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作者:江楓愁眠      更新:2020-07-11 18:57      字數:4248
  她嘴上這麽說著,染著皺紋的眼卻微微垂了下去。

  萬清病倒了,她便不好動蘭沁禾,以免殷黨獨大。蘭沁禾估計也是仗著這一點,竟然敢在中堂裏提什麽給皇室宗親收稅。

  好啊,在地方上當了幾年的頭頭,真以為自己有能耐了,這樣狂悖的話也敢說出來,自己還享著郡主碌就開始砸他們的碗。

  她勢必得和蘭沁禾好好談談了。

  “喵嗚!”一不留神手下用了力,吃痛的貓尖叫一聲,扭腰跳到了地上,落在了太後腳旁。

  ……

  蘭沁禾在下午接到了太後的懿旨,三朝的國母,果然耳目驚人,就連中堂裏發生的事情都這麽快傳到了她那裏。

  她撣了撣官袍,直接從兵部去了慈寧宮。

  一進入慈寧宮的大門,蘭沁禾就嗅到了馥鬱的茶香,跨入月門,見一身布衣的太後坐在炕上,麵前擺著各式的茶具,此時嫋嫋的茶霧正從她手裏的茶盅冒出來。

  禦前龍井,蘭沁禾聞出來了。

  太後聽到了腳步聲,她很快抬頭,在看見蘭沁禾的一霎,那雙慈祥的眼裏迅速染上了歡喜。

  “我的小姑娘,快過來。”她高興地衝蘭沁禾招手,獻寶一樣殷勤地告訴她,“快嚐嚐,今年的禦前龍井,皇奶奶就留著等你從江蘇回來喝呢。”

  禦前龍井,一共十八棵,炒出來的幹茶一共二兩。那是皇帝也鮮少能喝的東西。

  蘭沁禾見了禮後,走到了太後對麵坐下。

  她捧起茶盅,那香氣撲鼻而來,尋常的茶葉根本難以匹敵,不愧是千金難買的好茶。

  在太後熱情地注視下,蘭沁禾輕抿了一口,太後問她,“如何?”

  “好。”她點了點頭,旋即卻又蹙眉歎息,麵帶惆悵。蘭沁禾執著那紫砂的茶盅,黯然道,“這麽好的茶和茶具,若是換成糧草,想必能讓人吃上很久了……”

  太後一笑,“好姑娘,你真是長大了,換做從前可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她說罷又給蘭沁禾將茶添上,嘴裏念叨著,“不過呀,皇奶奶老了,不愛聽這些煩人的事兒,那些政事有內閣和文武百官擔著,咱們今天不提那個。”

  她傾身湊近了蘭沁禾,對著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我看你們這幾日天天忙,就特意叫你過來,讓你休息一個下午。”

  這幾句一下來,馬上把蘭沁禾剛起的話頭扭轉了。

  “皇奶奶……”蘭沁禾失笑,“我已經不是念書的小孩子了,那些事避無可避,早晚都還是要去辦的。”

  “哦呦。”太後低呼了一聲,滿不讚同,“那麽多的官員,幹嘛什麽都要你去做呀,他們就不能搭把手嗎?”

  “各司其職罷了,大家都忙。”

  “哼,說得那麽好聽,左右不過是扯皮推諉,奶奶都明白的。”太後擺擺手,“國事是議不完的,咱們來說說你的事吧。”

  蘭沁禾放下茶盅,看向了太後,“我的事?”

  “哎呀……”太後笑著歎息了一聲,細細地端詳了一會兒對麵女子的容姿,眼裏流出滿意來,“在皇奶奶眼裏,沁禾永遠是個小姑娘,可這一晃你就三十一了。丫頭啊,身邊不能再沒有人了。”

  蘭沁禾笑容不變,“國事未了,我哪有精力顧這些呢。”

  “這話不對,先成家後立業,咱們得先把家成了,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她望著茶霧後麵的女子,雙瞳翦水,靡顏膩理。這會兒她穿著緋色的官袍,卻並不顯得妖豔媚氣,端的是一身清明穩重。

  蘭沁禾是個衣架子,再華貴的衣服也不會讓她黯淡,再樸素的衣服也不會讓她寡淡。穿著華服,不落雅氣;披著麻衣,亦不失貴氣。

  如果真的送蘭沁禾去和親,憑她的風采未必不能將韃靼的那位少主暖化,就算兩邊關係再緊張,太後相信她也能遊刃有餘,引得那個小少主對她傾心寵愛。

  可目前她還不能把蘭沁禾送走。一是製衡朝局還需要她,二是糧草剛剛被燒,西朝就送人過去,未免太失顏麵。

  但太後要讓蘭沁禾知道,這兩點顧忌不是她可以威脅自己的籌碼。

  “方才你也說了,現在前方確實艱難,庫裏銀子也不多了,再加稅於民,皇帝也不忍心。”太後望著她,“沁禾,韃靼那邊送來的一封信,他們有意和親。我看來看去,能擔此大任的,似乎隻有你了。”

  她搭上了蘭沁禾的手,“奶奶說這話不隻是因為什麽大局,更是因為看過了韃靼少主的人品,你既然在西朝一個都看不上,不如看看他如何?”

  太後笑著,眉眼歡喜,“那個小子長得又俊又年輕,還精通兵法韜略,到現在也沒娶妻。我本來不想答應和親的,但是看到了他的畫像,我就想來問問你,你若是願意,奶奶把他叫過來你看一看,喜歡就成,不喜歡就讓他回去。也不一定非就要咱們嫁過去,指不定他一見著你就願意留在京師了。你說呢?”

  蘭沁禾眸色微深,她笑著點了點頭,“既然有人能入皇奶奶的法眼,那我自然是願意看一看的。”

  第97章

  慕良今日不必在皇帝身邊伺候,下午處理完司禮監的公務就回去了。然而他才剛回千歲府就得到了消息——

  蘭沁禾有意和親,朝廷已經向韃靼的少主發出了來京師的邀請,請韃靼來同蘭沁禾議和親的事宜。

  一瞬之間,如雷轟頂。

  慕良踉蹌了兩步,身形不穩,平喜急忙扶住他,驚慌道,“幹爹您沒事吧?”

  慕良雙腿發軟,他一邊被平喜扶著,一邊撐著桌子,麵色慘白,雙唇發顫。腦中來來回回就隻有六個字——

  娘娘有意和親。

  “不要了……不要了……”

  他嘴裏胡亂地念叨著什麽,平喜沒聽清,“您說什麽?”

  “娘娘……不要我了。”高瘦的男人眼前一黑,倏地跪在了地上,他雙眸空洞,沙啞著呢喃,像是被逐出府的男寵,絕望得壓抑沉默。

  “娘娘什麽時候說不要您了。”平喜鬧不明白,自己幹爹為什麽在對待蘭沁禾的事情上總是少了半個腦子。這事一看就是另有隱情啊。

  “她說了!”慕良卻像是被什麽刺激到了一般,猛地轉身扯住了平喜的袖子,他瞳孔收縮至極,額頭上赫然一片冷汗,像是被入了邪氣一樣,隱約有些瘋癲。

  “她說了!她昨晚沒有碰我,她沒有碰我!”他大力地拽著平喜的袖子,直把平喜拽得彎腰。

  “那是她體諒您,讓您休息。”平喜連忙拉著他起來,慕良卻沒有動彈。

  “這兩年我什麽都沒做,我什麽都沒幫到娘娘,我沒用了……我沒用了!她不要我了!”慕良倏地從地上爬起來,他神情驚恐,大步地跑向了衣櫃,把裏麵的衣服全都扔出來,一邊崩潰地咆哮,“我的官服呢!我掌印的官服呢!”

  平喜被他這副模樣嚇到了,愣愣地回答,“拿去洗了……”

  慕良立馬奪門而出,他步履淩亂,下台階的時候沒有踩穩踉蹌了一下。平喜回神,連忙追了出去,“幹爹!幹爹您去哪啊!”

  慕良直奔洗衣坊,他一眼看到了晾在繩上的紅色蟒袍,那蟒袍剛剛洗好,又濕又重地掛在繩子上。

  他跑到神前,二話不說就開始脫衣服,將身上的外袍扔在地上,伸手扯了那件濕透的蟒袍往身上穿。

  “幹爹使不得啊!這還濕著呀!”平喜死死拉住了他的手,要把那件衣服扒下來。

  “滾開!”慕良扭頭衝他大吼,“我是司禮監掌印!這是我的衣服!”

  男人麵色慘白,可是雙目通紅,像是發了癲的瘋牛。平喜怔怔地後退了一步,再也不敢上前。

  “我是司禮監掌印……我是九千歲……我是司禮監掌印,對,我是司禮監掌印……”他一邊低頭穿著濕衣,一邊魔怔了似的不停疾聲自語。

  瘋了,平喜又往後退了一步,慕良瘋了。

  慕良的手指不停哆嗦,導致纖細的帶子總是係不好,他氣得跺腳,想要打爛自己的手,卻忽然想到娘娘最喜歡自己這雙手,自己還要用這手伺候娘娘,不能弄壞了。

  他終於穿好了那身蟒袍,上麵的水浸透了裏衫,被風一吹,濕漉漉得冷到骨子裏。

  可是慕良不在乎,穿上了這身衣服,他就是司禮監掌印、就是一人之下的九千歲,就是一個得用的奴才。

  他匆匆忙忙地朝外跑去,他要去司禮監、去鎮撫司、去東廠、去皇上身邊!他要馬上做點什麽讓娘娘看見。

  如果不是他太無能,娘娘怎麽會要和親,如果不是他沒用,娘娘怎麽會不碰他,甚至連他送來的密報都不屑一看。

  是他太放鬆了,這段時間什麽都沒為娘娘做,娘娘憑什麽要養著他一個沒用的醜奴呢。

  慕良紅著眼睛,一路朝千歲府的門外跑去。

  剛走兩步迎麵撞上一人,這會兒居然有人敢擋自己的道,慕良下意識抬起手一巴掌甩了過去,“不長眼的狗奴才!”

  啪——

  蘭沁禾愣在了原地。

  女子的臉上赫然印著一個紅色的掌印。

  第98章

  趕過來的平喜正好瞧見了這一幕,他大吸一口涼氣,找了個樹躲起來了。

  這會兒給他十個豹子膽他也不敢過去。

  慕良愣怔地望著眼前的女子,她臉上半邊的紅印正提醒著他方才發生了什麽。

  “娘、娘娘……”鋪天蓋地地恐慌湧了上來,他牙齒顫抖著,說不出話來,隻能重重地跪下請罪。

  “奴才該死,奴才瞎了眼,奴才該死!”

  場景似乎又回到了明宣五年兩人初見的時候,慕良跪在地上,一停不停地給蘭沁禾磕頭,額頭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蘭沁禾回神,急忙拉他起來。

  “一點小事而已,你怎麽又這樣了?”她拉不動慕良,於是使了勁,強硬地把人抱進了懷裏。

  一入手她感覺不對了,怎麽穿著濕衣服?聯想方才慕良急匆匆的神色,她愈加疑惑,慕良要穿著這身濕衣服去哪裏?

  慕良側著臉避開了蘭沁禾的目光,渾身劇烈顫抖著,一言不發。

  蘭沁禾索性將他打橫抱起來送去屋子裏,首先扒了他的濕皮,換上身幹淨的裏衣送進被子裏——她以為慕良抖成那樣是冷的。

  她握著慕良的一隻手,催了內力給他渡暖,等他安靜下來不再抖了,蘭沁禾才開始問,“發生什麽事了嗎?”

  慕良已經緩過了神,他霍然明白自己隻請罪磕頭是沒用的,默默無聞縱然給主子省心,可也容易讓主子忽視自己。

  他必須要改變這種相處局麵。

  於是在蘭沁禾問出這一句話後,慕良咬著下唇點了點頭,“出了一點小事……臣正打算去辦。”他躺在床上抬眸,黑眸裏凝結著無窮的愧疚,自責到幾乎落淚,“臣瞎了眼,衝撞了娘娘,求娘娘治罪。”

  此時的慕良被脆弱裹挾,這副樣子哪裏像是他說的那樣出了點小事。

  蘭沁禾約莫猜到了,幫他把枕邊的散發理好,放柔了聲音解釋,“我今天早早地過來,就是怕有什麽風言風語傳到你這兒了。太後想借和親的事情壓我,我想著若是能將韃靼的少主圈進京師用以挾持,就可以為西朝降低不少的損失,遂才答應了太後。”

  哪裏想到慕良的眼目這樣得快,連慈寧宮內的談話都能這麽迅速地傳到他耳中。

  “事發突然,沒來得及和你商量,”她執起慕良已經溫暖的手,放到唇下輕輕一吻,歉然道,“讓你受驚了。”

  慕良睜著眼,他本以為娘娘是想靠一己之力免去這場戰事,原來僅僅隻是為了甕中捉鱉而已。

  他回想起方才自己的表現,猛然呼吸一滯。

  這是怎麽了……他不是打從一開始就做好被厭棄的準備了麽,不是從來都在盤算著娘娘未來的丈夫是誰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