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24 09:17      字數:4040
  李德揮揮手,一名金吾衛上前,跪地道:“陛下,衛國公李仲虔數日前撇下西軍,星夜飛馳,再過兩日就能回京。”

  李玄貞瞳孔一縮,驀地轉身。

  金吾衛飛快撲了上來,把他團團圍住,長刀利劍都指向他。

  “你以為我為什麽要抓陳家人?就是為了逼你回京!”李德望著兒子,“李仲虔回京,李瑤英肯定也會回來,到時候她軟語相求,你勢必助李瑤英救人,在朕為你解決禍患之前,你給朕好好閉門思過!”

  “把太子押下去!嚴加看管,沒有朕的手書,不得釋放!”

  李玄貞被帶了下去,關押在地牢密室。

  密室光線昏暗,一個身著麻布長衫、披頭散發的女子蹲在牆角,腳上套了鐐銬,聽到聲響,抬起頭,神情驚恐,往角落裏縮,目光落到李玄貞身上,眸子慢慢瞪大,張開嘴巴,喉嚨裏發出驚喜的哼哧聲,突然撲了上來。

  鐐銬哐當作響,她被拉了回去,摔在草堆裏,匍匐著往前,伸手夠李玄貞的袍角。

  “長生……救我……”

  李玄貞認出她,僵住了,霍然回頭。

  “她怎麽會在這裏?”

  守衛被他的目光嚇得直哆嗦,小心翼翼地道:“殿下,這是聖人吩咐的。朱娘子嫁了一個北戎貴族,北戎殘部投降的時候,她被北戎人獻給朝廷,她泄露朝廷機密,和北戎勾結,聖人知道您以前很喜歡她,留下她的性命。朱娘子在北戎過得不太如意,剛回來時就這副樣子了,您瞧她現在多麽聽話,以後殿下指東,她絕不敢往西。”

  “聖人說了,您真喜歡七娘,他有法子讓七娘變得和朱娘子一樣服帖聽話,溫柔小意,以您為尊,您身份如此尊貴,想要什麽都易如反掌,何苦低三下四,自己作踐自己?”

  他們說話間,朱綠芸眼神呆滯,佝僂著往前爬,兩行清淚滾滾而出:“我聽話,太子殿下,我比誰都聽話……我以後再也不鬧了……救我出去……我會好好侍奉你……我幫你生孩子……別把我送回北戎……他們是群野蠻人……我死也不能再回到那個地方……”

  她趴在他腳下,狼狽,屈辱,祈求他的憐憫,毫無尊嚴可言,臉上卻沒有一絲難堪。

  李玄貞雙拳捏的咯咯響,扭過頭去不看她,“放了她!”

  停頓了一下,低低地道,“別為難她。”

  守衛應是,拖著鐐銬把朱綠芸拉了出去,她瑟瑟發抖,哭嚎著他的名字,求他收留她。

  李玄貞沒有回頭,等她哭喊聲聽不見了,癱倒在地,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

  地牢深處忽然一聲鐐銬鎖鏈碰響,他回過神,抹了把臉,目光飛快地巡睃一圈。

  他得想辦法給李瑤英遞信。

  ……

  殿前,月華灑下一地霜雪。

  內侍回來複命,道:“陛下,各處城門都問過了,太子殿下確實是獨自回來的,飛騎隊還在城郊。”

  李德沉著臉,沒有作聲,忽然,猛地咳嗽起來,身子踉蹌,人往後栽倒。

  內侍同時搶上前扶住他,半攙半抬,送他回內殿榻上,動作熟練。他歪倒下去,咳咳喘喘,臉色發白,嘴唇泛青,接了內侍遞來的藥丸,含在舌根,喝了口茶,一轉眼的工夫,虛汗浸濕衣衫。

  足足半個時辰後,李德臉色恢複了點,吩咐內侍:“讓太子妃去見太子,他傷了自己,帶兩個禦醫過去。”

  消息送出去,兩個時辰後,太子妃鄭璧玉的心腹小黃門捧著一封信求見。

  “陛下,太子殿下的傷口已經包紮,血止住了。殿下讓太子妃幫他往高昌送一封信,太子妃不敢擅自傳遞消息,請您過目。”

  李德接過信,拆開看完,想起李玄貞毫不猶豫一刀刺向自己的情景,剛剛恢複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李玄貞果然給李瑤英報信,提醒她不要回長安,還承諾會盡己所能救下李仲虔。

  他對李瑤英的喜歡竟然到了這個地步。

  盈娘的兒子,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

  李德自嘲一笑。

  ……

  太子妃鄭璧玉從地牢出來,去了一趟後殿,隔著滿池盛放的菡萏,看穿著皇孫禮服的兒子坐在廊前跟著弘文館的講經博士念書。

  身後腳步響,仆從躬身道:“殿下,信送去聖上那裏了。”

  她淡淡地應一聲。

  一陣斷斷續續的嚶嚶哭聲傳來,仆從指著不遠處蓬頭垢麵的朱綠芸,道:“殿下,阿郎囑咐我們照應朱娘子,給她找一個安身之所,奴去打聽過了,朱娘子是北戎俘虜獻上來的,原本應該安置在河西,聖上特地派人把她找回來,她是奴籍,在宮裏做粗使活計,聽說處境很可憐,您看,把她送到哪裏妥當?”

  “安置她?等著她翻身以後恩將仇報?”鄭璧玉看也沒看朱綠芸一眼,摘下一片荷葉,“打點一下宮裏,就算是照應過了,不必多管,她自作自受。太子問起,就說聖上那邊發過話了,你們也沒辦法。”

  仆從應是,朝遠處搖了搖手。

  朱綠芸絕境逢生,眼看就能跟著鄭璧玉出宮,又被拖了回去,大起大落,滿臉惶然,張口要叫人,宮人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巴,把人拖走了。

  鄭璧玉低頭,聞荷葉散發出的微微發澀的清苦香氣。

  李仲虔肯定潛入城了,聖上布下天羅地網,要借李仲虔引來李瑤英,李玄貞不會坐視不管,父子幾人不死不休,不知道最後鹿死誰手。

  置身事外是最明智的做法。

  她讓人打聽金吾衛最近有沒有抓到什麽可疑的人,宮中一片風平浪靜,沒有消息傳出。

  李德知道李仲虔在尋找暗殺他的機會,頒布旨意,初六那日會出席曲江的大宴。

  鄭璧玉叮囑兒子,初六那天離李德遠一點。

  她數著日子,等著父子三人決出勝負。

  到了初六那天,曲江人潮洶湧,分外熱鬧。金吾衛開道,文武百官簇擁,李德一襲黃色圓領常服,戴頭巾,踏烏皮靴,出現在曲江的閣樓上,歡聲雷動,烏泱泱的人群紛紛湧向曲江池畔,戍守的金吾衛被衝開一個小小的缺口。

  鄭璧玉摟著兒子,心不在焉,時不時環顧一圈,手心裏出了汗。

  忽地,火光衝天而起,和閣樓相鄰的別院轉瞬間便被熊熊火海吞噬,人群安靜了片刻,掉頭便跑,頓時人仰馬翻,尖叫聲四起。

  鄭璧玉帶著兒子撤出帷帳,眼角餘光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執劍撲向李德站立的地方,歎了口氣。

  這是個陷阱。

  ……

  曲江池地形開闊,不利於合圍,但是金吾衛準備充分,很快平息了當日騷亂。

  到底是誰刺殺李德,朝廷秘而不宣,隻說賊首已經抓到,民間眾說紛紜,有人猜是南楚餘孽,有人猜是前朝死士,還有人說是北戎人。唯有朝中官員知道,那個熟悉的身影分明是離京幾年的李仲虔。

  李德抓到了人,立即發出詔令,要李瑤英進京。

  詔書剛剛送出去,一道消息送回長安,滿朝震驚。

  李瑤英回來了,請求入京。

  李德以為自己聽錯了:李瑤英無詔,怎麽敢大張旗鼓回長安?她要救李仲虔,不是應該偷偷摸摸回來嗎?而且她怎麽回來得這麽快?王庭君主呢?

  他責問禮部官員,官員翻遍文書後發現,李德去年曾下詔命西軍將領回京,當時她沒有理會,她這次返回,說西域遙遠,才收到詔令,所以並不算無詔,她路上必定隱瞞了身份,驛館不知道她也在將領之列,沒有察覺。至於王庭君主,應該沒有同行,否則就是擅入了。

  李德暗暗心驚,他派人攔截消息,封鎖關卡,李瑤英竟然還是暢通無阻,回來得這麽快!

  好在這一切都在他的計劃當中。

  李瑤英果然救兄長心切,等不及曇摩王陪她還朝。

  第188章 回京(修)

  土潤溽暑, 蟬蟲嘶鳴,朱雀長街兩側, 槐榆濃陰匝地。

  一輪旭日東升, 霞光萬丈,晨暉潑灑而下, 隆隆的街鼓聲從天街門樓響起,遠遠回蕩開來,四麵八方門樓鍾鼓跟著奏響, 匯成一片磅礴海浪,驚天動地。

  然而今天,比鼓聲更響亮的,是鼎沸的人聲。

  朱雀大街萬頭攢動,人山人海。

  文昭公主回京的消息, 讓整個長安沸騰了起來。

  百姓們湧出家門, 瘋狂地奔向廣場, 豪族子弟仕女,官員小吏,昔日愛慕公主容顏風采的五陵少年, 受過公主恩惠的平民,男女老少, 誰都不肯落於人後, 換上最鮮亮的衣裳,把長街擠得水泄不通。

  “文昭公主是騎馬還是乘車?她看不看得見我們?”

  “聽說駙馬是域外一個叫王庭的國家的君主,駙馬是不是和公主一起回來了?”

  “我聽說駙馬以前是個出家人!是佛子!”

  “駙馬麵如冠玉, 謫仙般的人物,和公主天造地設!”

  嘈雜的議論聲中,灑掃過的長街盡頭傳來獵獵風響。

  眾人興奮萬分,扒著前麵人的肩膀,踮起腳張望。

  晨曦氤氳浮動,灰蒙蒙的影子從薄霧中走來。

  首先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一麵麵迎風飄揚的旗幟,肅殺的黑色,凜冽的雪白,上麵寫滿密密麻麻的文字,扛旗的士兵輕甲白袍,麵容整肅。

  眾人愣住了。

  這不是王庭旗幟,也不是西軍旗幟。

  那是一麵麵寫滿逝者姓名的引魂幡,幡旗綴有長長的飄帶,飄帶上也寫滿了字。

  隊伍一列挨著一列,源源不斷,幡旗聲響徹天地。

  緊接著的是一陣轆轆的車馬聲,一輛輛大車跟在幡旗隊後駛入門樓。

  當眾人看清楚大車上那一張張木牌是什麽時,人群裏此起彼落的說話聲戛然而止。

  凝重的氣氛籠罩在廣場上空。

  楊遷、楊念鄉一身鎧甲,手持符節、輿圖,走在馬車旁,步履沉重,英挺的眉眼冷峻肅穆。

  在他們身旁和身後,一輛接一輛載著骨灰和牌位的大車慢慢地行走在長街大道上。

  這些牌位有些是楊遷親手書寫的,他們身份不同,經曆不同,有的是他的族人,有的是曾哭著跪在他腳下、問他萬言書是否送達長安的普通百姓,有的是和他並肩作戰的同袍好友,更多的是和他素未謀麵的陌生人。

  他們有一個相同的願望,收複失地,東歸故國。

  為此,他們有的苦苦盼望了幾十年,有的想方設法資助西軍,有的投筆從戎,拚死反抗,死在敵人的長刀之下。

  文昭公主為他們立牌留名,今天,公主帶他們回來了,他們將被送往祖籍安葬,魂歸故裏。

  大道兩畔,一片寂靜。

  沒有人敢出聲打擾逝者們,他們眼中淚花閃爍,靜靜地注視著馬車上那一張張牌位。

  這一刻,走在他們眼前的不是裝載靈牌骨灰的馬車,而是成千上萬在戰亂中被擄走、遠離家鄉、受盡苦楚,盼著死後能夠葉落歸根的百姓,是數萬萬為了族人東歸而拋頭顱、灑熱血,犧牲了自己生命的英魂。

  他們中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有貧苦農人,有年輕氣盛的世家兒郎,他們和長安的百姓沒有什麽不同,他們被迫和故國割斷聯係,顛沛流離,無數次向東方遙拜,祈求王師收複失地,讓他們得以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