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作者:江楓愁眠      更新:2020-07-11 18:57      字數:4472
  “自當忠君…”

  她話還未說完,就被蘭沁酥打斷,“忠君愛國?姐姐,父親還不夠忠君愛國麽。”

  她唇邊泛著譏笑,眼裏滿是蒼涼,“整個西朝,還有誰比父親更加忠君體國的?拿了家裏的錢去補貼朝廷,可到頭來得到了什麽。前有比幹,後有嶽飛,幾千年多少精忠之臣,下場一個比一個淒慘。”

  蘭沁酥冷笑一聲,“看看殷家,出過多少太醫,救了多少龍子龍孫,還不是那個下場。殷姮現在雖然頂了上去,可就算她能爬到王瑞的位置,還不是皇上一句話就革職回家。

  前兩日她為了拉我下馬,差點被皇上處死。而我呢,我就是個什麽都不會的草包,滿朝文武卻沒有一個敢欺我,哪怕江蘇鬧出了這樣的事,皇上也還召我回去做風風光光的光祿寺卿。”

  她上前一步,握住了蘭沁禾的手,“姐姐你還不明白嗎?樓月吟難道真的就比不上慕良?不是的,是因為慕良隨皇上一同長大,皇上喜歡他,所以樓月吟這輩子再怎麽努力都永遠隻是個二祖宗。”

  “那麽多的血例,姐姐怎麽就看不明白呢?”

  蘭沁禾靜靜地聽著,末了,她將手抽了出來,覆在了蘭沁酥的手上。

  “我還是那句話,君子之仕,行其義也。若是隻為安身立命享人間的榮華富貴,比起做官,不如去做個鄉紳富賈。”

  蘭沁酥一怔,她定定地望著蘭沁禾半晌,許久,垂眸低低地笑了,“原來在你眼中,我這麽做隻是為了享榮華富貴。”

  她眼裏似乎有淚光閃現,很快又被長長的眼睫遮蓋。

  蘭沁酥猛地轉身,兀自踏入了馬車內,放下了車簾。“當你的仁義君子去,我的事情,不需要你來指手畫腳。”

  說罷,那輛車搖搖晃晃地出了城門。蘭沁禾微愣,她望著馬車離開的方向,久久駐足。

  直到再也看不見車輿的影子,她才沉沉一歎。

  妹妹的心意,她未嚐不懂。可是不論是父親母親還是她,都不需要妹妹靠這樣的方式來護蘭家周全。

  這一別山高路遠,天闊水長。一個北直隸一個南直隸,不知何時才能再見解開心結。

  ……

  送走了妹妹,蘭沁禾正式任職江蘇巡撫兼布政使。這段時間以來,江蘇官場更迭頻繁,屢興詔獄,這是件糟糕的事情,投射出了整個西朝的情況——動蕩不安。

  蘭沁禾要做的不再是肅清亂紀,而是穩定民心。江蘇需要很長的一段寧靜日子來恢複之前的動亂。

  她首先找了納蘭玨和另幾個指揮衛訓話,務必要穩住江蘇的治安。外麵有倭寇,賦稅又那麽重,百姓是經不起嚇的。

  然而蘭沁禾才剛剛下達嚴加排查的命令,一道從京師寄來的書信又使她左右為難。

  她猶豫了半天,最後打算去找慕良商議。

  慕良接到了京師的傳喚,預計後日就要離開。他心裏萬般不舍,卻也明白自己待在皇帝身邊,比待在江蘇更對娘娘有利。

  正獨自傷感著,忽地聽人通傳,“蘭撫台找您。”

  慕良愣了下,接著蹭地站了起來,把喝到一半的茶盞一擱,推開門提著衣袍下台階,大步朝正廳走去。

  正廳蘭沁禾才剛剛坐下就見慕良跑了過來,她忍不住抿唇笑了,一見到這人,心裏的煩憂都去了大半,隻剩下滿腔的柔軟。

  “見過娘娘。”慕良立在蘭沁禾一丈遠的位置,蘭沁禾上前扶住了他,一邊問,“東西都收拾妥當了麽。”

  “都妥當了。”

  “那就好。”她輕輕扯了扯慕良的衣袖,示意自己有話要說。

  慕良當即意會,把廳裏的人都撤了下去,連門也關了起來。

  “娘娘遇到了難事?”他捧了茶奉給蘭沁禾,蘭沁禾接過沒有喝,從衣襟裏取出了一封信遞給他。

  慕良拿了信封正準備打開,就見破碎的火漆上印著一個“殷”字。

  “是殷姮給您的?”

  蘭沁禾點點頭,“你看看吧。”

  拆開信封,裏麵統共就一張紙,上麵墨跡也不多,所寫的內容卻讓人震驚。

  “馬上就要秋闈,國庫裏連八萬兩都撥不出來了。殷姐姐想先挪用一下咱們南京給聖上修園的銀子。”蘭沁禾道,繼而歎了口氣,“這件事雖然不好開口,但是情況緊急,我又當了九年的國子監司業,犯了大不諱也願意上疏。可難的不是銀子,難的是她打算借這筆銀子做的文章。”

  慕良目光移到信上,“殷姮也是膽子大了。”

  殷姮打算暗度陳倉,讓守庫銀的小吏偷出五十萬來送去蘇州府——王瑞老家的臨府,他親家南宮氏所在的地方。再使人告密樓月吟,說蘭沁禾因為衙門開銷不支,私挪了修園的錢供給衙門裏。

  挪用公款,這是誅族抄家的大罪。

  國家正急用錢,若是西寧郡主府和蘭將軍府被抄,能抵得上半年的軍需。殷姮便可以以此為由慫恿王瑞,讓王瑞請聖上徹查蘭沁禾挪用公款一事。

  對於王瑞而言,這會是極具誘惑力的肥肉。

  一方麵能解決財政赤字,在處處針對他的皇上麵前挽回一點信任;另一方麵這是徹底擊垮萬清的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蘭沁禾出事,萬清是要連坐的。

  亂世出英雄,萬清這個時候倒了,他出麵維持大局,就能將整個西朝的人心、人力收在手裏。

  簡而言之,如果蘭沁禾真的私挪了公款,王瑞十有八.九會告到聖上麵前。

  等聖上下旨搜查,發現銀子被藏在了蘇州南宮家,王瑞就能得一個私吞公款、誣陷忠良的罪名。這個罪名不比之前子虛烏有的金蟒銜玉罪,是真的能扳倒王瑞的實罪。

  王瑞的家底本就豐厚,他自己又貪墨橫行數十年,等他的家被抄歸國庫,前方打仗還是各種開支就都能流動起來。

  慕良思量了一下,他明白蘭沁禾的顧慮,“殷姮的提議不失為良策。隻是現在內憂外患,不說不該興大獄,就說半個西朝都是王黨的官員,還得靠著王瑞撐著。”

  蘭沁禾撐著額頭,“我所為難的,就是這一點。但是母親到現在也沒有給我來信,我猜測她是默認了殷姐姐的方案。”

  萬清更急著籌錢辦事,同時也許也嗅到了王瑞和殷姮之間的端倪,想從王瑞手中保下殷姮。

  “更何況……”她又是一聲長歎,“年初雞瘟橫行,若是沒有殷姐姐的方子,江蘇不知會損失多少財命,就連我也是她趕過來救活的。她千裏迢迢風雨兼程地趕來救我,這是救命之恩啊。”

  蘭沁禾從慕良手裏把那封信拿過來,看到最後一句——「王瑞近來對我多生嫌隙,妹再有躊躇,來日恐於墳塋相見。」

  “殷姐姐說出這樣的話,叫我怎麽好拒絕。”

  她在對自己求救啊。

  慕良聽到這裏,便明白蘭沁禾的意思了。她麵上為難,可心中的天平早已偏向了殷姮。

  殷姮這份信寫得很妙,前半部分大公無私,斥責王瑞貪墨橫行,哭訴國庫艱難,萬事難行;後半部分以情動人,每一句話都像是軟刀子似的插在娘娘心上。

  二十多年的患難之交,娘娘是不會見死不救的。

  據東廠的密報,三月初五皇城外起反民,大呼“天降祥瑞”這件事,殷姮在二月底就得知了消息,但她沒有及時地告訴王瑞,反而壓了下去,導致王瑞被革職。

  這件事被王瑞知道了,他當初怎麽捧殷姮的,現在就能怎麽把她踩下去。按照他容不得沙子的性格,等國難結束,他會把殷姮收拾得死無葬身之地。

  殷姮可能也感覺到了,所以開始獨立門戶,例如請求皇上派蘭沁禾出任巡撫時,她的話說得極為富有技巧,立即在皇上麵前站穩了腳跟,得到了“國士”的評價。

  “娘娘,當務之急還是前方的戰事,莫說什麽王黨,就算是萬歲爺和太後也得為戰事退步。”慕良明白了蘭沁禾偏袒殷姮,便順著她說話,“至於官場穩定……王黨大多官員和王瑞並無交際,隻是被迫走他的門路。娘娘,先治外患,而後定內啊。”

  蘭沁禾深深地望向他,“你真這麽覺得?”

  “粗見淺識。”慕良低頭。

  蘭沁禾軟了筋骨,靠在了椅背上,放空眼神望著天壁,思忖良久。

  半晌,她歎息著呢喃,“良言啊……”

  慕良一愣,接著耳尖泛紅,“娘娘麵前,班門弄斧而已。”

  他細細嚼著那兩個字,未曾想到自己一個太監能在娘娘心中獲得如此高的評價,頓時離別的愁緒都淡了許多,徒留下被娘娘依賴的歡喜甜蜜。

  作者有話要說:這就是為啥蘭沁禾不適合做皇帝。

  第88章

  蘭沁酥和慕良走了,納蘭玨駐紮常州,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但是基本不怎麽見麵,蘭沁禾又是一個人了。

  她最後還是答應了殷姮的請求,於公於私,她都選擇了答應。

  事情辦得非常利索,蘭沁禾這邊找人威逼利誘了看庫銀的小吏,並讓他偷出銀子後遠走外省。為了混淆視聽,蘭沁禾盡己所能湊了三萬兩白銀,又問九王爺在江蘇的管家主事借到了七萬兩,統共十萬兩的雪花銀,送進了布政使衙門,作為“罪證”。

  慕良留了幾個錦衣衛幫忙把銀子藏在了蘇州南宮家,人不知鬼不覺的無人發現。王瑞可以去查自己家裏的情況,但是那麽大個王家,十數位親家,他沒法一一去查。

  接著他又讓鎮撫司透露消息給樓月吟,說應天府給皇上修園的銀子被蘭沁禾挪用了,她還把看庫銀的小吏殺了滅口。

  鎮撫司的錦衣衛給樓月吟看了證據——他們查出了江蘇布政使衙門的庫裏多出了十萬兩銀子,一定就是蘭沁禾偷拿的一部分贓款。

  “有這等事?”樓月吟聽完大喜,慕良不日就要回京師,他得想辦法在慕良回來之前好好的立一大功。

  不過這件事他總覺得不踏實,於是又派了自己的心腹去細查——果然在江蘇布政使衙門查到了十萬兩的白銀,而原先守皇園銀庫的小吏也不見蹤影。

  證據確鑿,無可爭議。

  王瑞還會顧忌著動蕩之時不要大興詔獄,樓月吟可不管,馬上就告到了皇帝跟前。

  另一邊王瑞自然也聽到了這件消息。

  “殷姮啊,”他語重心長地跟殷姮談心,“你和西寧郡主是自幼長大的情分,這件事你怎麽看。”

  殷姮拱手彎腰,“公事麵前,沒有私情。學生唯一所顧慮的就是大興詔獄是否會有傷國體。”

  “你的顧慮是對的,這也是我所擔心的。”王瑞憂愁地望向遠處,“全國兩京一十三省,說句實話,挪用公款貼補衙門開支的不止她一人,哪個衙門不是這麽做的?朝廷發下去的錢就那麽一點,江蘇的衙門根本經不住花。都是公用,她也不是為了自己挪的錢啊。”

  “錯了便是錯了。”殷姮語氣不變,“西朝的條律擺在那裏,不容置疑。”

  “你別這麽說。”王瑞搖搖頭,“江蘇那個地方,她是真的難。”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片刻王瑞起身,“唉……茲事體大,不管結果如何,我們做臣子的不能隱瞞君父,還是得告訴聖上。你和蘭家到底是有交情的,這件事不能你出麵去說,否則日後不好做人,就由我進宮述情吧。”

  殷姮朝前錯了一步,她似乎想堅持自己進宮,可心裏到底還記掛著蘭家往日的情分,踟躕不前,麵上有了難色。

  王瑞見此,體貼地拍了拍她的手,一句話不說就出去了。

  “老師!老師還是我去。”殷姮追了出去,拉住了王瑞的轎子,“您和萬閣老畢竟相交多年,也不該為了這點事情毀了往日情分。”

  “好了。”老人的語氣不容置疑,他放下轎簾,“你孝順我是知道的,這件事休要多言,回去吧。”

  殷姮咬著唇,眼眶微紅。片刻,她對著轎子離去的方向深深鞠躬,直到再也望不見轎影,才緩緩抬頭。

  老狐狸。

  女子垂眸,怕她又在皇上麵前邀功,巴巴地先趕過去了。

  不過也好,正中下懷。

  ……

  王瑞進宮的時候,看見乾清宮門口停了輛絳紫的蟒轎,他微微愣了下,腦子裏似乎有什麽一閃而過。還不待他細想,就見宮門打開,九尺玉階上走出來一抹漆黑的人影。

  慕良。

  “王閣老來了?”削瘦蒼白的男人扯了扯嘴角,那副陰鬱的神情在笑容之下散了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