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節
作者:四眼娃娃一渡清河      更新:2020-07-11 15:14      字數:5202
  四阿哥抬起頭,緩緩地歎出口氣,“沈天生、伊爾賽等包攬湖灘河朔事例,額外多索銀兩一案,齊世武受賄三千兩,托合齊受賄二千四百兩,耿額受賄一千兩,俱取供得實。皇阿瑪下旨,照律擬絞監候,秋後處決!”

  蘇偉心中咯噔了一下,隨著四阿哥的目光看過去,不遠處,毓慶宮的房簷孤獨地佇立在一片紅牆中。

  駛向長街的馬車中,八阿哥聽了榮安講訴的事情始末,神情冷淡。

  “罷了,那個蘇培盛本來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爺也沒怎麽指望你真能試探出什麽。”

  “都是奴才愚笨,”榮安低下頭,他本來是想通過挑釁蘇培盛,看看宗親中有多少有意靠向雍親王的。卻不想,一句話就被人噎了回來。那些看熱鬧的奴才們,壓根沒有表明立場的機會。

  另一輛馬車繞過八阿哥的車架,往同一方向而去。八阿哥掀開車窗,看向那列親王規製的車架,扣在窗欞上的手漸漸青筋直露。

  毓慶宮

  李佳氏喝退了傳旨的太監,端著藥碗進了太子的寢殿。

  胤礽正靠在床頭,看著帳頂的祥雲紋飾發呆,清瘦的麵龐在紗簾的隱映下,顯得愈加蒼白。

  “殿下,喝藥吧,”李佳氏坐到床邊,將藥匙喂到太子嘴旁。

  胤礽溫然一笑,伸手接過藥碗道,“爺還沒病到那種程度,能自己吃藥。”

  李佳氏也彎了彎嘴角,將藥匙遞給太子,看著太子將一碗藥慢慢飲盡,“爺下午要是精神好些了,就給弘皙指導指導功課吧。那孩子一腦子亂七八糟的問題,把師父都給煩透了。”

  “懂得問問題是好事兒,”胤礽把藥碗遞回給李佳氏,“讓他和弘晉都過來,爺能多陪他們一天是一天。”

  “殿下——”李佳氏抿緊了嘴唇,“您別總是胡思亂想。”

  胤礽微微翹起嘴角,拍了拍李佳氏的手,“你放心,爺心裏早有準備……”

  正午,東小院

  四阿哥一邊用膳,一邊好笑地聽蘇偉講了他跟榮安的衝突。

  “我就奇怪,那榮安好歹也是八阿哥的貼身太監,做事怎麽這麽衝動?”蘇偉咬了一口羊肉餡兒的蒸餃,鼓著腮幫子看向四阿哥。

  四阿哥彎起嘴角,最後喝了一口溫溫的小米粥,撿起布斤擦了擦手,“他自然不會是單純挑釁,大概想從你這兒試探出什麽吧。隻不過,咱們蘇大公公資曆深、輩分高,他沒能成功而已。”

  “切,”蘇偉捧起粥碗喝了個底兒朝天,“我下午要去吉盛堂。”

  “讓小英子陪你去,”四阿哥回身坐到軟榻上。

  蘇偉放下碗,扁了眼睛,“小英子現在都成你眼線了,一個欺師背祖的叛徒,我要自己去!”

  “不準!”

  蘇偉兩眼一瞪,氣呼呼地站起身走到四阿哥身邊,伸出爪去擋住四阿哥的視線,“你賠我銀子!”

  “什麽銀子?”四阿哥抬起頭,一臉無辜。

  “那顆南珠是我們吉盛堂的貨物!”蘇大財東呲著牙,跺著腳,“一共就那麽一顆,都有人出價一千兩了!要不是你考慮不周,我怎麽用出那麽大的血?我不管,你賠!”

  四阿哥看向蘇偉一聲輕笑,“你這副樣子倒跟伊爾哈像個十足,是不是你把爺的女兒教的越來越嬌氣了?”

  “你少轉移話題,”蘇偉不依不饒道,“你趕緊賠!要不我就去圓明園挖石頭出來賣!”

  “茉雅奇不是都替爺謝你了嗎,還有什麽好賠的?”四阿哥又低下頭翻開書,“而且,那顆南珠可是換了你半個月的人身自由呢。否則,某人現在就該在府中閉門思過。”

  “人家不就是喝個酒嘛,”蘇偉一屁股倚到四阿哥身邊,“好像你沒喝醉過一樣。那麽小氣吧啦的,我可是一下花了一千兩——”

  “那個王相卿走了沒有?”四阿哥打斷蘇公公的絮絮叨叨。

  蘇偉愣愣地眨了眨眼睛,“沒有啊,我還想把王大哥留在京城呢。”

  四阿哥緩慢地抬起頭,神情清冷地湊到蘇偉耳邊,“帶著小英子和庫魁一起出去,晚膳之前必須回來。再跟某些人在外頭喝得酩酊大醉,你這輩子都不用出門了!”

  東小院的大門被人有意泄憤地踹了兩腳,小英子和庫魁對視了一眼,齊齊地搖了搖頭。

  蘇偉風風火火地走出東花園時,張保正引著張廷玉與兩位麵生的大人疾步而來。

  “張大人!”

  “蘇公公!”

  雙方見過禮後,蘇偉讓到路邊,看一行人匆匆而過,緩緩地吐出口氣。

  “師父,”小英子小心地湊到蘇偉身邊,“這幾天不少人來咱們府上拜訪呢。”

  蘇偉抿了抿唇,放慢了步伐向外走去,“時移勢易,也是到時候了……”

  二月十五,

  奉旨往江南調查戶部尚書張鵬翮等回奏,噶禮與張伯行互參一案應將張伯行革職,噶禮降一級留任。

  然此等結果卻讓康熙爺很不滿意,一來,噶禮與齊世武等人來往甚密,是相當明顯的太子派成員;二來,張伯行師從王鴻緒,也是有名的文官大儒,若是處置了他,會使江南學子更為怨聲載道。

  是以,康熙爺在早朝上駁回了張鵬翮等人的奏折,令九卿詳看會議,繕摺具奏。隨後,又將此案與江南科場受賄一案交給了戶部尚書穆和倫、工部尚書張廷樞重新審理。

  二月末,齊世武又被卷進了甘肅火耗銀虧空一案。俱左都禦史趙申喬、戶部侍郎噶敏圖審查,齊世武於甘肅巡撫任內,受布政使覺羅伍實火耗銀三千六百餘兩。同時,甘肅眾多官員被牽涉其中,紛紛照律革職枷責。此一番,將太子對西北軍權的控製盡皆拔出殆盡。

  三月,康熙爺又奉太後住進了暢春園,太子也從毓慶宮搬進了無逸齋。

  因南山集與江南科場的連番動蕩,民間不少有複漢人天下之心的文人學子又開始蠢蠢欲動。

  康熙爺一連接了幾份奏折,對於除之不盡的反清之風十分頭痛。而最後一封竟是幾位學官聯名上奏,請聖上恩準太子南下,主持重開恩科,以平息學子之怒氣。

  桌上的茶碗被一掃而落,梁九功慌忙下跪,康熙爺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口氣,緩慢站起身道,“擺駕無逸齋!”

  同一時間,四阿哥帶著蘇偉住進了圓明園。

  夜色降臨,兩人爬上了屋頂,看滿天繁星。

  “第一次跟你看星星,我被打了個屁股開花,”蘇偉枕著自己的帽子,一眨不眨地盯著夜空,“挨打時我就在想,等我熬過去了,一定做個規規矩矩的太監。”

  四阿哥聞言一聲輕笑,側過身子捏了捏蘇偉的臉蛋,“若是皇額娘在天有靈,恐怕會怨自己當時打得輕了。”

  蘇偉扁了扁嘴,伸手在星星間比劃了兩下,“這些星星看起來離得近,實際上離得很遠呢。”

  四阿哥抬起胳膊抓住蘇偉的手,一顆流星在兩人掌間劃過,“不遠了,就快接近了……”

  流星劃過的窗欞,一個單薄的身影正跪在九五之尊的腳下。

  康熙爺把奏折摔在胤礽跟前,質問的嗓音都帶著絲絲顫抖,“這,這就是你打的主意?你心裏還有沒有大清的天下?”

  胤礽匍匐在地磚上,一聲未吭。

  “好,好,”康熙爺揮開梁九功的手,原地轉了兩圈,“你是不是以為朕當真會怕了那些興風作浪之人?你是不是以為,除了你,再沒人能平息江南之亂?”

  胤礽緩慢地支起身子,眼眸中沒有一點光彩,“兒臣有罪在身,本就不堪此等重任,更不曾寄期於此。事到如今,兒臣任憑皇父處置就是。”

  康熙爺皺起眉頭,死死盯住胤礽波瀾不驚的麵容,片刻後,忽而恍然道,“你在,恨朕?”

  胤礽抬起頭,嘴邊竟帶了一絲淺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兒臣從不敢言恨……”

  三月初七,晨

  聖上禦筆朱書諭諸王、貝勒、貝子、大臣等,“前因胤礽行事乖戾,曾經禁錮。繼而朕躬抱疾,念父子之恩,從寬免宥。朕在眾前,曾言其似能悛改。伊在皇太後、眾妃、諸王、大臣前,亦曾堅持盟誓。想伊自應痛改前非,晝夜警惕。乃自釋放之日,乖戾之心,即行顯露。數年以來,狂易之疾,仍然未除,是非莫辨,大失人心。朕久隱忍,不於發露,因以其有望悛改。然,今觀其行事,即每日教訓,斷非能改者。朕今年已五旬有餘,知後日有幾。況天下乃太祖、太宗、世祖所創之業,傳至朕躬,守成五十餘載,朝乾夕惕、耗盡心血、竭蹶從事,尚不能詳盡。如此狂易成疾,不得眾心之人,豈可付托乎?故今將太子胤礽,廢黜禁錮,待吉日告祭天地、太廟、社稷,為此特諭!

  第320章 何等人

  康熙四十七年

  三月十二,無逸齋

  四阿哥邁進內室時,胤礽正閑適地靠在軟榻上,手中一卷經冊,身上沒了製式繁重的蟒袍,隻披了一件灰色短褂,炕桌上擺著一套白瓷茶具,茶碗間還飄著淡淡的茶香。

  引著四阿哥進門的太監安懷,先一步開口道,“啟稟二阿哥,雍親王到了。”

  四阿哥瞄了一眼身前的太監,神情頗為冷淡。

  胤礽聞聲抬起頭,衝四阿哥淡然一笑,“老四來了,快坐下。”

  “弟弟來看看二哥這兒缺什麽不缺,”四阿哥拱手行了一禮,坐到軟榻另一側。

  皇上下旨廢太子,無逸齋內,太子昔日的用什俱被收回內庫,胤礽又是戴罪之身,沒有俸祿爵位,如今無逸齋的陳設是連普通皇子都不如了。

  “有勞四弟費心了,”胤礽緩慢地坐起身,給四阿哥倒了杯茶,“在這宮牆中,什麽樣的日子不是過?二哥能有本書,有碗茶,就心滿意足了。”

  安懷小心地湊上前捧起茶壺,討好地衝四阿哥道,“奴才去給王爺換壺新茶。”

  四阿哥沒有理會安懷的刻意諂媚,待安懷退出屋門,才對二阿哥道,“這個太監看起來可不是個安分的。”

  “一個奴才而已,能做事就行了,”胤礽淺淺一笑,一手撐在額頭上,“這幾日,朝上很熱鬧吧?”

  “是,”四阿哥抿了抿唇,“雖然皇阿瑪的旨意很堅決,但三公九卿間還是有不少為二哥說話的。”

  胤礽苦笑一聲,搖了搖頭,“隻是些慣於維護舊製的聲音而已。其實,隻要儲位定立,是誰在那個位置,對他們來說,沒什麽差別。”

  胤禛轉頭看向胤礽,視線略略低垂,“四弟有一事一直不明,現今,想問問二哥。”

  胤礽端起茶碗輕輕抿了一口,沒有說話。

  四阿哥繼續道,“索相身死,托合齊幾人再難以掌控,二哥應該不是頭一天知道,又何故被連累至此?既然可以安排噶禮、張伯行互參一事,何不壯士斷腕,保全自身?畢竟二哥身在儲位三十餘年,一直深得民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胤礽輕輕轉著手中的茶碗,目光逐漸恍惚,“這茶具用得久了,總是難免磕碰。說是精貴的東西,可隻要一個豁口,便再難露於人前。其實,若可以選擇,誰願意做這麽一件清脆易碎的瓷器,看起來光華奪目,其實還不如乞丐手中的瓦罐,起碼物盡其職,瀟灑自在。”

  茶碗應聲而落,碎成了一地殘渣,胤礽的臉上再沒了恬淡安然,刻骨的仇恨化作一股岩漿在漆黑的眸底將一切燃燒殆盡,“天可憐見,我雖不能選擇如何出生,但總可以選擇如何離去。”

  胤礽轉頭看向四阿哥,壓抑在嗓底的聲音,如同來自地獄,“曾幾何時,那個人的肯定就是二哥所有的期盼。為了穩固社稷,我夜以繼日,修學作文,以取天下學子之心;為了助他鞏固君權,我宵衣旰食,周旋在權臣宗親之間,以定太子之位。可是如今呢,凡此種種,皆成了我的罪過。”

  胤礽低低地歎了口氣,似笑非笑地抬起頭,嗓音卻越發顫抖,“我曾想過退卻,我想他既然不再屬意於我,我便做個普通的皇子又如何。可他卻不肯輕易放過我,大哥如日中天,皇弟們越長越大,我從當初那個穩固江山的工具變成了壓製兄弟們的劊子手。可即便如此,我依然敬他、愛他,甘願為他掃平一切障礙,哪怕我早就知道,自己的結局未必好過大哥。可是,最後呢?”

  胤禛看向胤礽,他的眼底已成一片灰燼。

  “他毫不愧疚地親手奪去了我最重要的人,又一而再再而三的毀掉我身邊僅剩的一絲溫暖。”

  “然後,”胤礽突然一笑,“他還問我是不是恨他?”

  胤禛抿緊了嘴唇,看著胤礽仰起頭,重重地吐出口氣,“我不恨他了,因為我也不再愛他。他不是很看重那個位置嗎?”

  胤礽歪過頭,眼底閃過一絲暗黠,“我告訴你,胤禛,他在怕,怕這些越來越出色的兒子,會把他像喪家犬一樣趕下龍椅。所以,我把你們留給了他,一群野心勃勃,由我一手逼促而成的強大皇子。在未來的時間裏,沒有了太子這麵擋箭牌,他將終日活在恐懼之中,戰戰兢兢地守著最後一點尊榮,在君臣權利、父子恩情間掙紮嘶吼。他活得越久,這種痛苦就越深。直到最後,他閉上眼睛時,魂魄都將不得安寧!”

  胤禛愣愣地看著胤礽,半晌未著一語,最後直接起身向外走去,直到臨近門口時,才堪堪停住腳步,“我原以為,二哥一直是心向大位,算無遺策,隻是天不順意、人不應時而已。沒想到,二哥這一輩子,竟都是為他人而活。在胤禛眼裏,你的恨、你的怨都不過是個笑話。既然不是自己想走的路,為何要一直走下去?既然是自己最重要的人,為何不用命守護?自怨自艾,自甘墮落!如果那人知道,你的餘生都因仇恨而活,隻怕會歎息自己悔不當初,所遇非人!”

  “老四……”胤礽的聲音在四阿哥背後響起,顫抖的幾乎聽不清楚,“千萬別走上二哥的老路……”

  “二哥放心,”四阿哥舉步向外走去,“我的人,我的天下,誰都搶不走!”

  四阿哥邁出屋門時,室內突然傳來一聲哀嚎,悲戚之聲直入九天!

  四阿哥身形一顫,被張保將將扶住,“主子,您沒事兒吧?”

  四阿哥閉了閉眼,緩緩地搖了搖頭,“一會兒你再過來一趟,好好敲打敲打那幾個奴才,該添什麽添什麽,一切照皇子的規製來。就算皇阿瑪下旨廢黜,他依然是我大清的二阿哥,容不得他人磋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