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作者:江楓愁眠      更新:2020-07-11 18:57      字數:3896
  那慕良會願意去嗎?

  殷姮在看見慕良手指上的扳指時,便有了些許答案。這個答案隻有很小的幾率,畢竟從她的立場來看,慕良這般冷血暴戾的人是不會被情愛衝昏頭的。

  這個時機太過特殊,有一絲的可能性殷姮都願意去賭。

  賭對了,慕良離開,她得以喘息;賭錯了也並無損失,這件事她做起來不虧。

  況且這其中還有一層她的私心——

  沁禾在江蘇孤身一人,慕良去了,多少也好給她點幫襯。

  王瑞被殷姮說動了,他慢悠悠地點了點頭,“大可一試。”

  “那學生這就去安排。”殷姮起身,行了禮退下了。

  ……

  殷姮的動作很快,五月初六和王瑞商量了這件事,五月初八慕良就被叫過去了。

  “大致就是這個意思。”皇帝問他,“朕一時拿不定主意,你以為如何呢?”

  慕良一愣,這是出乎他預料的走勢,他萬沒有想到王黨會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來,畢竟正常人都不會覺得慕良會願意去南京。

  他這一走,至少也有幾個月的時間,等他回來王瑞恐怕已經官複原職東山再起了。

  但那又如何呢?

  萬清和王瑞鬥得越狠,他在娘娘心中就分量就越是重,甚至可能哪日娘娘厭煩他之後,也會礙於局勢,不得不同他說笑談天。

  這樣一想,慕良一下子心中酸楚。他是舍不得娘娘委曲求全的,不應該答應去南京才是。

  可他已經快四個月沒有見著娘娘了……

  理智讓慕良留在北京,衝動卻驅使著他前往南京。

  皇帝見他遲疑,於是安慰道,“朕明白你的顧慮,你放心,司禮監掌印這個位子是你的就是你的,樓月吟的司馬昭之心朕知道,絕沒有你離開北京幾個月權力就歸他的道理。”

  他接著說,“南京是舊都,那邊的太監們不比別處,一個個都張狂得很,又不像京師有上頭管著,除了你這個老祖宗,誰去那裏都壓不住。

  至於江蘇的官員們,頑固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他們仗著王黨的勢力作威作福,上下抱團結黨營私,朕早就想治他們。你這次去朕撥給你幾個錦衣衛,看見奸佞的直接押送回京。”

  自王瑞告老後也有兩個月了,可年輕的小皇帝日漸發現這件事沒那麽簡單。王瑞雖然離開了內閣,卻勝似在內閣,下麵的官員有了事第一時間還是去請王瑞的意思,王瑞點頭便能辦,王瑞不願意便不辦。

  這無疑是視他這個皇帝為虛設,讓他十分惱火,這會兒有機會打壓王黨了,皇帝立馬就有些心動。

  “朕估摸著你也就去三個月,給那邊的太監們擺擺臉色,再抓幾個貪官墨吏打消王黨的氣焰就回來吧。”

  隻是三個月,慕良抿了抿唇,片刻,他低了頭,“是,奴才這就準備。”

  娘娘……他實在是太想見您了。

  ……

  江蘇·常州·五月初

  蘭沁禾的病早已大好,拖殷姮的福,常州也退去了病氣。她問縣衙拿了藥方送去省裏,淩翕上疏表彰了蘭沁禾的功績。

  她猛地反應過來這件事中殷姮幫了自己多少。

  雖然是政敵,可這份情誼並不摻假。

  近四個月的時間,讓蘭沁禾基本穩了下來,雖然麻煩依舊接連不斷,但至少她已經調整好了心態,摸清了各樣事物處理的常規程序,再不像一開始那樣浮躁輕率。

  現下最讓她為難的就是倭寇一事。

  如她所料,常州和海上之間雖然有蘇州府作為緩衝,但依舊有小股的倭寇潛入。

  自春天開始,蘭沁禾總能時不時接到呈報,說是又有村落被倭寇洗劫,好一點的是被搶了財物,糟糕的是連人也殺掠了過去。

  就在昨天,靖江的一個村子被洗劫一空,更有十數位少年少女被擄掠而走。身為一府的長官,蘭沁禾的憤怒可想而知。

  “王千戶!”她從案牘後麵站了起身,揚聲怒喝,“我上個月就同你說過,靖江地處孤立,勢必要森嚴戒備,你今天不把事情說清楚了,我立即就可以革你的職!”

  “大人,卑職確實聽您的話好好排查靖江各處了。”站在下麵說話的男人委屈道,“可昨夜偷襲的倭寇不是從咱們常州過的,是打廖角咀過通州進的靖江,那都是揚州府的地界,卑職也沒有辦法。”

  在揚州府和常州之間有一道狹窄的水路,從黃海可通常州的靖江北部,而那到狹窄的水路是劃分在揚州府的地界內的。

  換而言之——他們管不了。

  蘭沁禾閉了閉眼,有時候她真想殺人。

  確實靖江北部的河道歸揚州府管轄,可南邊、東邊、西邊呢!那些都是他們常州的地界,就沒有一處防範!

  何止是這一次,這些月來每回有倭寇傷人劫財,每次都有新的說辭。

  說到底他們就沒有想過讓蘭沁禾好過。

  整個常州的士卒沒有一個聽從她調遣,最好常州亂起來,蘭沁禾被革職查辦遣送回京,這才是他們想要的結果。

  她深吸了口氣,冷了眼眸。

  滿朝的高級將領,從五軍都督府到鎮撫司、從兵部到前線,大半都是蘭國騎的人馬,若是在京城,別說一個小小的千戶,就是她要召鎮撫司的指揮使也就是一句話的功夫,偏生到了常州,竟然連一個走卒都使喚不動。

  蛟龍擱淺,蘭沁禾的憋屈達到了頂峰。

  她怒極反笑,點了點頭,“好,不愧是王家出來的將才,辦事果真讓人拿捏不到錯處。”

  這會兒王瑞辭官的消息已經遍布了南北,可底下的人依舊喚他為閣老,萬清並不得心。

  王千戶扁了扁嘴,“您要是這麽揣度卑職,那卑職也無話可說,大不了就是砍了頭為大人解氣。”

  “我怎敢砍你的頭。”蘭沁禾笑了,“這裏沒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王千戶看了她一眼,也不說話,行了禮轉身就走。

  蘭沁禾眉頭緊鎖,當即提了筆寫奏疏。

  她本不想這麽快就用掉那張王牌,可現在看來,是該有所動作了。

  常州官兵沆瀣一氣,他們是根深蒂固的爛藤,想要使其重新變回茁壯健康的綠植恐怕已經不現實。

  既然如此她隻得將其連根拔起,在這片地上重新播種。

  納蘭丫頭,她要提前用了。

  蘭沁禾將彈劾的奏疏加急遞去了內閣,在她等待朝廷回複的廷寄時,從京師來了一位讓她夜不能寐的人——

  司禮監掌印、九千歲慕良來南直隸督建了。

  老祖宗來了江蘇,淩翕馬上召了各州府的長官過來為他踐行。

  常州毗鄰應天府,路程很短。兩天前蘭沁禾還在常州,此時已經到了應天府的省衙門裏了。

  她坐在最末的位置上,看見了從門外進來的慕良,突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原來她曾經還是個有頭有臉的郡主,原來她還同這樣厲害的人物有著羈絆。

  常州的四個月,實在是讓蘭沁禾嚐盡了千般滋味,那皇城的紙醉金迷舞榭歌台,似乎隻是曾幾何時的一場夢幻罷了。

  第72章

  慕良進來第一眼就看的就是娘娘。

  她清減了,眉宇間還是同樣的溫和,卻少了幾分雅氣,多了些疲倦,同萬清愈加相像了。

  慕良差點控製不住自己,他第一時間想跪倒蘭沁禾麵前,問問她好不好、有哪些不長眼的衝撞她了,可又不得不礙於場麵,同她裝作不認識的模樣。

  他路過蘭沁禾時瞥見她低頭致意,於是更加心酸了。

  他的娘娘本是天人,來了凡間受罪,這會兒又被打進了泥潭沾滿了泥漿,竟對著自己一個奴才低頭。

  分別之後慕良日日夜夜等著蘭沁禾給他來信,或是告訴他常州有哪些人可恨,或是告訴他衙門裏的開銷短缺,或是同他說說還有什麽事情要辦的。

  可他等來的信永遠都是“我很好,不必掛懷,公公保重自身要緊”。

  蘭沁禾隻給他寫最簡單的家信,旁的一字不提,就連病了也是慕良從呈上來的錦衣衛日報中得知的。

  這是為了不泄密,否則信件被人攔截下來就糟了。慕良這般安慰著自己。

  所以哪怕蘭沁禾不說,他依舊在京城布局點棋,從金蟒銜玉到反民鬧事,直到王瑞辭官,他鬧出的動靜越來越大,消息傳遍五湖四海,偏偏蘭沁禾依舊什麽也不說。

  慕良快要被這樣的疏遠逼瘋,他像是失了智的獵狗,一次次屠殺獵物,拖著獵物跑到主人麵前邀賞,可主人無動於衷,連摸摸他的頭也吝嗇地做。

  是不是常州太忙?娘娘是個先天下的人,他不該拿這樣小家子氣的兒女私情打擾她。

  又會不會是娘娘在常州遇見了合心意的男子,於是用這樣的方式婉拒他?

  慕良不知道,分隔兩地,他連躲在柱子後麵悄悄窺一眼蘭沁禾的裙擺都做不到。

  終於他來了,連夜趕來了南直隸,得以親眼見一見娘娘。

  淩翕請了慕良上座,她今日依舊上了妝,美人風骨韻味猶在,隻是席間偶爾掩著唇小聲咳嗽,病得愈加重了。

  “慕公公遠道,一路辛苦,聖上龍體安否?”

  慕良傾身,答了,“聖躬安。”

  “這一次南京修園,集天下萬民之力,我和諸位大人都不敢懈怠。今日晚了,我們為公公布了洗塵宴,明日一早再讓人帶公公親自去看。”

  淩翕還在微笑著說官話,慕良一邊應和一邊忍不住偷偷望一眼蘭沁禾。

  這裏多是知府、省裏的高官,她一個常州知府坐在了靠門的地方。

  慕良心又揪了起來,娘娘怎麽能坐那種地方,已經過了三刻鍾,竟然連個給她換茶的人都沒有。

  這會兒的茶水還能喝麽,怎麽茶點也不放?都酉時了,餓壞了鳳體怎麽辦。

  他心急火燎的,恨不得馬上起身親自去伺候,手都焦慮地交握在了一起,壓根沒有心思聽喋喋不休的場麵話,就連後麵的宴席也吃得敷衍。

  淩翕看出了這位老祖宗的不耐,知趣地放下了筷子,“我看今日也晚了,慕公公趕了幾日的路,不如先回去休息,別的我們改日再談。”

  全國十五位布政使,可司禮監掌印隻有一個,連首輔都敬著的公公,她自然也得供著。

  慕良放下了筷子,他心裏滿意,淩翕還是有眼色的,他要馬上去娘娘跟前請安,一刻也不能耽擱。

  蘭沁禾知道慕良要來見自己,她心中半是欣喜半是踟躕。

  來了常州一段時日,她才猛地發現自己什麽也不是,連一個縣令都敢明裏暗裏地和她作對,這還是在她背後有蘭家支撐的情況下,若是沒有父母給予的蔭蔽,她大概一個月之內就能被遣送回京。

  而慕良呢,他是靠著自己一步步爬到了萬人之上的位置。

  他們之間的差距宛如天塹。她難免自慚形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