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作者:江楓愁眠      更新:2020-07-11 18:57      字數:4095
  她心中生出些無奈,盡管如此,可這件事蘭沁禾必須辦,且要大辦、辦得熱熱鬧鬧。

  這是件能把上下抱團的常州撕出口子的匕首,一旦把這件事捅到上麵,王瑞首當其衝。再聯合陳寶國的案子,他們翻盤的機會也就到來了。

  除了找百姓上訴,還有不少別的工作需要事先準備。

  蘭沁禾鬆了鬆手腕,大步走向內屋。

  她要開始布置了。

  第75章

  於之前苦口婆心地勸說相比,威逼利誘的效果奇好,第二日就有百姓拿著狀紙告上了李家。

  李家收到了通傳,很快來了人,來的是李家如今的主事李二爺。

  “大人冤枉啊,”他跪在庭中,滿麵委屈,“這些刁民私自逃稅,同小人有什麽關係?您說我家裏有著高祖親封的世襲,大老爺還在吏部擔任堂官,下麵有五六處莊子十來家的店鋪。說句不要老臉的話,我家裏既不缺錢,何必冒險去拿這等朝廷的稅銀呢?”

  蘭沁禾近乎發笑,這個意思是說,人家壓根看不上這點稅錢。

  “更何況,但凡事情總得講個證據吧。”那人接著道,“這個刁民確實租了我們家的田地不假,可想來是嫉恨我家中的錢財也未可知,大人若說是我們逼迫他們逃稅,那也得拿出證據來。”

  蘭沁禾緩和麵色,安撫道,“李氏,我既然叫你來自然不會冤屈了你。聽聞你好善樂施,經常將窮苦人家的子女買回去接濟,這位老伯手裏也有一份你府的賣身契。”

  她將案上的兩張紙拿了起來,“這裏兩張,一張是十年前的,買的老伯的女兒秀兒,一張是十五年前,買的他的兒子敏兒。”

  李二爺點點頭,對答如流,“回府台大人,十年前常州遭了大水,家家戶戶都過得艱難,我們大老爺便出錢接濟窮人,把好些原本養不起要拋棄的孩子買回府做個使喚。”

  “怎麽了,難道這有什麽錯嗎?”這一套滴水不漏,他說完理直氣壯地反問。

  “確實是好事。”蘭沁禾笑意愈深了,“隻不過你們一共開了五百六十三張賣身契,前年的黃冊上記載李家共人丁八百六十二口。”

  她傾身靠前,直勾勾地望著李氏,“來了常州那麽久,還不曾去你府上拜會。李二爺,咱們現在就去一趟吧?”

  除了逼迫老人說自己孩子死了、失蹤了,這些鄉紳還會將這些老農戶的女兒兒子買過來,開一張賣身契,這樣老農戶就屬於“家中無壯丁”的狀態,不必交稅。等官府盤查結束後,他們再把兒子女兒送回原來的家中幹活。

  李氏心裏嗤笑,他在昨天聽說有人告他逼民逃稅時就做好了準備。這位蘭知府過去無非就是點點府裏的人數,他一早請了人過來充當奴仆,數量上挑不出一點錯處的。

  果然還是年輕不經事,這套法子他們常州實行了十多年,唯一碰上一個不長眼同他們對著幹的蘭沁禾,也有的是法子滿混過關。

  蘭沁禾隨著李氏去了李府,果然看見一個府裏滿滿當當的奴仆。

  “怎麽樣大人,需要小人將他們趕到庭中,大人親自點數嗎?”李氏的語氣裏含了兩分優哉遊哉的嘲笑。

  蘭沁禾側身睨他,輕笑一聲,“不必了,我自然是相信二爺的。”

  這句話剛剛說完,忽地前方發出一聲尖響:“大人!府台大人!求府台大人為我做主!”

  就見一位年輕的姑娘朝兩人所處的地方撲了過來,她跪在了蘭沁禾麵前,令蘭沁禾微訝地後退了半步。

  “你是何人?”

  那姑娘跪在地上哭泣道,“小人是隴上的農戶,昨日本來在田裏幹活,忽然來了人將我擄走,說要我去李府裏當兩日的丫鬟,還強塞給了我兩百錢。”

  李二爺臉色猛地一變,他不可置信地去看蘭沁禾,正好蘭沁禾也側眸看著他。那雙杏眼裏是毫不遮掩的揶揄,李二爺這才知道,他們被這位新知府耍了!

  沒錯,他確實臨時買了人,可都是自願的,從沒有什麽強擄過來的人!

  事到如今已經明了了,這個女人是蘭沁禾派來的奸細,混進了府裏,就等著他帶蘭沁禾過來後演上一出。那二百錢的雇傭金不假,隻要去搜就能搜到,鐵證如山,他隻能裝傻。

  “你胡說!”李二當即上前一步指向了地上的女子,“我府裏那麽多丫鬟婆子,無緣無故地為什麽要擄你一個鄉下女人!”

  那姑娘嗚咽一聲,“這我怎麽知道,府台大人您看,這就是他們給我的錢,他們昨天買了好多丫鬟奴仆,您去仔細搜搜,大家身上都是有兩百錢的。”

  她說完又抬起了自己的手,那雙手上布滿老繭,膚色黝黑,“您看看我這手,這怎麽會是李府丫頭的手,都是幹活幹出來的,小人不敢說假。”

  蘭沁禾看向了李二,“二爺,這是怎麽回事?”

  李二滿頭冷汗,雙唇上的血色退盡,哆嗦著跪了下來,“一定是有人陷害!一定是有人要陷害我啊!”

  蘭沁禾收斂了笑意,冷聲喝到,“事到臨頭還狡辯,你若是再不從實招來,我即刻上書遞送朝廷,李家還得背負個欺上瞞下的罪名!”

  地上的李二怔怔地抬頭,他看著上方女子冷峻的顏色,那人穿著一身青藍的官袍立在初夏的日光下,可同午日比白。

  他倒吸一口涼氣,氣得牙根發顫。

  好個蘭知府,竟然如此下作地設計陷害他!

  男人胸腔劇烈起伏著,忽地眼前一片暈黑,翻著白眼昏厥了過去。

  李家……難保。

  跪在地上的姑娘不經意抬頭和蘭沁禾對視一眼,蘭沁禾微微點頭。

  那人低頭,斂去眼中的銳光,又變成了普通農家姑娘的模樣。

  待這場紛亂結束,她才回了納蘭玨旗下的指揮所複命。

  ……

  常州知府查出了李家逼迫百姓逃稅一事風一樣吹遍了南北,李家在職的幾位官員即刻捉拿查辦,全府抄家清算入庫,幾日之間一座大廈便倒了下去。

  這是件驚動朝野的大事,殷姮在京師聽到了消息,笑著歎了口氣。

  沁禾,好利落的速度。

  常州知府的名號一時引起了熱議。有了這一件砝碼,官路想不通暢也難。

  她到了常州任職四個月,先後治好了一省的雞瘟,接著將兵防全部替換,現在又查了件這麽大的案子,對於普通官員來說,這些功績足以保調入省。

  但這會兒比起常州知府的政績,他們更在乎的是這一係列事情背後牽動的根本——王萬兩黨之爭。

  京師·內閣公署

  殷姮坐在位子上翻看兩日以來各地送的奏疏,當她打開江蘇的急遞後,她愣了愣,接著起身,猶豫地走到了萬清位子前。

  “萬閣老。”她輕輕喚了一聲。

  萬清手裏的筆停了一下,抬頭看她,“是出了什麽大事嗎?先拿給王閣老看吧。”

  殷姮勉強笑了笑,她沒有說話,默默地將手中的奏報遞給了萬清。

  萬清接過一看,上麵的內容十分簡潔明了——

  江蘇巡撫兼布政使淩翕於六月初二暴斃,請內閣擬定新任官員。

  她愣了一下,隨後麵色如常地將奏疏還給了殷姮,輕聲道,“好,請王閣老過目吧。”

  殷姮看著麵前的老人,訝異她的平靜。

  淩翕和萬清是三十年的患難至交,她怎麽會對淩翕的去世這般淡然?

  “那……下官去了。”她遲疑地走了兩步,回頭看見了萬清接著提筆寫字,麵上沒有分毫的動容,還不如聽到一個陌生的同僚去世來得感傷。

  王瑞接過了奏疏,看完後第一反應也是去看萬清,見她戴著靉靆不動如山,遂疑惑地同殷姮對視一眼。

  “萬閣老……”他小聲開口,小心地打量萬清的神色,“要不然今天您回去歇一晚吧?”

  萬清擱了筆,坐在椅子上轉身看向王瑞,笑道,“閣老都還沒走,我有什麽可歇的。”她下巴指了指王瑞手裏的奏疏,“江蘇有倭寇出現,布政使的缺不能耽擱,咱們快些議個人選吧。”

  王瑞啊了一聲,遲緩地將奏疏鋪在了桌上,“萬閣老說的是,那準備一下,我們先擬出幾個候選,明日再由聖上定奪。”

  這話一出,公署裏的群輔們紛紛起身,低頭拱手道,“是。”

  江蘇位置特殊,是從前的皇都,又是賦稅種地和沿海的岸口,這是個不亞於京師的重要樞紐,要在這裏擔任布政使的人必須是國士樣的人物。

  王瑞前兩日就接到了老家的信函,哭訴常州知府對他們百般刁難。

  蘭沁禾以雷霆之勢處理了李家,王家她暫時還沒動,但也隻不過是在靜候時機罷了。蘭沁禾在常州一天,王瑞就不得安寧一日。

  現在常州文有蘭沁禾,武有納蘭玨,被萬清咬得死死的,如果江蘇布政使再是萬清的人,那就真是一場災難。

  因此這個江蘇巡撫兼布政使,王瑞是一定要爭的。

  而對於萬清來說,損失了淩翕已經是少了她半隻臂膀,若是再讓王瑞搶占了江蘇,她就再無後背支撐了。

  “萬閣老,萬閣老?”禮部尚書輕輕碰了碰萬清,“閣老在等您回話呢。”

  萬清一怔,接著回神對著王瑞歉意地笑了笑,“方才有些困頓,閣老問我什麽?”

  “閣老問您,您打算舉薦何人去江蘇。”吏部尚書提醒道。

  王瑞將萬清的模樣看在眼裏,他心裏歎了口氣。

  人老了,經不起這樣的離別,剛強如萬清,終還是邁不過七情六欲的。

  這會兒的萬清心中並無傷痛,她麵色如常,議論著如何處理淩翕的後事,仿佛那同她無關一般。

  生死之慟從來不是疾風驟雨,它是在往後的日子裏看見故人留下的蹤跡後,才一點一滴地漫過口鼻。那樣的痛如跗骨之蛆,甩也甩不走,一日日地發酵膨脹。

  萬清茫然著,她知道淩翕去了,可沒有一點實感,仿佛一切都還是兩人並肩前往殿試那日一般。

  “老妹妹,我先走了。”恍惚之間她似乎聽到了有誰在說話。

  萬清猛地扭頭,她站在內閣中堂,門外的漢白玉石階直通正門,朱牆黃瓦,浩然巍巍。

  皇宮的正門天下隻有三位人能走,一是皇帝,二是皇後,三是被皇帝召見後出城的新科三甲。

  三十多年前,她就是在這條路上和淩翕一道出了正門。他們是天下士子的表率,擔負著浩蕩的皇恩,承載著治理天下的重任,依次從那道輝宏的朱門走向天下。

  “萬骨難成一將榮。我走了,浩德十一年間的進士隻留你一個人在朝中了。政務放一放,多多保重自身罷。”

  那聲音回蕩在大氣輝煌的公署之中。穿著鶴袍的老人瞳孔微縮,惶然四顧,卻怎麽也找不到說話的人。

  從此往後,陰陽分隔,約期不定。

  那條白玉路、那道琉璃門隻見昌榮,不見別離。

  第76章

  淩翕是五十九走的,算是喜喪,江蘇百姓給她立了碑廟,又大辦了一場。

  逝者已逝,活的人還得為她空出來的缺勾心鬥角。

  紫禁城·乾清宮

  小皇帝興高采烈地跑回宮,他手裏提著一隻五彩斑斕的鸚鵡,朝裏麵高聲呼道,“酥姐姐!酥姐姐你看!”

  他剛跑進去,就見女子坐在榻上,百無聊賴地翻著書,眉間一股懶氣,聽見了他的話也隻是淡淡地掃了一眼,“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