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
作者:四眼娃娃一渡清河      更新:2020-07-11 15:14      字數:5505
  康熙四十四年

  十一月初七

  乾清宮內一片沉寂,康熙爺端坐在書案之後,神情冷漠。案邊散了一地的奏折,沒有任何人敢上前撿起,單一紙紅皮奏封鋪在書案之上,三貝勒的印信隱隱可見。

  梁九功垂首站在龍椅一側,呼吸的聲音都壓至最低,過了晌午的日頭落在窗欞上,映出一個躬身而過的人影。

  顧問行進到內殿時,也是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奈何受人所托,不得不硬著頭皮俯身道,“啟稟萬歲爺,惠妃娘娘跪在殿外求見。”

  又是一陣詭異的沉默,梁九功閉了閉眼,微微轉頭看向康熙爺。良久,一聲輕歎,一個沙啞寥落的嗓音道,“讓她進來吧。”

  惠妃跟著顧問行踏進了久未涉足的乾清宮,讓人驚異的是,曾幾度獲罪又逢獨子拘禁的當口,惠妃並未脫簪待罪,而是盛裝而來。隻不過,金釵玉瑤之下,難掩斑白的發髻,粉妝銀鈿之後,是女子遲暮的容顏。

  “臣妾拜見陛下,恭祝吾皇聖安,”惠妃搖搖欲墜的俯下身子,康熙爺隨意地擺了擺手,“起來吧,這個時辰到乾清宮來所謂何事?”

  “聖上恕罪,臣妾此番是為胤褆而來,”惠妃低了低頭,垂首而立。

  康熙爺眯起雙眼,向椅背上靠了靠,“你是來為胤褆求情的?”

  “不,”惠妃微微抬眼,看著康熙爺道,“臣妾是來參奏大阿哥的,臣妾年老,體虛多病,苦心養育大阿哥幾十年,卻要落得個獨自終老的下場。臣妾要參胤褆大不孝,請皇上為臣妾做主。”

  康熙爺一聲輕笑,一手按在了桌上,“好一招以退為進啊,惠妃這是要把跟朕幾十年的情分都參進去。”

  “臣妾惶恐,”惠妃後退了一步,頷首低聲道,“胤褆在乾清宮衝撞聖駕在前,本就有不忠不孝之嫌。臣妾懇請聖上下旨降罪,將胤褆拘禁教養,削爵奪位。”

  “拘禁教養,削爵奪位,”康熙爺念了兩聲,目色愈寒,“如今,怕不是這簡單的幾番懲處就能遮得過去了!”

  “皇上?”惠妃抬起頭。

  康熙爺一把將案上的奏折揮到惠妃身前,“你好好看吧,胤祉的奏疏!你那好兒子私下召了一幫擅咒魘之術的喇嘛,妄圖鎮厭太子,謀奪儲位!”

  惠妃顫抖地撿起奏折,三貝勒胤祉的字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頭,“兒臣上請皇父金安。今逢太子重症,兒臣禁足府邸,不能時時探望,心下擔憂不已。此前,巫蠱之說在宮中流傳,兒臣本不屑與之為伍。卻不想,此醃臢之事竟源於兒臣臥榻之側。兒臣失察日久,至皇太子深受其苦,還請皇父降罪重責。兒臣日前,得聞於府內管家,言牧馬場有一蒙古喇嘛巴漢格隆,自幼習醫能為咒人之術。大阿哥知之,常傳伊同喇嘛明佳噶卜楚、馬星噶卜楚等至府邸行走。兒臣甚為惶恐,無奈不能親至牧馬場,查清真相。特此稟報皇父,以慰太子平安。”

  “皇上,”惠妃身子一軟,跌倒在地,顧問行緊忙去扶,卻被惠妃揚手製止。

  康熙爺微闔雙目,長歎口氣,“朕知道你愛子心切,朕也不想胤褆落到今日下場。當初,朕在行宮拘禁太子就有言在先,以圖徹底絕了他的心思,讓他跳出這個漩渦。無奈,胤褆不願走上回頭路,愈發膽大妄為!如今,是連朕,都不放在眼裏了。”

  惠妃撐起身子,跪坐在雙腿之上,麵目淒楚,“皇上這番話,是要我們母子撞死在金鑾殿上嗎?”

  “娘娘——”顧問行身子一震,想要提點,卻被梁九功拽到一旁。

  惠妃低頭輕撫麵龐,聲音輕落,似乎一點未發現自己所言有何不妥,“當初,臣妾誕下大阿哥,適逢榮妃幾次喪子。臣妾怕得厲害,日日抱著胤褆不敢鬆手。皇上便在寢宮裏勸著臣妾,說您一定會保大阿哥平安,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

  康熙爺緩了口氣,靜默未語,惠妃又道,“後來,皇上將大阿哥養在內務府總管噶祿的府邸。臣妾知道,皇上是為大阿哥的安全著想。所以,即便一年隻能見他幾次,臣妾都甘之如飴。待到太子降生,後宮終於有了保清、保成兩位阿哥,孩子也才漸漸多了起來。皇上,您還記得,是從什麽時候起,胤褆跟胤礽,臣妾跟皇後走到了勢不兩立的地步?”

  康熙爺睜開雙眼,握在椅側的手緊了又緊。

  惠妃輕笑了笑,低頭撫了撫腕上的玉鐲,“臣妾記得很清楚,是在索尼病逝,索額圖做大開始。”

  梁九功抽了一口冷氣,看向康熙爺,康熙爺穩而不動。

  “皇上需要一個人平衡赫舍裏氏的勢力,”惠妃雙目清遠,卻沒有任何焦點,“榮妃自那時開始便常常抱病,德妃還不成氣候,宜妃年輕識淺,即便是孝懿先皇後,也不過是個受母家所製的可憐妃嬪。所以,臣妾和臣妾年幼的保清,被皇上一手推到了明相跟前。”

  “放肆,”康熙爺身子一緊,一手拍在案上。

  惠妃卻沒有任何退卻,“難道臣妾說得不對嗎?若沒有聖上的首肯,臣妾一介婦孺,保清還沒長大,怎麽可能越過重重宮牆跟納蘭明珠攪合在一起?您知道,”惠妃眼角濕潤,“有多少個睡不著的夜晚,臣妾都在暗暗地想,若是承瑞大皇子在世,我的保清是不是就能和三阿哥、四阿哥一樣,做個普普通通的皇子,遠離那些是是非非?”

  “朕,是有心遏製索額圖的勢力,”康熙爺深吸了口氣,“但你跟胤褆一步步走到今日,卻絕非朕所能料想。若如你所說,承瑞還活著,榮妃絕不會和你一樣。”

  惠妃輕聲一笑,搖了搖頭,“皇上說什麽便是什麽吧,胤褆落得如今的罪名,想是這一生都沒什麽希望了。臣妾如今,隻是想皇上顧及些往日的情分,給保清留下一條命。也算當初,皇上在延禧宮勸慰臣妾的話,沒有食言。”

  康熙爺偏頭看了看一地的奏章,寢殿內又是一陣沉默。

  “罷了,”康熙爺揚手,讓顧問行把惠妃扶了起來,“為人父母,心疼子女的心都是一樣的。”

  惠妃抿了抿唇,鬢邊的步搖輕輕晃動,俯身行了一禮道,“臣妾,謝皇上恩典!”

  十一月初八,四爺府

  傅鼐從蘇和泰處得到消息,匆忙往東小院稟告四阿哥,“主子,皇上今早下令將蒙古喇嘛明佳噶卜楚、馬星噶卜楚、巴漢格隆與直郡王府護衛嗇楞雅突等鎖拏,交刑部侍郎滿都、禦前侍衛拉錫查審!”

  “他們還真沉不住氣啊,”四阿哥轉著手裏的魔方,“老八那邊有沒有什麽動靜?”

  “八爺府很是安靜,”傅鼐低了低頭道,“隻是,聽蘇和泰說,八爺府周遭總有一些遊方道士來來去去,有幾個還膽大包天地打著張明德的幌子跟看守潛邸的護衛胡說八道。”

  “道士?”四阿哥皺了皺眉,“他們都說了什麽?”

  “額,說張明德死不瞑目,太子咒魘一事,是張明德死前的詛咒,還說此一事非八阿哥不可解,反正都是一些怪力亂神的話,已被看守的護衛驅逐好幾次了,”傅鼐垂首道。

  四阿哥微蹙眉心,思忖了片刻。

  傅鼐抿了抿唇,沉下聲音道,“依奴才猜測,這恐怕是直郡王派人做下的。隻是,以如今形勢而言,再怎麽折騰,怕也是回天乏術了。”

  四阿哥點了點頭,緩了口氣道,“這幾日看緊府裏的人,別在這個當口出什麽事故,用不了多久,就該有個了結了。”

  “奴才明白,”傅鼐一拱手,俯身退下。

  直郡王鎮厭太子事發沒兩日,刑部就遞交了巴漢格隆等人的供狀,言及直郡王確欲詛咒皇太子,前後幾次召集喇嘛,行巫蠱之術。

  刑部派人至直郡王府及京郊莊戶,掘出鎮厭物件十餘處,至此,人證、物證齊全。直郡王謀害太子的罪名,幾近坐實。

  然,就在和碩顯親王衍潢,刑部尚書等人欲上奏彈劾時,康熙爺突然下旨,帶著宮中幾位小阿哥至南苑行獵。

  八爺府

  皇命未下,幾位皇子還在禁足期內,舒爾哈齊的人仍在府內四處巡守。

  何焯陪著八阿哥坐在書房裏下棋,遣走了伺候的奴才,何焯壓低聲音道,“卑職聽聞,皇上接了刑部的供狀,卻並未有任何明示,反倒突然下旨,往南苑行獵。此番,不知其中有何變故?”

  八阿哥搖了搖頭,落下一枚白子,“應該一切順利,否則佟兄他們肯定會遞消息進來。皇阿瑪如此行事,想是下不了狠心。畢竟,大哥伴駕多年,其中的情分也就二哥能與之比上一比。”

  “如此說來,”何焯緩了口氣,“皇上聲東擊西,是為了安撫支持太子的老臣。拖上一陣時間,那些打算借此置直郡王於死地的朝臣,也難免要退而求其次了。”

  八阿哥抿了抿唇,眼眸深邃,“不過,即便這次皇阿瑪留下大哥一條命,也不會再給他任何翻身的機會了。大哥的野心,已經昭然若揭,對江山社稷都是一大危害。”

  “可,”何焯皺了皺眉,“直郡王一息尚存,怕是不會與阿哥善罷甘休的。這幾日,總圍著咱們府邸轉的那些江湖術士,還有明相病逝的消息,恐怕跟直郡王都脫不了幹係。”

  八阿哥輕聲一笑,吐了口氣道,“他不過是強弩之末,我又何必太過在意?二哥此番深受其苦,待緩過精神,用不著咱們動手,自有人送他一程。”

  “說起太子,”何焯略一躊躇,“病了這些時日,雖日漸憔悴,卻並未傷及根本。當初,幾位大人不是跟主子說,要一箭雙雕的嗎?”

  八阿哥蹙了蹙眉,思索片刻搖搖頭道,“二哥身邊一直護衛重重,想要下藥並不容易,想是中間出了什麽差錯吧?畢竟,那藥量都是計算好的,多一分少一分都難以達到預料的效果。”

  第221章 關門

  康熙四十四年

  十一月中旬,原張明德一案在巴漢格隆等口中,有了新的進展。

  據巴漢格隆及直郡王府等侍衛招供道,直郡王曾收買張明德手下能人異士,意圖行刺太子。然最終事敗,直郡王便輾轉將張明德送至八阿哥府中,意圖禍水東引,挑撥八阿哥與太子的關係。

  聖上聞之,令相關人等重查此案,最終在曾關押張明德的順天府衙找到了知情人士。原私放張明德的順天府衙差賴士曾與直郡王府的護衛有所來往,其在私放張明德後,更是得了一大筆賞賜,其額遠遠超過張明德的私賄。

  一眾人證、物證之下,本來就與直郡王有聯係的張明德,徹底成了直郡王挑撥離間的工具。而當初,因此事犯下聞而不奏之罪的八阿哥,就顯得有些無辜了。

  彈劾直郡王,為八阿哥求情,論及太子廢立的奏折如雪片般飛往南苑行宮,康熙爺終不堪重負,感染了風寒,臥於病榻。

  屆時,八阿哥一封請罪折送至南苑,將張明德一事,太子巫蠱一案的緣由皆歸於自身膽小懦弱、趨利避害,沒有及時將張明德逮獲,至直郡王走上邪路,陷太子於險地,更使皇父憂心。

  奏折中更提及八福晉因驚悸憂思而小產,八阿哥深受喪子之痛,遂與皇父之心感同身受。特妄請聖恩,念及骨肉親情,從輕處罰直郡王,自己願代為受過,撫慰人心。

  京城,淮舫居

  蘇偉匆匆下了馬車,理了理腰上一連串的玉環,擺出副“我有錢我怕誰”的表情,看著小英子道,“怎麽樣?你師父看起來像個身纏萬貫的財主不?”

  “不像,”小英子撇了撇嘴,“像個在自家地裏挖出一箱金子的暴發戶。”

  “你個狗嘴吐不出象牙來的,”蘇偉抬腿踹了小英子一腳,“一會兒謝老板他們到了,要幫你師父裝門麵懂不懂?”

  “懂了,”小英子彎腰揉了揉腿肚子,“就是吹牛皮唄!”

  “哎喲,幾位爺,裏麵請,”淮舫居的小二迎了出來,蘇偉特意大方地要了個大包房。

  “師父,咱們來得早了,”小英子從淮舫居的二樓探出頭去看了看,“謝老板他們在客棧歇下,總得收拾收拾才能過來。”

  “遵守時間是商人的行為準則,”蘇偉端著茶水慢慢地喝,“來得早總比來得晚強,顯得咱們有誠意。”

  “切,”小英子冷哼一聲,趴在窗台道,“他們跟師父做上生意,這輩子算是倒大黴了,你那點兒誠意還不夠塞牙縫呢。”

  蘇偉扁了眼,剛想擼起袖子教訓教訓這個越發膽大包天的二徒弟,窗外突然一陣喧嘩。

  小英子登時抻直了腰板,轉頭衝蘇偉道,“師父,是聖上鑾駕,皇上回宮了。”

  “皇上回宮怎麽會從這兒過?”蘇偉跑到窗口往外看,護軍已經清了街道,鑾駕從淮舫居窗下緩緩而過。

  “這個方向,”蘇偉蹙了蹙眉,“皇上是要去咱們府上,還是八爺府上?”

  小英子恍惚地搖搖頭,蘇偉轉身往外跑,“哎,師父!”

  淮舫居是照著秦淮畫舫的樣式裝修的,樓梯帶著彎度,走起來頗為費力。蘇偉沒頭沒腦地往外跑,正與端菜的夥計撞個正著,一盆菜湯灑在台階上,蘇偉腳下一滑,直接往樓梯下撲了過去。

  “小心!”說時遲,那時快,剛走到樓梯拐角的一人伸手拽住蘇偉的手臂,往懷裏一帶,兩人撲通一聲砸在牆上,才幸免於難。

  “師父!”小英子踉踉蹌蹌地跑下台階,蘇偉怔愣地靠在救命恩人的懷裏,半天才緩過神來。

  “哎喲,蘇財東,你沒事兒吧?”由後而來的謝慶,看著抱成一團的兩人有些尷尬,“蘇財東,這是吉盛堂的王掌櫃,王相卿。”

  “啊,對不起,”蘇偉原地一蹦,從年輕男子的懷裏跳了出來。

  王相卿彎了彎嘴角,濃黑的眉毛下一雙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蘇財東好”。

  “哈,你好,你好,”蘇偉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剛才謝謝王掌櫃了,我一時著急,沒看路。”

  “舉手之勞罷了,”王相卿低了低頭,俊秀的外表帶著一絲蒙古兒郎的豪氣,讓人頗有好感。

  門外鑾駕已過良久,蘇偉隻好暫時按下心中的不安,向二樓一揚手道,“王掌櫃請,我已經訂好了包房,這家酒樓的揚州菜十分有名。”

  “多謝蘇財東,”王相卿又向蘇偉拱了拱手,蘇偉頭先帶路,不想沒走幾步,腰間金線絞連的一串玉環四散而開,摔的七零八落。

  “我的玉環!”蘇偉瞪大了眼睛,一臉哀戚,雖說不是上乘玉石,但也都值個幾十兩銀子,這一串下去,簡直要了蘇大公公的命了。

  “蘇財東莫急,”王相卿由腰上解下一枚墨綠色的古玉,遞給蘇偉道,“咱們第一次見麵,王某也沒帶什麽合適的見麵禮。今兒是老天開眼,給了這樣一個機會,還請蘇財東不嫌棄,收下薄禮。”

  蘇偉勉強從哀痛中打起精神,看了看王相卿,又看了看他手裏那枚晶瑩潤澤的古玉,一時笑得見牙不見眼,一把抓過古玉道,“那就多謝王掌櫃了。”

  站在樓梯旁的小英子,看著拿著古玉,笑得像隻偷腥老鼠的二師父,恨鐵不成鋼地翻了個大白眼。

  四爺府

  又是一陣喧嘩後,府外恢複了寂靜。

  四阿哥獨自坐在書房裏,神情淡漠,傅鼐打聽了消息,由外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