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24 09:17      字數:3914
  魂兮歸來。

  回來吧,在外遊蕩的孤魂們。

  回來吧,為了反抗壓迫、率族人東歸而犧牲的年輕兒郎們。

  你們回家了。

  看,西域已經平定,河隴暢通,你們終於回到魂牽夢繞的家鄉,亡魂得以告慰。

  以後,從廣闊富饒的中原,到苦寒酷烈的雪域高原,將不再有戰爭和殺戮,農人扛著鋤頭耕田種地,商人坐著滿載絲綢珠寶的大車往來東西,牧民趕著成群的牛羊在茫茫無際的草原上悠閑地放牧,漢人,胡人,北人,南人,信佛的,信道的,信拜火教的,摩尼教的,大家和睦相處,共創太平盛世。

  你們的子孫可以過上安穩的生活,他們不會再像你們這樣,朝不保夕,妻離子散,一生顛沛。

  長風刮過,幡旗高高飛揚,飄帶颯颯飛舞。

  那一個個亡靈仿佛活生生地出現在百姓們眼前,他們勾肩搭背,走在人潮洶湧的朱雀長街上,嬉笑著,驚歎著,感慨著。

  人們默默地凝望著他們。

  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啊!

  城樓之上,李德頭戴通天冠,一襲禮服,凝立旗下,眺望遠處旌旗飄揚的車隊。

  百姓熱淚滾滾,剛才還喧嚷不息的廣場上岑寂如靜水,唯有馬車軲轆軲轆駛過長街的聲音和旌旗被春風拍打的聲響。

  李德麵色沉凝。

  他身後的幾位近侍麵麵相覷:他們都以為西軍將領必定簇擁著文昭公主入城,好在李德麵前昭顯西軍的實力,他們可以趁機刁難,沒有想到最先入城的竟然是失地遺民和犧牲的將士。文昭公主連個影子都不見。

  這種場合,什麽都不重要了,誰敢冒著激起民憤的風險去試探西軍是不是鐵板一塊?

  城樓之下的禮台旁,文武百官望著那一輛輛駛來的大車,神情震動,久久不語。

  年輕官員不禁鼻酸目熱,胸中熱血沸騰,豪情萬丈。

  年老的官員悄悄交換一個眼神,默默歎息。

  他們還記得公主和親的那一日,盛裝華服,乘坐馬車離開長安,百姓夾道泣送。

  那時候,他們都以為公主一去不回,很快就會在戰亂紛飛的部落間香消玉殞。

  時隔幾年,公主帶著幾十州的輿圖,帶著她的部曲從屬,回到長安。

  凱歌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時。

  李德瞥一眼台下百官,將眾人的神色盡收眼底。

  近侍抹了把汗,小聲道:“陛下,公主盡得人心……”

  李德神情平靜。

  正因為此,他越要提防李瑤英,她有人心,有兵馬,有一個桀驁不馴的兄長,還會嫁給曇摩王,而且還是李玄貞的弱點。

  禮部官員反應飛快,立刻派出文采斐然的新科進士當場寫幾篇慷慨激昂的祭文,祭告逝者。

  李德示意近侍頒布詔書,撫慰西域諸州。

  楊遷和河西將領代失地百姓叩謝聖恩。

  廣場百姓無不潸然淚下。

  ……

  瑤英騎馬跟在隊伍最後麵,禮部官員迎了出來,再三懇請她乘坐一輛裝飾精美的馬車入城,她搖頭,道:“我是送亡者歸鄉的,不必特地露麵。”

  官員們有些詫異,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回城儀式如此隆重,公主出現在人前,方能收攬人心,她在西域吃了那麽多苦頭,甘心錯過這個大出風頭的良機嗎?

  瑤英撥馬,徑自從他們中間穿了過去。

  她答應那些老者和死去的將士會送他們回鄉,說到做到。

  今天的主角是逝去的人。

  門樓下,禮官報出瑤英的封號後,朝中年輕官員全都抬起頭,一臉緊張期待,幾個心急的更是顧不得禮儀,伸長脖子眺望。

  無數道目光齊刷刷朝瑤英看了過去。

  人群裏,鄭景望著長街,記起初見時的場景,微微一笑。

  旗幟獵獵,親衛部曲扈從,瑤英騎著馬,頭束絲絛,身穿窄袖翻領錦袍,英姿颯爽,馳到階前,利落地下馬,迎著文武官員的注視,拾級而上,先接了楊遷遞過去的香,對著祭台遙拜,顧盼有神,氣度威儀。

  懾於她的氣勢,眾人呆立不動,無人敢上前和她寒暄。

  朝中官員怔怔地看著她,對上她身旁親衛冰冷的目光,忽然想起,現在的文昭公主不再是以前那個任人宰割的七公主了,她掌西軍,經略西域,連聖上都不能隨便指手畫腳。

  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傳聞李仲虔秘密回京,意欲行刺,被當場擒拿,他是文昭公主的同胞兄長,兄妹情深,難怪李德沒有下格殺勿論的詔令,留著李仲虔,文昭公主才會安分守己。

  儀式過後,宮中大擺宴席,為西軍將領們接風洗塵。

  楊遷看看左右,忍不住問:“怎麽不見太子殿下?”

  官員答道:“太子領兵在外,還未回京。”

  瑤英的坐席在李德左邊,她沒有觀看歌舞,捧起酒盞,上前幾步,開門見山:“陛下,我阿兄呢?他是生是死?”

  李德笑了笑,時隔幾年,她依舊直接,從不和他虛與委蛇,也依舊重情,願意為李仲虔冒險。

  他沒有公布刺客是什麽人,隨時可以秘密處決刺客,她找不到逼迫他放人的辦法,明知長安是個陷阱,隻能一頭往裏鑽。

  “你離開中原日久,多待幾天,自然就能看到你兄長。”

  瑤英淡淡地道:“隻要李仲虔沒事,我就可以留下,你得讓我先見見他。”

  李德朝身邊內侍示意。

  內侍退下去,不一會兒捧著一柄劍回來,把劍柄上刻了字的地方對著瑤英晃了晃。

  “李仲虔現在還活著。”

  隻是現在。

  瑤英認出李仲虔的佩劍,垂眸,飲盡杯中殘酒,回到自己的席位。不斷有年輕官員過來,在她的席位旁徘徊,想和她攀談,看她心事沉沉的模樣,到底不敢唐突,退了回去。

  唯有幾個口音明顯和眾人不同的官員湊到瑤英跟前,朝她敬酒,態度極為恭敬,自報家門:“公主殿下,我們是南楚人。”

  他們報出各自的官職,都是南楚大臣,南楚投降後,他們被送到長安。

  瑤英心生警惕,掃一眼李德,以為他要當場揭穿自己的身世。

  李德似乎並沒有留意到那幾個南楚降臣,起身和楊遷幾人說話,威嚴中不失親和,幾個年輕將領麵紅耳赤,難掩激動之情。

  瑤英沒和那幾個南楚官員多說什麽,推說不勝酒力,提前退席。

  李德沒有攔著她,隻派人把李仲虔的佩劍交給她,道:“公主如今身份貴重,衛國公是公主的兄長,聖上不會把衛國公怎麽樣,不過公主也得謹言慎行,以免惹出是非,害了衛國公。”

  瑤英明白李德的暗示,閉門謝客,所有人送來邀請她去敘話、喝茶、上香、賞花的帖子,一概推拒,每天待在驛館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李德派人監視瑤英,觀察了幾天,確定曇摩羅伽沒有隨行,她身邊一個王庭近衛都沒有,長安附近也沒有王庭人的蹤跡,繼續派人查探,若發現王庭人的動靜,立刻回稟。

  直到確認瑤英沒有私底下安排聯絡人手,他才遣人給她送信:想見李仲虔,先去慈恩寺。隨信附了一隻李仲虔常戴在身上的承露囊,上麵的對獸是瑤英親手繡的。

  瑤英帶著謝青去慈恩寺,上香拜佛畢,和主持交談幾句,得到第二條指示,出了寺廟,直奔城外離宮。

  李德竟把李仲虔關在離宮裏。

  她跟隨內宦穿過一條條曲折的回廊,走進狹窄逼仄的暗道,推開門,角落裏的男人抬起頭,撥開臉上的亂發。

  “阿兄!”

  瑤英心焦如焚,暗暗鬆口氣,快步跑過去,抬手就要捶他,“你……”

  她和男人對視了片刻,神情僵住,後背直冒冷汗。

  男人眉目和李仲虔有幾分像。

  但他不是李仲虔。

  謝青皺眉,立刻拔刀。瑤英站起身,飛快退出暗道,抬起頭掃視一圈。

  所有出口由金吾衛層層把守,牆頭人影幢幢,也埋伏了人。

  瑤英按住謝青的手,平靜地問:“聖上在哪兒?”

  內宦笑了笑,領著她去佛堂,金吾衛手持長刀,寸步不離地緊跟著她。

  冰冷的刀光映在她臉上,她麵色如常,眼神示意謝青收刀。

  佛堂裏供了佛像,檀香馥鬱,香燭熏熏,李德盤坐在佛像前,倚著隱囊,頭裹巾幘,麵色蒼白,形容蒼老。

  瑤英走進佛堂,“聖上如此大費周章,隻是為了困住我嗎?我若在長安出了事,平定下來的西域會再次紛亂,聖上不能殺我,困住我有什麽用?”

  李德目光落在她臉上,“不困住你,怎麽引出李仲虔?”

  瑤英嘲諷地一笑。

  曲江池的刺殺是李德安排的,他知道她的弱點,讓世人以為李仲虔當眾刺殺,引誘她入京,再以她為誘餌,引出李仲虔,拿李仲虔來威脅她。

  “聖上怎麽確定我會中計?”

  李德望著半卷的湘竹簾子,道:“從朕激怒李仲虔回京開始,你們的每一步反應都在朕的意料之中,朕切斷你和李仲虔的聯係,故意放出消息,你找不到他,救人心切,明知是陷阱,還是會來。”

  “我阿兄在哪裏?”瑤英走到佛像前,扔了塊香餅進獸首銅香爐,“你怎麽會有他的佩劍?”

  “李仲虔回到高昌時,朕的人就一直跟著他。他這次很謹慎,朕的人一直跟到京兆府,正準備收網時,讓他逃脫了,不過他們拿到了他的佩劍和貼身之物,把他困在坊中,他躲藏了很多天,該現身了。”

  金吾衛雖然抓不到李仲虔,但是他們把他堵在坊中,他送不出消息,也收不到任何消息。瑤英入城以後,李德以她身份貴重為由,命人將所有接近她住所的人帶走審訊,依然查不到李仲虔的消息。李仲虔這麽沉得住氣,倒是在李德意料之外。

  現在他把瑤英誘入離宮,再放出消息,不管李仲虔躲在哪個犄角旮旯裏,遲早會現身。

  從李仲虔決定回中原的那一刻起,這對兄妹都會落入他的圈套——李仲虔必須回長安,他不能容忍他們繼續壯大,在位一天,他不會讓他們安生。

  父子君臣,你死我亡,沒有其他路可走。

  瑤英在李德對麵盤腿坐下。

  李德看著她:“你不怕朕殺了你?”

  “整座長安城的人都知道我來了離宮,聖上就這樣殺了我,怎麽向西軍交代?聖上可以軟禁我,不敢殺我。”瑤英望著庭中蓊鬱的芭蕉叢,道。

  李德唇角一揚,示意侍從上茶。

  其實他很欣賞瑤英,她很識時務,知道自己的依仗,能屈能伸,可惜骨子裏和謝無量一樣,這樣的人,牽絆太多。

  不像他,絕情寡義,也就無所顧忌。

  瑤英很久沒吃到長安的茶了,聞著熟悉的茶香,道:“聖上,如果我帶著阿兄回高昌,這一生再不踏足長安一步,聖上會不會放過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