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雜穀腦.夾金山.達維鎮(1)
作者:馬泰泉      更新:2020-07-27 16:20      字數:5041
  1.雜穀腦的主人

  5月的川西高原,春色正濃。

  連綿起伏的群山披上了五彩斑斕的盛裝,怒放的杜鵑花鮮紅似火,野櫻桃和馬蹄蓮花雪白一片,蜜蜂和蝴蝶成群地飛來舞去,甜潤的空氣裏溢滿了夾竹桃和罌粟花的芳香……當地老百姓說得好喲:這裏簡直像天堂一樣美!

  他頗有幾分愜意。

  因為在這裏,他剛剛營造出一個小小的“傑作”——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西北聯邦政府,在這個鮮花盛開的季節裏誕生了!

  清晨,當他把三十軍政委李先念率領的西進小金川地區迎接中央紅軍的兩萬人隊伍送走之後,頗有一番閑情逸致,便沿著雜穀腦下東門綠絨毯似的河岸悠然地散步,飽覽這滿目的秀麗景色。

  雜穀腦是座古老的邊陲商鎮,四周環山,林木蔥茂,岷江的支流穀腦河繞城而過;城裏隻有幾百戶人家,多為藏族和羌族,民房都是山石壘砌而成,依山麵水,相當堅固,故被當地人稱作像天堂一樣美麗的“風水寶地”。紅軍到來以前,這裏的商品還是“以物換物”的原始交換方式,來自川康、西藏、新疆和緬甸、尼泊爾等地的商販絡繹而至,帶來鴉片、玉翠、鹿茸、麝香,運走名茶、大米、布匹和鹽巴。

  一個月前,紅軍幾乎一槍未放就拿下了這座商鎮。因為聽說“黃毛綠眼”、“殺人放火”的紅軍要來,不少人落荒而逃,藏進了深山老林。紅軍進駐以後,隻是鎮壓了一批反動土司和奸商,而對庶民百姓和一般商販卻秋毫無犯,同時宣布取消一切苛捐雜稅,提倡宗教信仰自由,尊重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由此打消了人們的疑懼。他們把紅軍看作“領窮苦人走進天堂”的當世英雄,紛紛殺豬宰羊,獻禮敬酒,載歌載舞,慰勞紅軍。躲進深山老林的群眾也陸續回來,有不少藏族、羌族青年報名參加了紅軍。

  作為這支紅軍勁旅的“帥主”——紅四方麵軍軍事委員會主席的張國燾,一眼便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遂將他的方麵軍總部從茂縣鳳儀鎮遷至理縣的雜穀腦下東門,並在此成立了西北聯邦政府。

  眼下,古老的邊城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與繁榮,那種原始的交易方式又繼續進行,連紅軍也如此熱烈地依此方式拿出繳獲的鴉片和金銀換來所需的糧食和布匹。

  沒有硝煙,沒有廝殺,聽不到槍聲炮聲。一派溫馨、祥和的田園詩般的景致令人陶醉!他油然想起了那個津津樂道“甘其食,美其服,雖有甲兵,無所陳之”的老莊所提出的“小國寡民”理想,和那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江西老表陶淵明為後人勾畫出來的;“桃花源”圖景。——啊啊,這一切,在眼前的雜穀腦皆能看到!

  他那微抿著的象征意誌的薄嘴唇掛出一絲笑意,看不出是對古人的讚許還是嘲諷。他個分自信的是要在不遠的將來實現他所描繪的“赤化全西北”的巨幅藍圖,而雜穀腦的現實隻不過是這幅藍圖的一個小小的縮影。

  “咕——咕——”

  一聲布穀鳥的啼唱將他的目光扯向遠處,那高聳入雲、銀裝素裹的是海拔4500米以上的萬年雪山——夾金山,它的主峰貢嘎山海拔7600米!

  他似乎難以想象,中央紅軍該下何等的決心和付出何等的代價征服這一“生命禁區”,來與他的四方麵軍會合。

  但不管怎樣,他已派李先念率領部隊迎接他們了。

  長征初期,中央紅軍曾和紅四方麵軍有些斷斷續續的無線電聯係,但當時通訊聯絡十分困難,兩個方麵軍都在運動作戰中。——據張國燾後來所寫的《我的回憶》中說,他事先並不知道要長征,當中央紅軍脫離江西根據地,向西行動幾天後,他“才獲悉這一重要情報,大為震動”。他推測,中央紅軍在第五次反“圍剿”中出了問題。

  1935年1月22日,張國燾收到中央政治局和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為中央紅軍北渡長江轉入川西指示紅四方麵軍配合行動電。電文說:“為選擇優良條件,爭取更大發展前途計,決定我野戰軍(中央紅軍)轉入川西,擬從瀘州上遊渡江,若無障礙,約2月中旬即可渡江北上,預計沿途將有許多激烈的戰鬥。……為使四方麵軍與野戰軍乘蔣敵尚未完全入川實施‘圍剿’以前,密切地協同作戰,先擊破川敵起見,我們建議:你們應以群眾武裝與獨立師、團向東線積極活動,鉗製劉(湘)敵,而集中紅軍主力向西線進攻……宜迅速集結部隊完成進攻準備,於最近時期,實行向嘉陵江以西進攻……”

  3月下旬,紅四方麵軍西渡嘉陵江,撤出川陝根據地。繼而又揮戈西進,攻克了北川、茂縣,緊接著渡過岷江占領理番一帶地區。

  其實,張國燾決定紅四方麵軍西渡嘉陵江,還不完全是出於對中央紅軍的策應。他有自己的打算:要在川西北創造根據地。在接到中央和中革軍委要四方麵軍西渡嘉陵江策應中央紅軍的電報後,他更堅定了自己的打算。因為這樣既表明尊重中央的意見,主動配合了中央紅軍,同時也是為自身的發展創造了條件。——真可謂“一箭雙雕”之策啊!

  但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裏,紅四方麵軍和中央紅軍的聯係又中斷了。有時他們通過老百姓的傳聞或國民黨報紙的零星報道,來了解對方的有限情況。紅四方麵軍占領了理番地區後,才從劉湘所屬的一個師部截獲到蔣介石給川軍務部的手令和電文。其中有一封是蔣介石關於朱、毛紅軍對人民毫無騷擾、應嚴飭所屬、愛護民眾給劉湘、劉文輝、潘文華的電令——

  重慶劉總司令、劉主席、宜賓潘總指揮:

  據報,前朱、毛匪部竄川南時,對人民毫無騷擾,有因餓取食土中蘿卜者,每取一頭,必置銅元一枚於土中;又敘永時,捉獲團總四人,僅就內中貪汙者一人殺斃,餘均釋放,借此煽惑民眾,等情。希嚴飭所屬軍隊、團隊,切實遵照上月養收已行參戰電令(指蔣於2月22日發出的關於嚴肅軍紀、爭取民眾的電令),愛護民眾,勿為匪所利用,為要。

  蔣中正。魚午行參戰印。

  另從一份5月16日的《四川日報》上看到一則有關蔣介石委任楊森為大渡河守備指揮並以駱秉章誘殺石達開相勖勉的新聞報道:

  ……十五日蔣委員長自昆明來電,任命楊森為大渡河守備指揮,並撥廿一軍、川康軍一部約四旅,歸其指揮調遣,借以鞏固雷(波)、馬(邊)、峨(邊)、屏(山)防務,保障川南。蔣委員長原電中,並以清代活捉石達開之川督駱秉章相勖勉。現楊森氏已遵命就職,親赴大渡河積極設防,準備予匪以迎頭痛擊。

  種種跡象表明,中央紅軍正揮師向川西北運動。但這隻是一個大約的估計,中央紅軍的確切方位在什麽地方,尚不清楚。

  事實上,1935年5月底,中央紅軍與四方麵軍之間的距離不過百餘裏,彼此被一座大雪山隔開了。毛澤東和他的戰友們翻越夾金山時,紅四方麵軍的首腦機關就駐紮在夾金山北麓的雜穀腦。

  而此時紅四方麵軍已擁有8萬兵力,加上從川陝根據地撤出的黨政機關幹部和非戰鬥人員,全軍總計不下10萬人。但張國燾的意圖,何止滿足於這10萬人馬。而是要猛擴隊伍,速占地盤,獨創一方天下。

  5月18日,張國燾主持召開紅四方麵軍高級幹部會議,並根據他的提議,成立中共西北特區委員會,下設政治局,儼如黨中央組織。接著於5月30日又成立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西北聯邦政府,並推選他為聯邦政府主席。

  5月30日,張國燾以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西北聯邦政府主席的名義,發表《西北聯邦政府成立宣言》,宣布樹立了西北革命鬥爭的中心,其任務:誓率紅四方麵軍30萬健兒(這個摻了三分之二水分的數字大概是出於對外宣傳的需要),拚最後的一滴血!打到成都重慶去,赤化全四川!消滅蔣介石、劉湘、胡宗南、鄧錫侯等軍閥,赤化全西北!

  同日,張國燾又發出《西北聯邦政府主席第一號布告》,並以此名義發出了致全國各界、紅軍遊擊隊等通電,企希得到共產國際,黨中央及社會各界的承認和支持。

  從近日截獲到的敵情報得知,中央紅軍勢必要搶渡大渡河。為此,張國燾召集總指揮部會議,研究迎接中央紅軍北上,動員部隊做好兩軍會師的思想準備和物質準備工作——這樣做的目的,既體現出四方麵軍積極配合中央紅軍擺脫困境,同時也是為自身的發展與鞏固創造條件。

  他在會上作了簡要的極具權威性的講話。他說:“一方麵軍是全國紅軍的主幹,中央和許多重要幹部都隨一方麵軍行動,他們已經進行了長達七八個月的艱苦跋涉,如果我們不能及時赴援,可能招致中國革命的巨大損失,也會使我們負疚良深。就因這種大義所在,我們強渡嘉陵江,蹈險犯難,以為應援!目前,一方麵軍正欲搶渡大渡河,從他們的戰略方向看,其勢態是向北推進,來與我們會合。我們應立即實施策應計劃,迎接兄弟部隊。如何行動,就請徐總指揮向大家作部署。”

  他很會做領導。有關路線、方針和原則問題由他嚴格把握,具體部署和實施計劃由下麵去做。

  徐向前說:“我同意國燾同誌的講話。總部決定由三十軍政委李先念同誌率該軍第八個八師及九軍二十五師、二十七師各一部,西進小金川地區,掃清敵人,迎接中央紅軍北上。我九軍、三十一軍撤至茂縣、北川地區,分頭截擊川軍。我四軍控製鬆潘以南險要陣地,扼住胡宗南部不至於南下威脅茂理。”

  四方麵軍副總指揮王樹聲說:“中央紅軍強渡大渡河,翻越大雪山,冒險犯難,難免會有損失,我們除在軍事上做好策應的部署外,在物資上也應作好接應工作。”

  徐向前接過副總指揮的話說:“川西北高原,氣候多變,晝暖夜寒,我們要多籌集些羊毛、羊皮,加緊製做毛衣、毛襪、皮背心。根據我軍西征轉戰的經驗,炊具易丟失,夥夫不夠用,部隊經常吃不上飯,直接影響行軍和作戰。估計一方麵軍在轉戰途中,也會遇到同樣的困難。基於此,我提議從各部隊抽調一批炊事員,帶上糧食、鹽巴、炊具,隨李先念接應部隊行動,會師後立即補充到一方麵軍中去,先解決吃飯問題。”

  與會者異口同聲,表示讚成。

  四方麵軍總政治委員陳昌浩說:“向前同誌的部署很好,接應工作考慮得很周到。我要求各部隊層層深入動員,堅持戰鬥崗位,多多消滅敵人,認真執行民族政策,在部隊各駐地發動群眾,大力籌集和捐獻慰勞品,用實際行動來迎接兄弟部隊。”

  總政委的話音剛落,會場裏響起一片議論聲:

  “中央紅軍到底有多少人呢?”

  “聽說他們有十幾萬人馬!”

  “乖乖,十幾萬!要解決這麽多人的吃穿問題,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這隻是一個估計,他們從江西突圍時據稱是十幾萬人,現在究竟還有多少人,誰也搞不清。”

  “鼓動宣傳嘛,多說點好鼓舞士氣。”

  “……”

  張國燾抬眼掃視會場,手指在桌麵上輕輕點了一下。議論聲戛然而止,會場一片肅靜。

  “他們到底有多少實力,現在不去爭論它,會師後就知道了,我看總不會比我們少吧!現在大家要根據會議的部署,去認真貫徹落實,不得有半點的懈怠和疏忽!”

  他起身宣布散會。

  會議結束的第二天,李先念即率領部隊向小金川地區的懋功進發了。同時,各部隊也都積極行動起來,在駐地發動群眾,籌集慰問物資。一時間,紅四方麵軍從前線到後方,從總部機關到基層連隊,從地方政府到當地群眾,處處都在為迎接中央紅軍而熱情洋溢地忙碌著。在一些重要的地點,總經理部(即四方麵軍後勤部)分別設立了糧站,專門積蓄糧食。有的糧站積存糧食達200萬斤以上。指戰員普遍都會打草鞋,又學會了裁剪皮衣、撕羊毛、撚毛線、織毛衣背心等。大家製做的每一件慰問品,都滲透著對中央紅軍的兄弟情誼。

  此刻,太陽已爬上東邊的山頂,清澈碧透的穀腦河波光粼粼。張國燾收住悠閑的腳步,以他習慣的動作倒扣著雙手,兩腿叉開,駐足佇立在綠絨毯似的河岸邊,麵向冰雕玉砌的雪峰作長久的對視。和煦的陽光灑在他那富有潤澤的臉上和他那身已顯淺白的灰布軍裝上,勾勒出頗具冰雕效果的輪廓,看上去酷似一尊兀立的雪峰,令人望而卻步,敬而生畏。

  中央紅軍到底有多少人?建黨初期的那些老戰友和新納入中央那些重要幹部還有幾多幸存者能前來聚首?這對於他這位“元老”和四方麵軍來說,都是一個未知數。

  篳路藍縷,險象環生,難忘的戰鬥往昔,不斷地一幕幕浮現在他的腦際:自開創鄂豫皖革命根據地,從蔣介石瘋狂的第四次“圍剿”中殺出血路,繼而建立川陝蘇區,然又轉戰巴山蜀水之間,鬧到眼下這支頗也壯觀的隊伍,實屬不易啊!如今上上下下,一方麵對付敵人的進攻,一方麵積極準備迎接中央紅軍,待會師之日,也總算向中央有個“交待”了!

  他期待著會師。

  然而,他想得最多的或許是會師以後的路該如何走下去……

  2.為會師,毛澤東下了一個生死攸關的賭注

  1935年5月24日淩晨。中央紅軍先遣隊的第一軍團一師一團團長楊得誌率兵很輕易地拿下了大渡河西岸的安順場,麵對湍急、暴漲的河水發呆了:他們隻搞到一條船(後來在下遊又找到兩條船)。

  盡管17勇士抱定破釜沉舟、慷慨赴死的決心渡過河去,但大部隊卻無法在短時間內全部搶渡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