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作者:江楓愁眠      更新:2020-07-11 18:57      字數:4177
  這樣微妙的心裏變化在慕良得見蘭沁禾時,很快察覺了出來。

  夜深,他派人打點好了四周的眼線,兀自去了蘭沁禾的屋子裏。

  蘭沁禾還沒有睡,她在算這一次被倭寇侵略的村子的損失,同時也在等慕良過來。

  門被叩了三聲,她起身去開門,看見門外的慕良後笑了笑,退開兩步請他進來。

  “公公趕路勞累,今日本不該來的。”

  這句話搶在了慕良請安之前說,他愣了愣,出口的話被堵了回去,接著被人請進了屋坐下。

  蘭沁禾去拿旁邊倒扣的茶盅給他倒茶,遞到了慕良跟前。這一串動作下來,慕良再也坐不住了。

  他慌忙起身,覺得似乎哪裏變了,又似乎並無異樣。

  片刻之後,慕良反應過來了。

  往常的娘娘總是謙和,可身上的王侯傲氣是在的,除了對待長輩她從不會率先開口,向來是等別人跟她問安之後再回禮。

  這是見禮的規矩,從來都是下人先問候上人。此時蘭沁禾卻搶在了慕良之前開口,她在心裏已是將慕良的地位放在了自己上麵。

  慕良變了臉色,他不知道是自己在京師做了什麽讓娘娘心裏不痛快了,還是常州的這四個月碾碎了蘭沁禾的傲氣。

  不管如何,他當即撂了袍子,對著蘭沁禾重重一跪,磕頭行禮。

  這是蘭沁禾自己都沒有覺察出來的細微變化,故而見慕良跪拜後,她愣了愣,“都說了不必跪,怎麽幾個月不見又忘了。”

  她伸手去拉慕良,沒拉動。

  “奴才跪娘娘是天經地義的事,該跪的。”慕良額頭貼著地,一身的謙卑表現得淋漓盡致。

  底層爬上來的太監和宮女最大的不一樣,就是他們的言行之間滿是最卑微的奴氣。這是宮女不常有的,她們更偏向於學習如何在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時不經意流露風情和柔美。

  這是皇宮裏才能見到的風景,蘭沁禾看著慕良,一刹那像是被拉回了自己被眾星拱月的皇都。更記起了在皇都時的抑鬱惆悵。

  是了,常州再難,也好過西寧郡主府,這是她二十年來夢寐以求的抱負,如何能因為艱難便頹喪。

  “起來。”

  她再去扶慕良,這一次手上加重了力道,不似之前的虛禮客套。

  慕良抬眸,撐著地爬了起來。

  蘭沁禾這才得以好好看他,這一看她又蹙了眉,“我走前同你說要多進食,這會兒怎麽又瘦了。”

  慕良低垂著頭,還保持著那副馴良的姿態,“娘娘,臣沒有瘦。”他悄悄打量了眼蘭沁禾,語氣酸澀,“倒是娘娘清減多了。”

  蘭沁禾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旋即笑道,“秋冬養膘,現在五月自然消退了。”她決口不提生病操勞的事情,拉過了慕良的手,看見這人還帶著自己送的扳指,於是滿心熨燙,“南直隸到京師一路上關卡重重,我不方便給你去信,你的回信又總是模棱兩可的。今日既然來了,便好好告訴我詳情。”

  慕良指尖一顫。

  這是分離四個月後,娘娘第一次同他肌膚相處。

  蘭沁禾說話之間,眼看著慕良又別扭了,她輕笑出聲,“我確實不該離你太久,好不容易把慕公公捂熱了,這一走怎的又變回去了。”變得愈加靦腆羞澀。

  慕良紅著臉說不出話,蘭沁禾也不為難他,接著問了自己最關心的事。

  “你怎麽會來常州?”

  司禮監掌印跑來別省督建,這簡直是失寵垮台了的意思,蘭沁禾知道必定是王黨的報複,可他們怎麽能夠一個多月的時間就將慕良扯下來?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談到正事,慕良麵上的紅暈消去了一些,他壓低了聲音小聲道,“江蘇上下沆瀣一氣,萬歲爺派臣過來是想撕一個口子,鎮鎮他們的邪火。”

  他大搖大擺地從北直隸到南直隸,坐的是九千歲的蟒輿,配的是鎮撫司的錦衣衛,這一路下來消息飛躥,有心人都明白慕良是來常州找王瑞的茬了。

  “可是京師那邊怎麽辦呢。”那邊才是真正的大頭,“你一走,王瑞勢必會官複原職的。”

  說到這個慕良心裏發虛,他不敢去看蘭沁禾,“不論臣在不在,王瑞都會回內閣的。”

  兩朝元老、皇帝的師傅、先皇在位時就定了根基的首輔,哪那麽容易一擊就垮。不過是慕良在京師的話,他辦事難一些罷了,結果並不會變。

  “臣若是不來,他們就會把矛頭轉向光祿寺卿。”他期期艾艾地望了一眼蘭沁禾,很快又低下,“臣怕娘娘傷心。”

  他竟然是為了酥酥才丟棄了整個皇城的事物,自願遷來外省。

  蘭沁禾心中一緊,當即將人摟進懷裏。

  “我總是……”她聲音微啞,有些哽咽,“抱歉,總是連累你。”

  慕良抿唇,他心中唾棄著自己。

  隻有慕良明白,他來江蘇並非為了什麽光祿寺卿,而是藏了私心,故意給王瑞喘息修複的時機。

  他希望王瑞不要那麽快倒下,隻有這樣娘娘才會願意多用他一會兒,他才是個有價值的東西。

  在蘭沁禾的自責中,慕良輕輕扯上了她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開口,“娘娘切勿自責,為了您,臣做什麽都是歡喜的。”

  幾個月的時間裏,變得何止是蘭沁禾,換做從前的慕良,是絕對不會在蘭沁禾麵前耍這樣的小心思的。

  被雨水滋潤,幹旱的土地起了貪婪。他開始試探著將二十多年為奴的齷齪用了起來,將不得見光的陰私觸角一點點地伸展到了蘭沁禾身上。

  他拉著蘭沁禾的袖子,漆黑的衣袍挨上了女子月白的衣裳。

  娘娘,您多看看奴才,奴才是有用的。

  作者有話要說:

  慕良:已經過了三刻鍾,連個換茶的人都沒有。這會兒的茶水還能喝麽,怎麽茶點也不放?都酉時了,娘娘餓了怎麽辦。

  淩翕:嗬嗬,每次報的預算司禮監都打回來,工資麽年年都拖,這會兒要求這要求那,你在想peach。

  第73章

  慕良一去江蘇,必然會讓蘭沁禾小許多的壓力。可遠在京城的萬清就不好過了。

  本來單憑她的能耐,斷然無法做到這麽快將王瑞扳倒,不論是頭一回的金蟒銜玉還是最後的反民鬧事以及期間各種的進諫讒言,都是慕良一己之力,萬清隻是請欽天監上了一道模棱兩可的賀表罷了。

  換而言之,她都沒有預料進展會如此迅速。

  此時慕良抽身離去,這樣的場麵萬清必然控製不住。

  五月十五,就在慕良離開京師的第七天,六部群臣紛紛上表,請求皇帝重用賢良。

  沒有慕良在身旁的皇帝仿佛失去了諸葛亮的阿鬥,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他心中憤怒,可麵對百官的要挾逼迫,不得不咬著牙請王瑞回來。

  王瑞果真如慕良當初所言,隻是回家休息了幾個月,很快又官複原職,成為了首輔。萬清退了下來,當了兩個多月的首揆最終還是回到了次輔的位置上,而殷姮自然也順次退了下來,被剝了閣老的尊稱。

  慕良這一走走得漂亮,他不僅在蘭沁禾麵前打起了同情牌表明了自己的忠心,也讓皇帝知道他有多麽重要。

  萬清總是和女兒訴苦,說皇帝多心敏感,不願意相信他們這些外臣。這其中是有慕良的手筆的。

  他從一開始就離間了皇帝和廷臣。

  不想上朝?

  他安慰皇帝,“隸祖爺十年都不上朝,依舊國泰民安。萬歲爺年少,若是每日上朝,那些大臣們還會怨恨您管得多,礙著了他們辦事。奴才以為不如不去,以靜製動,反能使他們摸不清您的脾性,隻好兢兢業業不敢出一絲差錯。”

  被太後訓斥不該和蘭沁酥廝混?

  他安慰皇帝,“萬歲爺您想想,您高坐深宮,下麵的人又有幾個是願意同您說真話的?但是蘭大人不同,這些年月裏,她縱使有些做的不妥的地方,可她每回進宮都將下麵的實情告訴了您。

  說句僭越的話,若不是太後娘娘阻攔,您真應該將這樣的忠臣放入內閣,這樣往後六部九卿兩京十一三省,您隻需詢問蘭大人一人便可知天下。”

  皇帝愈發厭惡外臣,愈發不願意上朝,從原本的一年三次到現在可能一年都不上朝一次。

  總歸外麵的大臣說的都是虛話,哄騙他而已,何必廢這些心思。

  年輕的帝王嫉惡如仇,極其厭煩虛與委蛇。

  慕良潛移默化之中,將皇帝和百官分離,中間隻建起了一根獨木橋——那就是他。

  此時沒了慕良的皇帝倍感煩悶,這一次慕良回京師之後,必將更得聖寵。

  他是蟄伏在皇帝身邊的毒蛇,偽裝成了良犬的姿態,直到先皇去世,他陪伴著的小太子入主中宮,才稍稍露出了毒牙。

  太後或許是明白的,可她還需要慕良這塊鐵板為她的小孫子遮風擋雨。治理國家是文臣武將的事情,作為皇族最大的作用則是協調那些臣將。

  慕良不會把西朝拖垮,起碼他還活著的時候不敢把西朝拖垮。一旦生出了禍亂,第一個被推出去的就是皇帝身邊諂媚弄權的奸宦。這一點太後明白慕良是清楚的,這個國家裏,最期望安泰的就是慕良本人。

  她留著慕良,利大於弊遠甚。

  看似風光無比的九千歲,可所有的榮寵全都是慕良自己處心積慮爭過來的,他當初剛進太子府時,哪裏有這樣的光景,每日低頭哈腰跪在地上給太子當馬騎。

  那對拿著馬鞭的太子而言是遊戲,不過是個普通的太監而已,就是打死了也沒有關係。

  每回太子犯了錯,那些事情全由慕良來背,他替太子挨打,打到以為自己要死了過去,最終也就得太子的一句歎息,“唉,這次連累了你,等你好了本宮帶你出府玩。”

  盡管往事不堪,可慕良並不怨恨太子。因為比起其他主子,太子實在是個仁厚的好人,至少他沒有故意為難過慕良。

  太子府的差事沒什麽好挑剔的,畢竟全天下的主子都是這般的,從不會把奴才當人看,隻有娘娘……

  慕良跌坐在椅子上,他仰著頭,閉著眼睛接受女子的親吻。

  “唔……”

  嘖嘖的水聲中,他快要溺死在了娘娘的恩賜中,腦子裏一片絢爛,心髒快活得打鼓一般。

  再多給奴才一些……娘娘,求您多憐惜奴才一會兒……

  他柔順至極,展現著一個忠心的奴才該有的樣貌。

  反觀上方的蘭沁禾,她滿臉歉疚,撫著慕良的後腦,努力使他不至於難受。

  一察覺慕良有些氣短之後,她立刻退開給他喘息的時間。

  唇舌分開的一霎,慕良幾乎忘了身份,拉著蘭沁禾的衣袖想要追上去繼續。

  但他很快清明過來,克製住了自己。

  他是個百依百順的奴才,是絕不會僭越、衝撞主子的。

  “天晚了,你該去休息。”蘭沁禾輕輕地撫摸他的脊背,給氣喘籲籲的慕良順氣。

  慕良紅著臉支吾了一聲,留戀道,“明日娘娘就要回常州了……”他則必須留在南京。

  “省裏時常議會,過不了兩日我會再來的。”蘭沁禾被他眼中的依依不舍看得心軟,好聲安慰道,“你在這裏好好的,辦完差事就回京師吧。縱使酥酥那邊……也不能這樣委屈你。”

  她實在不忍心再讓慕良為她委曲求全了,這些原本是跟他毫無關係的事情,若是沒有自己,他哪裏需要這樣反複折騰。

  慕良沉默著起身,彎了彎腰,“那臣就先回去了。”他知道進退。

  “等等。”蘭沁禾忽而叫住他,轉身將桌上的小木盒遞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