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一段白玉似的藕臂橫陳在胸前,枕旁是一張從未見過的女人的臉。
“來人!”屋內一聲爆喝,張起麟、張保連滾帶爬地推門而入,撲通通地跪到地上。
耿氏捂著錦被,瑟縮著肩膀,初臨人事的她對昨晚的事兒也是懵懵懂懂,不明白貝勒爺為何一大早的生氣。
小英子被從後院帶到前院時,一臉的英勇就義,四阿哥坐在正堂的椅子上,臉寒如霜,“蘇培盛呢?”
李英垂著腦袋,搖了搖頭,“昨晚兒起就沒見過了,今早也不在屋裏。”
桌旁的手緊握成拳,“昨晚的事兒,你知不知情?”
小英子微微掀眉,又緊忙地縮起脖子,“奴才看到師父把人領進院裏了……”
四阿哥閉起雙眼,張起麟從旁小心翼翼道,“事前,蘇公公肯定沒告訴過任何人。否則,主子不會不知道的。”
四阿哥未應聲,蕭二格被張保提了進來。
一見屋內的情勢,蕭二格撲通跪下,“貝勒爺恕罪!奴才隻是遵照蘇公公吩咐辦事,著實不知蘇公公的用意啊。”
“蘇培盛在哪兒?”
蕭二格一愣,頭也不敢抬地回稟道,“蘇公公,昨晚出門去了,帶著包裹,也沒跟奴才說要去哪兒……”
屋內一時靜得可怕,張保、張起麟對視一眼,雙雙跪下。
半晌後,四阿哥卻什麽也沒說,慢騰騰地站起身子,把自己關進了書房。
西配院
耿氏給福晉請過安,見過了其他幾位小主,回到了自己屋裏,還有些愣愣的。
昨晚的事不對勁,她卻摸不透真相。
今天被送回西配院,昨晚擋在門前的張公公特意囑咐她,東小院的事兒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即便是福晉,也不行。
“小主,”青芽端著托盤走進內室,“這是福晉賞的血燕,您快嚐一嚐。”
耿氏接過瓷碗,輕輕舀了舀,一雙秀眉卻未展開半分,“青芽,你看著點兒院裏的奴才,尤其是昨晚跟著去東小院的,不許隨便嚼舌根。”
“是,”青芽正了神色,福了福身,“小主放心,奴婢知道輕重。”
東小院
轉眼過了午時,書房的門依然紋絲不動地關著。
堂屋內,擺著兩個大食盒,早膳、午膳四阿哥都沒用,滿屋的奴才急得團團轉,卻一個都不敢進去勸。
“張公公,”庫魁小跑著進了屋子,“李嬤嬤來了。”
張保一愣,望向窗外,李嬤嬤已經甩開奴才們自己進了院子。
“給嬤嬤請安,”張保迎到門口。
李嬤嬤點了點頭,看向屋內,“四阿哥沒用膳?”
張保略一踟躕,垂首道,“是。”
李嬤嬤歎了口氣,繞開張保,徑自往書房而去。
書房內,四阿哥獨自坐在書桌後,桌上擺著一隻紅絨綴絲的方型盒子。
“老奴給四阿哥請安,”李嬤嬤推門而入。
四阿哥抬頭看看,嗓音沙啞,“嬤嬤請起。”
李嬤嬤起身,緩緩走到桌旁,給四阿哥倒了杯茶,“四阿哥何苦為難自己?在朝堂內外浸淫多年,難道還不明白?這世上的東西,不是喜歡便要擁有的。”
四阿哥有些怔愣地抬起頭,李嬤嬤彎起嘴角,“那孩子是個懂事兒的,也是一心為四阿哥的,如今這般做法對你們二人都是最好的。”
“原來是嬤嬤,”四阿哥將端起的茶碗複又放下,“我說他怎麽來的那麽大的膽子。”
李嬤嬤側開身,微微垂首,“老奴沒有惡意,隻不過是一次試探罷了,倒是真沒想到,小蘇子會下了這麽大的決定。”
四阿哥蹙起眉心,說話的聲音帶著控製不住的顫抖,他不是傻子,他比任何人都聰明。嬤嬤的試探,他未必不知,隻是嬤嬤的話,正戳在他心上了。
李嬤嬤微揚起眉梢,“那四阿哥又是怎樣想的?紙包不住火的道理,是連三歲孩子都知道的。四阿哥即便不怕那高樓起,高樓塌,難道也不在乎弘暉阿哥,不在乎兩位小格格?不在乎德妃娘娘,先皇後的養育之恩?甘心讓愛新覺羅胤禛的名字成為一起笑談,在史書上寥寥幾字,甚至一片空白?”
四阿哥麵無波瀾,靜的好似深潭死水,李嬤嬤緩緩地搖了搖頭,“老奴是看著四阿哥長大的,老奴了解四阿哥,您放不下這些,您比誰都在乎。”
四阿哥緩慢地抬頭看向李嬤嬤,眼中帶著微茫,“李嬤嬤是看我長大的,但算起來,也不過五六年的時間。李嬤嬤知道蘇培盛伺候我多久了嗎?整整二十年!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比他更了解我,也不會有人比我更了解他。蘇培盛,不會離開我!”
“主子”張保匆匆邁進書房,“蘇公公回來了……”
第145章 禕
康熙四十一年
四爺府 東小院
空氣凝滯的書房,張保餘音未落,門口蹭進來一個身影,寶藍色的太監服,掛在脖子後的大蓋帽,微微垂下的肩膀。
四阿哥無聲地緩了口氣,向後靠在了椅背上,眼神湧起衝天的怒意卻沒了適才靜如死水的絕望。
李嬤嬤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門口垂首站著的人,默默無語地搖了搖頭。
“主子,”蘇偉偷偷掀眉瞄了四阿哥一眼,被熊熊燃燒的怒火嚇得一驚,慌忙縮起脖子,“奴才來領罪了,請主子發落。”
四阿哥看了蘇偉一會兒,伸手摸了摸桌上的紅色錦盒,語氣歸於泰然,“張保!”
“奴才在,”張保掃了蘇偉一眼,弓下身子。
“把蘇培盛帶下去,三十大板,你親自執行!”四阿哥一字一頓地吩咐完,眼神全然落於桌麵,完全忽視某人求饒討好的表情。
蘇偉被張保拎到了後院,在廊下翹著二郎腿嗑瓜子的張起麟親自去搬了一張長條凳,像模像樣地擺在院子裏。
小英子在一旁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臉糾結,最後幹脆利落地捂上眼睛,做掩耳盜鈴狀。
張保一手拄著板子,一手對蘇偉做了個請的姿勢。
蘇偉撇撇嘴,往凳子上一趴,切,我就不信你敢真打我……
張保斜斜地彎了彎嘴角,“蘇公公,得罪了。”
“啊!”東小院憑空一聲尖叫,小英子捂著眼睛的手一緊,蘇偉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向張保,第二板又重重地落了下來。
“張保,我白跟你當這麽多年兄弟了!”蘇偉在長條凳上掙紮著喊道。張保閑閑一笑,“奴才可不敢跟蘇公公稱兄道弟,三十大板是貝勒爺的命令,恕小的做不了主。”
“你個睚眥必報的小人……”蘇偉兩眼通紅,咬著衣擺挨了第三下。
最後,張保還是隻打了三大板,但到底是有身手的,三板子就讓蘇公公的屁股腫了三天。
前院內廳
李嬤嬤已告退離開,四阿哥獨自坐在榻子上,兩眼放空,不知在想些什麽,紅色絨絲錦盒被擺在一邊。
蘇偉一手揉著發燙的臀部,一手抹了抹臉,小步磨蹭著進了內廳,“主子……”
四阿哥原樣坐著,好似未聽到任何動靜一般,一動未動。
蘇偉咬了咬嘴唇,沒再說話,小心地挪到榻子另一邊,左看右看,最後手往那紅色錦盒摸去。
四阿哥放在炕桌上的手驀地一拍,把蘇偉嚇了一跳,連忙縮回爪子,“主子,這盒子裏是什麽啊……”
好奇心害死貓,蘇偉就是個忠實實踐者。四阿哥偏頭看過來時,蘇偉就差沒把腦袋插進花瓶裏了。
屋裏陷入一片沉默,半晌後四阿哥一聲冷笑,“給主子下藥,把格格領到床上,私自出逃……蘇培盛,你是真仗著爺疼你啊?還有什麽下作的手段沒用的?直接說出來,爺配合你!”
蘇偉垂著的腦袋慢慢抬起,一雙大眼睛有些許微紅,卻不帶任何水意,“奴才就是個上不了台麵的,這麽多年耍的手段都見不得光,可奴才從來沒仗著任何人的疼愛,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下了承擔後果的決心。”
四阿哥沒說話,一動不動地盯著蘇偉,蘇偉低頭,從脖子裏扯出一根橙黃色的鏈子,鏈子盡頭是兩枚相扣的指環,“這鏈子我好久沒帶了,如今算起來有十一個年頭了……”蘇偉伸手戳了戳兩枚指環,“主子還記得這鏈子是什麽時候送給我的嗎?”
四阿哥沒答話,蘇偉彎了彎嘴角,“是您與福晉大婚那天……二十幾歲的年華,奴才跟著主子磕磕絆絆的走,繞了很多彎路,做了很多蠢事,但是我不悔亦無憾!”
蘇偉與四阿哥四目相觸,“奴才今年三十了,雖然還沒多大長進,但也是而立之年了。主子正是好年華,可也有家有子,有抱負有雄心。年輕時候做的決定,到了這個時候該承擔了。”
四阿哥微微偏頭,蘇偉挺了挺身子,“胤禛,二十年了,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的責任就是我的責任。我了解你,更了解自己,我蘇偉雖然是個太監,但也是個男人,既然決定跟你在一起,我就要跟你分擔一切!”
末了,蘇偉又垂下腦袋,聲音有了一絲落寞,“我知道,我自己就是個普通人,估計這輩子也沒什麽能耐擔上從龍之功,但我總也不能因為自己,絆著你的一條腿……就算,我比誰都在乎……”
灰蒙蒙的天,刮起了帶著濕意的風,漸漸地有雨滴落下,敲打在窗欞上。
蘇偉垂著腦袋坐在榻子上,屁股還陣陣發燒,心裏有某個角落反著酸澀。
屋裏靜逸了一陣,一隻紅色絨絲的錦盒遞到蘇偉鼻梁下,蘇偉接過,抬頭看了看四阿哥。
四阿哥偏著頭,看不清神色,隻輕輕地說了一句,“送你的。”
蘇偉抿了抿唇,掀開盒蓋,大紅的綢布上一枚銅質印章躺在中央。
蘇偉眨了眨眼睛,將印章拿在手裏,銅質的章枚與木刻的不同,很有重量。印章隻是普通的長方體,周身刻著樸素的花紋,方頭的章底一個篆體的“禕”字端端正正地刻在當中。
蘇偉靜靜地看了半晌,四阿哥轉過頭來道,“這是爺讓張起麟去石篆坊定做的,銅印不好製,從年初做到現在才做好。”
蘇偉抿了抿嘴唇,抬頭看看四阿哥,又低頭看看印章,半晌後舉起印章道,“主子……”
“恩,”
“他們把我的名字刻錯了……”
四阿哥閉上眼睛,額角滑下黑線,抿著嘴唇隱忍了片刻,最後轟然爆發。
榻子上的炕桌被推到地上,蘇公公被撲上來的四阿哥壓到身下,“啊,主子,別咬,我屁股腫著呢……”
西配院
雨過天晴時已至午後,耿格格坐在內廳裏,帶著些許不安與頹唐。
昨晚那幾位公公的異樣,晨起貝勒爺的憤怒,福晉處幾位格格看她的眼神,都讓她如坐針氈。而從早晨到現在,除了福晉的賞賜,貝勒爺處還沒有任何表示。
李格格屋裏,李氏靠在榻子上,喜兒小心翼翼地端了碗菊花茶,“小主,喝杯茶吧。”
李氏接過,語態默然,“耿氏那兒有什麽動靜嗎?”
“沒有,”喜兒搖搖頭,“從早上回來,貝勒爺的人再沒來過西配院,賞賜什麽的也沒人送來。”
李氏點了點頭,“這才對勁,昨晚估計也是她撞了什麽大運了。”
詩玥屋裏,絮兒小跑著進了內室。
“怎麽樣了?”詩玥撐起身子。
“蘇公公好好的在東小院呢,”絮兒抹了抹鬢邊,“奴婢在東花園正碰上膳房的人,說是蘇公公午間喝了兩大碗白粥,吃了半隻燒鵝,完全不像有事兒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