。”

  張國燾長歎一聲,將臉轉向一邊:”既然如此,我隻好遵命了……”

  3.彭德懷聶榮臻接到一個特殊“邀請”

  兩河口會議結束的第二天,部隊即將開拔北進,左路軍副總指揮彭德懷和政治委員聶榮臻突然接到張國燾的邀請,請二位前來吃午飯。

  這天早上,張國燾剛起床,黃超向他報告了一個情況:一方麵軍的一些戰士偷偷把發給自己的慰問品和食物與四方麵軍的戰士換子彈,甚至連博古的警衛員也抱著一塊煮好的牛肉與張國燾護衛隊的一個同鄉換子彈。這位同鄉說,上級有規定,我可不敢幹這種事。博古的警衛員說,這有什麽關係,多換幾發子彈是為了首長的安全,你們不肯換,是瞧不起我們中央紅軍,不把我們當作自己人,看你們一個個傲兮兮的,有什麽了不起呀!結果“交易”沒做成,兩個兵不歡而散。

  張國燾聽了,馬上把護兵叫過來,詢問了事情的經過後,對護兵表揚一番,並叫黃超拿出10發子彈交給護兵,要他給博古的警衛員送去。

  黃超對護兵說:“你告訴你那個小同鄉,這10發子彈是我們張主席讓送給他的。”

  護兵走後,張國燾對黃超說:“看來,一方麵軍要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糟,確實隻剩下一副幹巴巴的‘骨架子’了,他們給了我一個軍委副主席當,是要我們為他們身上多貼‘肉’。其實我一個副主席在開會時又形成不了多數,呃,這無非是‘綏靖’之計……”

  黃超說:“自會師以來,一方麵軍的一些幹部對我們並不熱情,諷刺、挖苦四方麵軍的人是‘大腦袋’,他們是‘小腦袋’。而他們有的人對我們的婦女團倒是很感興趣,想打她們的主意。”

  張國燾感到不安,以命令的口吻對黃超說:“你回總部後,立即去婦女團訓話,要她們不要過於親密地同人家接觸,眼下要行軍打仗,萬一揣上了肚子就麻煩了。”

  黃超應道:“是!我回去就給她們開會。”

  恰這時,精瘦得十分幹練的博古步履輕盈地走進門來:“喲嗬,想不到此地還有這麽一處雅宅,真可謂別有洞天啊!”

  張國燾迎上去,與博古握手,然後又親切地將手搭在他的肩頭上:“邦憲老弟,你怎麽有閑暇來敝處?有請有請——”

  博古比張國燾整整小10歲,張國燾自然稱他為老弟,稱他為中共中央的小夥子。

  令張國燾不解的是,這位曾是“最高三人團”之首的老弟自從在遵義會議於權力峰巔上滾下來之後,隻掛了政治部主任的頭銜,怎麽還活得這般有精神呢?噢,還暫且保留他的政治局委員哩!看來毛澤東很會攏絡人,對其沒有大張撻伐。

  1934年10月,中央紅軍在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後撤離蘇區,被迫西征。中央書記處決定由博古、李德、周恩來組成“三人團”:政治上由博古作主;軍事上由李德作主;周恩來負責監督軍事計劃的實行。——這一臨時性的組織,實際是統一指揮黨、政、軍一切事務的最高權力機構(在三人團開會時,他們不用翻譯。博古精通俄語;李德會講德、英、俄三種語言;周恩來的英語最為流利,法語、日語次之。他們用俄、德、英、漢四種語言可以自由地進行交談,而不至於泄密)。當然,“最高三人團”的所有功過是非和曆史責任主要應有博古來承擔——這似乎隻能就他所處的地位而言,當時這個剛從莫斯科中山大學回國不久的青年人(他在1931年擔任中央負責人時才24歲),怎麽也不會想到被一隻無形的曆史巨手在倉促而又偶然的情形之下,推上了中國共產黨的權力峰巔。那時顧順章叛變,總書記向忠發被捕,王明自感危險離開上海去了莫斯科,隻好由他來暫時填補權力真空。博古熱情奔放,聰明能幹,卻又書生氣十足,惶惶無主,唯共產國際馬首是瞻,極力推行左傾冒險路線,由此從權力峰巔上滾落下來實屬必然。

  張國燾在與博古握手時,就覺得他身上有種被嘲弄的滑稽感,綽號“黑麵木偶”就是這種滑稽感最形象的描繪與概括。

  博古前來隻是為了例行公事,他見其他委員們均來看望了這位“元老”,自己若不來,麵子上過不去。但他對張國燾稱兄道弟感到俗氣,彼此間沒有多少共同語言可談。於是寒暄了幾句便轉身告辭。

  張國燾也不遠送,遂讓黃超拿出一盒子彈送給博古獎賞他的警衛員。

  博古不解地問:“這是什麽意思?”

  黃超就把他的警衛員用牛肉換子彈的事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