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作者:
江楓愁眠 更新:2020-07-11 18:57 字數:3516
還從未有過這麽省心的案子過。
“殷姐姐……”蘭沁禾蹙著眉,淚水彌漫。她叫出殷姐姐三個字,就是在拚命告訴殷姮——
快走啊,你就是現在走我都不會去追的。
殷姮看懂了她的意思,搖了搖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罷了。”
她上前兩步,忽地將蘭沁禾擁入懷中。
女子偏首,同她耳鬢廝磨。
“沁禾,我要走了。”她呢喃著,柔聲道,“日後你保重自己,再要病了,姐姐也實在顧不了你了。”
蘭沁禾再也崩不住,她閉著眼淚如雨下。
何止是病,從學堂到內閣,殷姮顧了她整整二十六年。
殷姮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笑道,“我一早就說你不適合為官,三十多的人了,還像個丫頭片子。”
她說著,沉沉歎息,“聽姐姐的,回家吧。”
殷姮鬆開了蘭沁禾,她主動走到士卒麵前,將手伸了過去,戴上了鐐銬,接著一步一步走向了詔獄。
這條路她走了無數次,最開始的時候被路上的人們稱為神童天才,繼而被辱罵害人性命的禍害,慢慢的又被恭維聲堆滿。
直到現在,她戴著鐐銬,麵上含笑,風輕雲淡地踏入囚牢。
殷姮沒有穿自己那身仙鶴紋的宰輔華袍,亦或許她本來就不喜歡穿那件衣服,在殷姮的常服中從未有過紅色的衣裳。
她的臉上沒有一點悲憤,她走得輕鬆愉悅,根本不像是臨死的模樣,一如殷老太太去世時,她也不見半分傷感。
因為正是從母親去世的那一刻起,殷姮最後的枷鎖——開了。
十五年,她從一個罪臣之子爬到了內閣次輔的位置,在最風光的時候送走了家中高堂,也為當年的父親和殷家正了名聲。
如今她終於得以脫去戴了十五年的鐐銬。
殷姮自由了。
她不必擔心高堂,不必擔心政黨,不必擔心國庫,亦不必擔心日後——
打從蘭沁禾從江蘇回到內閣,殷姮就做好了準備。
她壓不住沁禾的,她終歸沒法像對付王瑞那樣對沁禾徹底狠心。這份猶豫被太後看得很清楚,如今她隻是將王瑞放回內閣,可時間一長,天子就不得不在殷姮和蘭沁禾之中做出選擇。
兩大黨派的首領不能藕斷絲連,政黨融洽,天子的龍椅就無法安穩。就算明宣帝和太後不揮刀,遲早會有下一任帝王亮出屠刀。
這也許是許久以後的事,可卻是必然發生的事。
殷姮累了,她懶得爭了,更不想和此生唯一的摯友爭了。
十五年前,金榜上殷姮的名字是蘭沁禾一力推上去的,十五年後,她把這身官服錦袍還給蘭沁禾,穿著年少時自己的布衣,走了。
蘭沁禾親自送她去了詔獄,風撫在臉上,她聽著鎖鏈曳地的泠泠聲,冰涼入骨。
她不記得自己回去的時候有沒有哭,隻是朦朧之中又陰差陽錯地回到了殷府。
她站在台階上向上看,那裏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存在。
就在上個月,這裏還因為殷老太太的去世而人聲鼎沸、賓客滿座。
這樣的空寂讓蘭沁禾覺得似曾相識,一如十九年前,殷父入獄之時。
那時候十二歲的蘭沁禾帶著銀米來到殷家,她留在殷府夜宿,晚上和殷姮睡在一起。
“你做什麽翻來覆去的,吵得我都睡不著。”殷姮半夜被她吵醒,點了燈坐起來。
“我身上疼。”蘭沁禾委屈巴巴地翻了個身趴在床上,“昨日練功被父親打了十棍,一躺下就痛。”
殷姮聞言,舉著燈靠了過來,“把衣服脫了我看看。”
一陣窸窣之後,屋子裏傳來蘭沁禾隱忍地抽氣,“輕、輕點殷姐姐。”
“你有本事對著我喊,怎麽不同你父親撒撒嬌?”殷姮將藥油的蓋子蓋好,不解道,“你看看你妹妹,她每次隻要喊兩聲就不必練功了,你就不能學學她?”
“酥酥身體弱,我不一樣。”蘭沁禾把衣服穿好,對著殷姮咧嘴一笑,“我可是要做國士的,這點皮肉之苦算什麽。”
“好了好了國士,那現在可以睡覺了嗎。”殷姮打了個哈欠。
“殷姐姐你真沒意思。”蘭沁禾撇嘴,“你才十五歲就像個老太婆一樣,就不能有點誌氣麽。”
殷姮哼笑一聲,“你懂什麽,當官哪是那麽好當的,官場上波譎雲詭、事事不由人,稍不留神就滿門抄斬了。我沒你那麽大的抱負,就想讓母親和祖父能安度晚年,然後我就能遍覽江湖,隱居避世了。到時候誰都別來煩我,最好我一個人死在小草房裏。”
蘭沁禾撲上去捏她的臉,嬉笑道,“那到時候本大人就雇一群村童把你屋上的三重茅搶走,然後看你被雨淋的樣子。”
“得了吧,那我也不會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想法,隻會啐你。”殷姮一拍她的傷口,頓時讓蘭沁禾五官扭曲,“快睡覺蘭大人,明早還要上學呢。”
“你真沒意思……”蘭沁禾無趣地躺下,可閉上眼睛還是毫無困意。
她又爬了起來,去把殷姮推醒,“殷姐姐我睡不著,我們來玩點什麽吧。”
殷姮翻了個身,“困,沒腦子想詩詞。”
“不玩令,玩別的。”
“我們家沒有骨牌隻有藥酒。”
“我才不喜歡玩那些,”蘭沁禾站了起來,“你看今晚夜色多好啊,有道是,寒輕夜淺繞回廊,不辨花叢暗辨香。憶得雙文朧月下,小樓前後捉迷藏。”
殷姮起身,眯著眼盯著她,“你瘋了?”
“起來嘛起來嘛,”蘭沁禾拉著她,“生前何必久睡死後自會長眠。”
殷姮不耐地吐氣,“求求你現在就讓我長眠。”
“你要是能抓到我,我就保證不吵你,一定讓你長眠。”
“說話算話。”殷姮又躺了回去,懶懶擺手,“你去藏吧,我一會兒來找你。”
蘭沁禾見她躺在床上又閉了眼,有點不放心,“你別睡過去,讓我在外麵蹲一夜。”
“不會的不會……的……”殷姮垂下了手,頭也微微歪了過去。
……
“沁禾,姐姐走了。日後你保重自己,再要病了,姐姐也實在顧不了你了。”
“沁禾,回家吧。”
蘭沁禾仰頭,她心髒忽地感到一陣劇烈的刺痛,使她無法呼吸,身形一晃,跪倒在了殷府門口。
忽地,她想起了什麽,猛地提氣,躍過了圍牆。
她在無人的府宅裏直奔地窖。那是殷府從前的地窖,現已廢棄了。
她跪在地上,將厚重的青石板撬開,縱身跳入其中。裏麵的空間狹小,僅容一人和一個醃菜缸。
蘭沁禾將那缸挪了出來,就見裏麵坐著一個胖乎乎的一歲女童。
她在看見蘭沁禾之後高興地拍手,咿咿呀呀地叫喚,“姨姨、姨姨!”
……
“就知道你藏在這兒。”
那年月下,殷姮敲著缸壁打哈欠,“出來吧,我找到你了,沁禾。”
作者有話要說:秋夜風起,靈堂中的挽聯被吹得嘩嘩作響,蘭沁禾定睛看去,就見白色花圈上的一副挽聯被吹得快要脫落,挽聯上寫著的字跟著風在空中扭轉,那上麵落得是——
蝶化竟成辭世夢,鶴鳴猶作步虛聲。
這是西寧郡主府送來的,所附的挽聯是蘭沁禾親手所寫。
她挑著中規中矩的好詞寫,可此時再見,卻沒由的一陣心慌。
“殷姐姐!”她下意識大喊著殷姮的名字,快步朝她跑了過去。
第106章
蘭沁禾將殷嫿藏回了自己府中,改名為蘭嫿。
她去了千歲府,坐了到了子時,直等慕良回來。
府上的小太監聽到點風聲,又見蘭沁禾臉色蒼白,於是無人敢去打擾她,派了人去宮裏給慕良傳話,巴望著幹爹早點回來。
另一頭的慕良也在想盡辦法脫身。今日審理殷姮,皇帝大發雷霆,他不得不在邊上候著,一直到了子時才把皇帝勸下安寢。
等皇帝一歇,慕良馬上出了宮,他大步朝外麵走去,平喜已經備好了馬車。
“你去萬歲爺門口候著。”他上車前叮囑了一句,“他要是醒了就說我身體不適,這兩日我就不來了。”
平喜躬身,送慕良離開,“兒子省的。”
匆匆交代過後,慕良立馬趕回了府裏。他暗罵兵部那些老甲魚油滑,明知道娘娘和殷姮的關係還讓她負責押送。
二十六年的患難情分,最終娘娘卻得親手將殷姮送上斷頭台,依娘娘的性子,那絕不比自己獲罪來的輕鬆。
馬車一停慕良就跳了下來,不用人凳也不用人扶,他疾步進府,心裏一邊想著該如何安撫娘娘。
然而他剛剛推開屋子的門,懷裏就一緊,被人死死抱住了腰。
慕良一怔,半是驚嚇半是被衝得向後踉蹌了兩步。
女子雙手環著他的腰,低著頭,臉埋在慕良的胸口,一言不發。
“娘娘……”慕良原本盤算好的話術瞬間被打散。
過去的四年裏,蘭沁禾從來都是堅忍的,哪怕酒後失態也從沒有露出這副軟弱的模樣。
蘭沁禾沒有回應他,隻是這麽靜靜地埋在他懷裏。
慕良的身體幾乎可以算得上瘦骨嶙峋,光是看著就無法給予人安全感,可她卻像是抱著最後的稻草似的不放手。
慕良放柔了聲音,“娘娘,門口風大,進去說吧。”
“慕良。”女子卻突兀地截斷了他的話。
“跟我回家。”她說。聲音在發抖。
慕良猛地明白了什麽,他先抬腳把門勾上,可就是這麽一瞬沒有回答蘭沁禾的話,女子便抬起頭,悲涼地望著他。
“慕良……”那雙杏眼紅腫,一日之間不知流出了多少淚水,直到現在已經幹澀枯竭。“母親病重,摯友不再,我隻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