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作者:江楓愁眠      更新:2020-07-11 18:57      字數:3581
  她的十指收緊,將慕良身上的蟒袍攥出了印記。

  “前線的戰局日漸明朗,恐怕明年納蘭玨就能班師回朝。王黨已廢,殷黨不成氣候,母親的身體也支持不了幾年,政黨之爭趨平,外穩內安了啊!”皇帝馬上步入而立,於是閹黨之患就將首當其衝。

  慕良是先帝和太後為小皇帝留下的盾牌,冰冷堅硬,可以抵擋一時銳箭,可一旦戰亂結束,粉飾太平之時,又有誰會願意隨時帶著一塊血跡斑斑的鐵板呢。

  “娘娘……”慕良剛出口兩個字,就見蘭沁禾渾身脫力一般鬆開了他的衣袍,朝後退了兩步。

  “你還是不肯信我。”她苦笑著,自嘲且淒涼,“是,我在朝中言行激進至此,能保住自身尚且是大幸,我不該強求你……強求你委身於我。”

  女子倉惶頷首,錯步從慕良肩側邁過,她勉強微笑,壓低了語氣,“抱歉,我失態了,今日就先回去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娘娘!”慕良倏地拉住了蘭沁禾的手腕,他屏著呼吸,在蘭沁禾看過來的一瞬渾身寒顫。

  “臣願意、願意的。”

  若是能讓娘娘安心,就算過不了幾年他被厭棄了又何妨,最多不過是離開京師一人過活。

  慕良沒法拒絕蘭沁禾的任何請求,她和殷姮有著二十六年的情分,可對於慕良來說,蘭沁禾是他癡念了二十七年的太陽。

  若是有朝一日娘娘真的厭棄了他,大抵也不會冷漠到將他逐出府去。他下半生能在郡主府裏時常望一望娘娘,那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慕良跪了下去,他捧著蘭沁禾的右手,像是捧著龍璽,卑順而虔誠地仰視她,“臣永遠不會離開娘娘,請您給臣一段時間料理好司禮監。”

  蘭沁禾逆著光看他,半晌,閉上了眼睛,將他死死摟入懷中。

  “慕良,”她出口的聲音輕微似煙,哽咽蒼涼,“我不能沒有你了。”

  ……

  殷姮的入獄給蘭沁禾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這一回不需要上頭有意將她隔離,她主動避開了那些政務,每日隻有給大皇子講學的那一個時辰眼中有些光彩。

  十一月初一,蘭沁禾給內閣上了一道奏疏:奏請調自己為國子監博士,革去身上內閣大學士兼兵部侍郎的一切官職。

  小皇帝十分困惑,拿著這道奏疏給蘭沁酥看,“我一直以為西寧姐姐是個堅強的人,她怎麽能就因為殷姮的事情一蹶不振了呢。”

  蘭沁禾熬了半輩子好不容易熬進的內閣,這一下又退到了原點,換做任何人都不會舍得。

  蘭沁酥看完請辭之後,神色晦澀不明,她低垂著眼睫,心中百般滋味。

  “姐姐她如今空有其名,說是內閣閣員和兵部侍郎,可內閣和兵部的事情她一蓋無法沾手。”她抿了抿唇,對著皇帝跪了下來,“聖上,這道奏疏臣求請您恩準。”

  小皇帝沉吟片刻,轉頭問向旁邊的慕良,“你以為呢?”

  慕良歎了口氣,“蘭大人是個憂國之士,您與其將她隔空架在高處,不如允了她回國子監做點實事吧。”

  萬清的一席話和殷姮一事讓蘭沁禾終於明白了什麽。

  她還做不到母親那樣的豁達,能夠將西朝拋開。但是母親有一句話令她茅塞頓開——

  龍骨一日不碎,龍魂一日不息。

  她一人之力實在太過單薄,沒法扛起整座龍軀,蘭沁禾所能做的,隻是盡量將破碎的龍骨一片一片粘起來。

  大皇子是龍心,她會瀝血傾囊,國子監是龍骨,在她活著的時候能粘一片就多粘一片。

  日複一日,早晚能有夠看見巨龍出淵那一日。

  上行不通之後,蘭沁禾將希望寄予了下麵,那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好吧,既然你們兩都這麽說,那朕去問問太後的意思。”小皇帝允了。

  他去了慈寧宮,彼時太後正在給懷孕了的波斯貓揉肚子,裏麵鼓鼓囊囊的,裝了一肚子的小貓崽。太後一邊揉一邊聽了皇帝的轉述。

  “隨她去吧。”她隻評了四個字。

  明宣九年十一月初六,原內閣大學士兼兵部侍郎蘭沁禾調入國子監,任祭酒。

  雖說是回到了國子監,可做的事還是有所不同的。她沒有再教琴,改教了四書,每日從早到晚都有課。

  綺水樓的茶宴也再一次擺開,每月為貧寒的士子監生分發賞銀,亦為那些清寒之士搭建了入仕拜師的橋梁。

  又過了一年,在明宣十年冬,司禮監掌印九千歲慕良在去城外辦事時被人刺殺身亡,屍首沉入江河,打撈無果。帝大慟。

  ……

  明宣十一年春

  結束了數月的寒冷,銀裝素裹的大地終於染綠。春暖花開之際,蘭沁禾正好教完今日最後一個堂的課程。

  她收拾好用具回到公署,照例坐了一會兒,每日申時下學之後,還會有許多上進的學生留下來問她問題,今日也不例外。

  等解決完所有學生的疑問之後,已是酉時二刻,蘭沁禾又坐了一會兒,確定無人再來後她才換下官服起身回家。

  回去的路上她路過了一家點心鋪,念著家裏的丫頭愛吃甜食,於是她抬腳邁入其中。

  這似乎是家新店,裝潢嶄新幹淨。

  蘭沁禾撣了撣身上的浮塵,對著老板道,“麻煩幫我包二十錢的栗糕。”

  老板是個三十歲的婦人,她見麵前的女子雖然著一身粗布衣裳,頭發也隻用木簪固定,可周身氣度明朗似月,眉眼溫和含笑,一看就讓如沐春風。

  “呦,姑娘是哪個學院的先生吧?”她一邊嘮一邊鏟起栗糕。

  蘭沁禾微訝抬眉,“您是怎麽看出來的?”

  “嗐,這有啥看不出來的,像您這樣白白淨淨又沒穿絲綢的,肯定就是讀書人了。”老板娘將栗糕用紙包好,拎著上麵的麻線遞給她,“您拿好。”

  “多謝。”蘭沁禾交了錢,衝她一笑,“是,我就在旁邊的書院教書。”

  “您教什麽呀?”

  “詩詞子集音律禮儀,什麽都教。”蘭沁禾衝她笑著點頭,“您忙。”

  “好嘞,先生下次再來啊。”老板娘擺手,心裏疑惑。

  這旁邊的書院都是大院,先生們負責的課程都十分細致,隻有那些經費不夠、請不起先生的小書院才會需要這樣什麽都教的先生。

  她納悶地撓頭,這人到底是幹嘛的。

  蘭沁禾拎著栗糕進了郡主府,剛剛走進門就聽到了蓮兒驚慌的聲音——

  “小主子!小主子別跑了,仔細摔了!”

  緊接著麵前跌跌撞撞地衝出了一隻小小的身影,那是個女童約莫三歲不到,彎著眼睛張開手臂朝蘭沁禾跑來,“娘——娘!”

  她奶聲奶氣地喊著,蘭沁禾屈膝彎腰,將她一把抱了起來。

  “看看娘給你帶什麽了?”她彎著唇將手裏的紙包提到女孩麵前,被小姑娘扯住抱進了懷裏,歡喜地大喊,“是糖糖!”

  “對,是糖糖。”蘭沁禾一邊說一邊抱著她往裏走,“咱們去洗洗手,然後吃糖糖好不好?”

  “好——”

  蓮兒終於跑了過來,她聽見了這話疾呼,“主子您又買這些亂七八糟的,小主子現在不能吃那麽多糖。”

  蘭沁禾還沒說話,蘭嫿就指向了蓮兒,惡人先告狀,“壞!”

  “不能這麽沒規矩。”蘭沁禾按下了她指著蓮兒的手,溫和地訓導,“蓮姨是長輩,她每天帶你多辛苦呀,不能這樣對蓮姨知道嗎?”

  蘭嫿扁了扁嘴,有點委屈。

  蘭沁禾接著道,“以後每天睡覺前都要對蓮姨說一句謝謝。”她點了點蘭嫿手中的紙包,“糖糖給蓮姨吃一點好不好?”

  蘭嫿看了看蓮兒,又低頭看了看懷裏的紙包,片刻兩隻小短手一伸,把紙包遞了出去。

  蓮兒笑道,“還是主子有辦法。”

  蘭沁禾將人遞給她抱,問道,“姑爺呢。”

  “姑爺在後院呢,”蓮兒把蘭嫿抱過來,“小主子就是從姑爺那兒跑過來的。姑爺教她手談,她把棋盒裏的子撒了,半刻鍾都坐不住。”

  蘭沁禾聞言失笑,“字都不認呢,還教手談。”

  “您別這麽說,”卻不想蓮兒睜大了眼睛反駁,“小主子雖然淘氣了點,但人是真的聰明。上次姑爺自奕完把棋子收了,可晚上過去一看,那局棋依舊一子不差地擺在上麵,您猜怎麽著?”

  “怎麽著?”

  “全都是小主子給複盤的,她就看了沒幾眼就全都記住了!”蓮兒篤定道,“咱小主子一定是個天才。”

  蘭沁禾一怔,天才這兩個字聽起來熟悉而陌生。

  她看向了蓮兒懷中的小姑娘,雖然還沒長開,可眉眼都有那個人的影子。

  是了,她是那個人的女兒,繼承了母親的血脈,又怎麽可能蠢笨。

  舊事重提,蘭沁禾一陣恍惚,她走向了後院,對著蓮兒囑咐,“我先去看看姑爺,你帶著丫頭去洗手吃東西吧。”

  “噯。”

  蘭沁禾進入後院,果然看見慕良正一人坐在石凳上下棋。

  望著他削瘦卻挺直的背影,蘭沁禾不自覺露出笑容來。

  罷了,斯人已去,她要做的是好好撫養活下來的孩子,以及顧好還在的人。

  女子抬步靠近,她從後覆上了慕良的肩胛。慕良突然被觸碰,下意識一驚,待回頭看見來人是蘭沁禾後又低垂了眉眼。

  “娘娘,您回來了。”

  蘭沁禾傾身,她將唇落在了男子的鬢角,恬然微笑,“嗯,我回來了。”

  全文完

  蘭沁禾,北京人士,浩德十四年至鴻裕四年,享年六十二歲,浩德三十三年間進士,五十一歲時官至內閣首輔兼兵部尚書,曾任太子少傅,一生主張收繳皇稅,未果。

  其女蘭嫿後拜內閣首輔兼戶部尚書,繼母親遺願,於鴻裕二十年時改革皇稅,從此開辟了西朝收繳皇稅的先河。

  作者有話要說:

  2020的第一天,在這裏完結,希望大家新的一年天天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