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作者:江楓愁眠      更新:2020-07-11 18:57      字數:4086
  終,轎停,來人始出。

  藍呢轎落地,轎簾掀起,一隻黑錦祥雲官靴首先踏了出來,繼而有烏紗帽探出,等兩隻官靴一並站定在地,來人方露全貌。

  那是名年輕的女子,頭頂烏紗,身穿三品大員的孔雀緋袍,襟口、袖口、兩袖上覆著西朝華麗的官紋,腰佩金鈒花帶,麵施淡妝,眉間自含善氣。

  三年過去,蘭沁禾身上有了不大不小的變化,昔日西寧郡主與王侯嬉戲時的浮躁少了,眼角眉梢都壓了些許沉穩,一對杏眸裏的迷茫褪去,隻餘睿智與波瀾不驚。

  江蘇的三年對蘭沁禾而言非同尋常,這三年是她人生的轉折點,從無所事事的風流雅士變成了能穩定一省民生的天子之臣,三年的曆練,讓她身上多了萬清的影子。

  跨過兩道高高的門檻,眼前的是乾清宮巍峨的壯景,明黃的琉璃瓦在日光下閃閃發光,屋脊獸麵目猙獰,為所有進宮殿的人布下了敬畏之心。

  蘭沁禾目光微微下移,那潔白的石階上立著

  一人,身形削瘦,兩頰微陷,膚色蒼白,細長的黑眸下泛著青色。

  蘭沁禾一陣恍惚,自她明宣六年年初離開,到現在已有三年零九個月。

  久別了,這座北京城。

  她輕輕揚唇,抬眸對上了台階上那人的眼睛。久別了,公公。

  作者有話要說:淩翕死了,王瑞倒了,萬清老了。

  王萬之爭要開始變成殷蘭了。

  唉,生生不息。

  第90章

  蘭沁禾覲見了皇帝,接著又去拜見了太後。

  老太後似乎永遠都是那個模樣,雍容華貴、慈眉善目,抱著一隻貓。她握著蘭沁禾的手,雙眼通紅,連連點頭,激動地說不出整話,“好……回來了就好,我的乖孫,奶奶想你啊……”

  蘭沁禾跟著哽咽,“皇奶奶,沁禾也想你。”

  “你不在,沒有人來看我。”太後抽噎著,“小九娶了王妃也不常來了,這麽大一個慈寧宮,冷冷清清的,我什麽都沒有。”

  她拉著蘭沁禾,巴巴地掉眼淚,“皇奶奶後悔了,不該強迫你出去當官,你在外麵吃苦受累,皇奶奶心疼啊……”

  蘭沁禾本還動容的心一下子就回了理智。

  王瑞已經倒了三年了,曾經的王黨官員有一半投靠了萬清,剩下的一半由殷姮繼承。

  現在的西朝官場上,三分天下,萬黨占二,殷黨占一。如今蘭沁禾又任了兵部侍郎,填進了內閣的班子,殷姮的力量愈加削減了。

  倭患已除,天下大定,戶部在殷姮的規劃運營下,雖然不能算充裕,但也不再虧空。

  外患肅清,太後就要開始平衡政黨了。

  這句“後悔了,不該強迫你去當官”,就給蘭沁禾透露出一個訊息,太後希望蘭沁禾低調一些,不要再像在江蘇那樣的大刀闊斧。

  蘭沁禾明白了這層意思,但身在其位,有些事情她不得不爭。

  陪著太後說了會兒話,蘭沁禾接著才能回家拜見長輩。

  萬清今年五十九,六十歲不到有著八十的老態,她在書房裏看書,見到蘭沁禾後愣了神,繼而撐著桌子徐徐起身。

  蘭沁禾看著母親的麵容,當即撩袍跪下,伏地叩首,聲音帶上了哭腔,“母親,不孝女蘭沁禾回來了。”

  萬清還有些恍惚,過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繞過了案牘去拉蘭沁禾,“回來了?”

  蘭沁禾眼中續起了淚水,抿著唇點頭,“是。”

  “見過聖上和太後了嗎?”萬清問。

  “已經見過了,剛從宮裏出來。”

  “那就好。”萬清笑了下,又問,“吃過飯了嗎?”

  “是,太後留了女兒一起進膳。”

  “哦……”她呐呐地點點頭,像是想要為女兒做點什麽,又無從下手,於是便讓人上茶,帶著蘭沁禾坐到了位置上。

  “這次你進了兵部,兵部尚書是王瑞的門生,同殷姮的關係頗為微妙,日後對待上司,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萬清不像太後,哭著抱著同蘭沁禾閑話家常,她更加內斂含蓄。

  蘭沁禾接過丫鬟遞來的茶,詢問其中的曲折,“我也有所耳聞,聽說兵部尚書和殷姐姐的關係並不大好?”

  “是。”萬清道,“殷姮拜入王門的時間比他短許多,如今卻踩在了他的頭上,更別提這三年於倭寇大戰,兵部每每報上去的預算殷姮都要求削減,兩個人相處得自然不愉快。”

  如此一來,蘭沁禾的身份就有點尷尬。她母親是萬清,好友又是殷姮,頂頭上司約莫會提防她。

  “另外……”萬清看向了蘭沁禾,眸光中有了凝重,“我和你父親商量了,你的婚事不能再拖。”

  蘭沁禾目光微移,“母親,怎麽突然說這個。”

  “你今年都三十一了,再不成家像什麽樣子,”萬清道,“而且前兩日太後召我進宮,詢問了你的婚事。往常她都會提幾個人選給我,這一次卻隻問不說,你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嗎?”

  蘭沁禾心裏一咯噔,就聽萬清接著道,“上個月內閣接到了急遞,蒙古韃靼異動,”她嚴肅地看向了蘭沁禾,“北邊已經多年沒有戰事了啊。”

  “太後的意思是……”蘭沁禾霍然想到今早太後對自己的敲打,“她想讓我和親?”

  “二十多年倭患剛除,西朝經不起連綿的戰事。”萬清道。

  蘭沁禾眼神一暗,太後的話倒也沒有那麽絕,如果自己願意低調不惹事,她就睜隻眼閉隻眼過去了,若是自己還像在江蘇那樣大興詔獄,她免不了把自己這個刺頭兒扔到蒙古。

  萬清語重心長,“整個西朝適婚年紀中還沒有成家的皇室宗親,就隻有你了。沁禾,為了你自己,也該謀劃婚事了。”

  她實在不明白為什麽女兒老是不肯娶親。以前年紀小,討厭束縛是正常的,可這都過了三十,怎麽還不情願呢。

  蘭沁禾垂眸不語,見她這副神情,萬清歎了口氣,“你自己大了、有主意,也知道各方利害,我和你父親就不多幹涉了。什麽時候選好了人告訴我們一聲,我和你父親再去提親。”

  於萬清看來,自己的女兒成熟穩重,腹有詩書韜略,外有王爵官職,想要提哪家的男子都不是問題。

  可蘭沁禾心中苦笑,她這個親事母親恐怕還真沒法提。

  她沒有將自己和慕良的事情告訴父母的打算,告訴了,也不過是徒惹他們傷心難過,既然如此不如按下來,她自己處理就是。

  “回屋睡一會兒吧。”萬清拍拍她的手,站起來,“舟車勞頓,好不容易回家,歇兩日再回郡主府吧。”

  她說得委婉,藏著小心的期翼。花甲的老人了,還是想看著孩子留在自己身邊的。

  “是。”蘭沁禾起身行禮,“那我先去看看父親和兄妹們,晚上再來給母親請安。”

  “去吧。”

  蘭沁禾出了書房,她徒步走在將軍府裏,四周是既陌生又熟悉的場景。

  在江蘇的四年,因為各種事物繁忙,她統共就隻有回京述職的那一次回家看了看,平常連年都是在江蘇過的。

  今早覲見皇帝時,蘭沁禾沒有機會和慕良多說話,白天慕良要值班,兩人約了今晚見麵。

  她想起母親方才對自己說的婚事,不免一陣頭疼。慕良身在司禮監,恐怕也是知道和親一事的,他心中必然苦悶委屈無比,還不能像酥酥一樣對著自己哭泣發泄,隻能自己跟自己置氣。

  正想著酥酥,背後就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繼而身上一重,覆上了女子柔軟的嬌軀。

  “姐姐!”

  帶著甜味和馥鬱的嬌呼響在蘭沁禾耳邊,聲音中是飽和到溢出來的歡喜,蘭沁禾轉身,熟稔地將人摟進懷裏。

  “都多大了,怎麽還這樣?”她笑著,看見妹妹那張明豔嬌媚的臉後,心中軟了下來。

  不管多大,蘭沁酥都像個小姑娘。

  她紅著眼睛靠在蘭沁禾肩頭,哽咽著,“四年了,姐姐你終於回來了。”

  三年前在江蘇兩人不歡而散,但到底是孿生的姐妹,在蘭沁禾去了兩封信和一些禮物後,關係就又恢複如常。

  “是。”蘭沁禾撫著妹妹的頭發,笑著歎息,“以後不走了,都留在京師。”

  蘭沁酥沒有回答,她將臉埋在姐姐的肩上,渾身輕顫,哭得說不出話來。

  “好了好了,走得時候沒見你哭,回來反倒哭了。”蘭沁禾失笑,攬著她的腰回院子,“姐姐從江蘇給你帶了些小玩意兒,已經讓丫頭送去你屋裏,快去看看喜不喜歡。”

  蘭沁酥掩著唇,媚氣的狐狸眼被淚水打濕,眼前一片茫茫,隻能借著蘭沁禾的力量前行。

  她知道姐姐永遠不會像她那樣思念著自己。

  四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蘭沁禾白日忙著公事,晚上偶爾思念家人和慕良,妹妹與她而言隻是生命的一部分,重要,但不是全部。

  這四年蘭沁禾過得雖然難,但是充實快活。她親手讓江蘇一點一點地恢複元氣,像是在一塊幹裂的土地上耕種,看著那些嫩綠的苗冒出了頭,於是一切艱苦都是值得的。

  可蘭沁酥不同,她並不在乎建功立業史書留名,她所在意的隻有姐姐。

  蘭沁禾徹底長大了,她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業,唯有蘭沁酥還活在過去。

  兩姐妹難得處了一整個下午,待吃過晚飯,夜深人靜後,將軍府的後牆翻出了一抹黑影,直直地朝遠處的千歲府趕去,正是蘭沁禾。

  她趁著家人入睡才得以抽身,然而在她躍上屋頂時卻發現有一處地方還亮著燈,正是書房。

  已經是子時時分了,書房的燈怎麽還亮著?

  蘭沁禾改變了方向,靠近了書房,於紙糊的窗戶上看見了熟悉的身影——萬清。

  母親……蘭沁禾啞然,她沒有想到自己走了四年,萬清依舊沒日沒夜地熬夜公務。

  裏間隱隱約約傳來兩聲壓抑的咳嗽,蘭沁禾手搭上了門就要進去,可顧忌著自己此時的打扮,她又遲疑了。

  她這個時候不好進去,於是把這件事記了下來,打算明日白天的時候勸母親休息。

  ……

  千歲府

  慕良打從皇宮出來後就急著回府,府裏是提前三日就清掃打理過的,他讓平喜伺候沐了浴,換上了新作的衣裳,那衣裳用香薰熏了半日,一靠近就能聞到淡雅的香氣。

  酒菜茶點一應俱全了,他便忐忑地坐在位置上,等著娘娘過來。

  上次見娘娘還是前年她回京述職,那次時間緊迫,兩人也沒有好好說話,稍一見麵就分開了。

  三年的時間,慕良能隱約感受出娘娘身上的變化,他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對於娘娘而言還有沒有吸引力,亦或許隻是蘭沁禾在分別的思念中美化了自己,等真的再次接觸後,她便會覺得從前的自己十足幼稚,不該伴在一個太監身邊。

  慕良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三年過去,娘娘愈加美麗,舉手投足之間多了成熟的韻味,而他卻愈加老了,變得更加醜陋無顏。

  思及此,他半瞌了眼瞼,腳尖也並在了一起。

  太後有意讓娘娘和親,萬清想必已經跟娘娘說了婚事,按照娘娘體貼的性子,她今晚一定會和自己說這件事。

  他要表現的大度懂事,或許可以稍微露出兩分的落寞,惹得娘娘憐惜。

  慕良緊張地攥著袖子,提前把房裏的人都清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