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作者:千秋尺      更新:2020-07-11 14:51      字數:5591
  朝和公主聞得皇後說話,又見母親並未否認,不由轉頭去看身邊女子,見婧怡隻是低頭專注於案上菜色,手中象牙著慢條斯理,卻隻是偶爾才夾一塊品嚐。

  神態、舉止皆十分得體。

  朝和公主轉開目光,心下微微冷笑,以為說這兩句話就是離間計了?不過一個小小的笄禮,難道她朝和還會為這點子小事吃味嫉妒?

  自己眼皮子淺,還以為別人和她一樣。

  高皇後將幾人神色看在眼裏,並不意外,接著道:“沈家四郎自小就養在妹妹身邊,你兩個親厚是理所應當,對他媳婦照拂更在情理之中。但他們畢竟是武英王妃的兒子兒媳,笄禮理應由王妃主持,妹妹今日所為,越俎代庖了。”目光掃過殿中眾人,在蔣氏麵上停留一會,才重新看向沈貴妃,微笑道,“本宮還聽說,妹妹沒有邀請王妃觀禮,這不是在打王妃的臉麽,嫡親的姑嫂,這是何必呢?妹妹地位尊榮,乃六宮表率,往後言行還是要多些注意的好,免得落人口實,遭人指點,妹妹失了體麵不說,皇上臉上也無光的。再者,”頓一頓,卻並未等沈貴妃接口,便把話說了下去,“四郎媳婦笄禮上的一個頭,磕得是父母,妹妹再親,也隻是姑母,實在不合規矩……更莫要再牽扯出前塵舊事,引得血流成河,妹妹身上再添罪孽。”

  沈貴妃靜若止水的麵上終於有了一絲裂痕,朝和公主更是神色大變,忍不住去看婧怡。

  婧怡不知何時已抬起頭來,一雙清涼的眸子毫不避諱,正直視沈貴妃。

  沈貴妃眼中似有萬千情緒一閃而過,終是化成一聲冷冷的低笑,她回視高皇後,眼中沒了往日的散漫,隻剩下淩厲與尖銳。

  “皇後娘娘說得是,”她一字一頓地開口,“笄禮之事,是臣妾逾矩。不過,娘娘說的前塵舊事,臣妾卻不記得了,還請娘娘明示。”

  裝傻充愣?高皇後冷笑一聲,剛想接口,猛地憶起曾經的殺無赦令,背後登時激起一身冷汗。

  皇上雖未下明旨,但卻有一個秘密的殺無赦令,但凡提起那事,上至親王下至走卒,一個不留。

  眼中閃過一絲懼意,高皇後口中語氣就軟了三分,敷衍著笑道:“本宮是說,四郎的婚事也是妹妹張羅著操辦的,妹妹一番好意不假,卻隻怕要叫武英王妃無地自容,反叫沈家失於和美了。”

  婧怡收回目光,見朝和公主正盯著自己。

  她微微一笑:“多謝公主殿下今日做我的讚者。”

  聽了皇後一番話,朝和公主原以為婧怡會問起母妃之事,其實她對此也一無所知,隻隱約聽說母妃身上有一個天大的忌諱,決不能提,否則必死無疑。

  聽說母妃從前並不住在春和宮,而是住在與皇後所居永泰宮規格布置完全相同的永寧宮。

  可就在母妃入宮不久,某日夜裏,永寧宮走水,除母妃在父皇宮中侍寢,其餘人等一個也沒有逃出來,全都隨同那富麗堂皇的宮殿消失於熊熊火焰之中。

  火勢撲滅後,永寧宮隻餘殘垣斷壁,父皇嫌此處不吉,並未著人重建,而是直接夷為平地,栽種花木,改成了一座小園林。

  母妃則在父皇寢宮住了一年多,在此期間,父皇視後宮其他嬪妃於無物,二人如平常夫妻般相處,又命能工巧匠建造新宮室,極盡奢華之能事,才有了如今的春和宮。

  但這些都是宮闈秘事,不足為外人道的。

  婧怡心中必有所惑,卻沒有提出疑問,不管她是因為識趣,還是自感場合不對才按下不表,總歸是個知曉進退輕重的人,沒有辜負母妃對她的看重,四哥對她的疼惜。

  聽見她的話,便道:“你是四哥的妻子,是我的嫂子,也算是姐妹了罷,”頓了頓,突然一笑,“不打不相識,以後也可以做個朋友。”

  說的是武英王府慶功宴上,她幫著娜木珠為難她和婧綺的事罷。

  又撇了嘴:“隻是你那堂姐實在討厭,本宮以後見她一次,打他一次。”

  這位看似華貴高傲的公主,在父母的百般疼愛下長大,性子其實頗為率真直接。

  婧怡壓低聲音,也笑著回道:“其實我也不喜歡她,她小時候總欺負我。”

  朝和公主瞪眼:“那你上回還幫她!”隨即反應過來,“你兩個是姐妹,你若見死不救,要被人家說成不仁不義的。”上下打量婧怡兩眼,嘴角浮現一絲笑意,“駙馬曾和我提起過你,說你和他是一樣的人,我喜歡他,定然也會喜歡你的性子。”

  婧怡很驚訝,王旭竟然會和朝和公主提及過往,甚至談論其他女子,看朝和公主的樣子,對此似乎並不介懷。

  “公主和駙馬感情非常好?”

  朝和公主嬌俏的麵上泛起一絲潮紅:“他雖出身貧寒,卻滿論經論、才華橫溢,更有治國治朝、經世濟民的大誌向。做我的駙馬注定斷送仕途,可他卻依然選擇和我在一起。”

  朝和公主竟是這樣想的!是王旭告訴她的麽?

  可婧怡聽說王旭如今在行人司混得很是不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試想,若他沒有尚主,便是再有才華,再得皇上器重,升遷自有定律,如今隻怕還在翰林院呆著罷。

  但這些話,她不好對朝和公主說,隻能麵帶微笑,細細地聽她講。

  朝和公主心情很好,對婧怡的稱呼也不再是“你”,而是親親熱熱叫起了四嫂:“四嫂得空要去公主府坐一坐,父皇為我建了一座西式洋房,裏頭擺了許多西洋、南洋舶來的新奇物件兒,很是得趣呢,還有西洋的樂器,我已請了樂師,你來,咱們一道學。”

  ……

  不論麵前的菜肴如何香氣撲鼻,眼前的歌舞怎樣曼妙動人,蔣氏卻隻是心不在焉、坐立不安。她麵上看著隨意,其實一直都在關注大殿上首的動靜。

  她有一種直覺,皇後和貴妃在說她,皇後甚至還看了她一眼……她們在說什麽呢,老四媳婦的笄禮,或是別的什麽?

  她很想借敬酒之名上去探聽一二,但老四媳婦坐在那裏,叫她在媳婦麵前放低姿態,對他人曲意奉承,又著實不肯。

  更何況,陳氏今日還和貴妃一道,狠狠打了自己的臉。

  第93章 禮物

  中秋佳節,寓意合家團圓,乃家人齊聚的節日。

  對於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四海之內皆子民。天子之家過中秋,即四海之內過中秋。

  因此,大齊自開朝以來,每逢中秋日,皆解宵禁、開夜市,供京師百姓遊樂,通宵達旦、天明方歇。各州府地方均可效仿,由各自主官主持維護製安即可。

  而百官朝賀、入宮飲宴則定在午時,今上有言“有大家而有小家,為小家而顧大家”,二者相輔相成,同等重要,百官為國事操勞奔波,難有與家人團聚之時,便將夜宴時“飲桂花釀、食月團圓;品菊中仙、賞玉嬋娟”等良辰美景事賜予百官。

  因此今日宮宴不過未時也就散了,眾女眷紛紛向皇後告退出宮,婧怡卻被朝和公主拉著多說了兩句,又特地向沈貴妃致謝並辭行,出宮的時候便較其他女眷晚了一大截。

  宮門外原本密密麻麻停滿了百官家的馬車,如今卻隻餘稀稀拉拉幾輛,婧怡一眼便看見了立在武英王府馬車前的沈青雲,正與一個身著朝服的中年文官說話。

  那文官身材頎長、白淨麵皮上長眉細目,頷下三縷美髯隨風飄動,相貌清臒、舉止儒雅,令人見之忘俗。

  而對麵的沈青雲身姿如鬆、腰杆筆直如槍,眉角、鬢角皆如刀裁,卻神情內斂,含威不露,站在那極出眾的中年文士對麵,一個如溫潤美玉、一個如絕世好劍,並不能見高下。

  婧怡自今日春和宮笄禮之上,受過眾人的豔羨與誇耀,心中隱秘的一點點虛榮就漸漸冒了頭,至此時見丈夫如此人品才貌,竟有與有榮焉之情油然而生。

  沈青雲已看見了她,衝她招了招手,待她走上前來,便介紹那中年文官道:“這是兵部尚書李大人,”又介紹婧怡,“這是拙荊。”

  婧怡屈膝行禮:“大人安好。”

  那李大人忙拱手回禮:“弟妹安好。”

  竟如此稱呼她,這麽大的年紀,不以長輩自居,卻和沈青雲稱兄道弟麽?

  三人又閑話幾句,便在宮門口告了別。

  沈青雲扶婧怡上車坐定,自己隨即也挑了上來。

  婧怡有些驚訝:“四爺今日不騎馬了?”

  “嗯,”他神色不動地回答,一手放下車簾,忽然轉目望向她,眼中露出一絲笑意,“想同你說說話。”

  夫妻兩個,成日下一個屋簷呆著、一個被窩裏睡著,有話什麽時候不能說,非要這會子急吼吼地擠到馬車裏來?

  婧怡的臉微微有些紅,轉開眼睛,先打開了話題:“方才那位李大人是兵部尚書,妾身看他怎麽像是個文官?”

  “誰說文官不能做兵部尚書,李崇光大人雖不通武藝,卻精通兵法韜略、奇門八甲,豈是一般粗莽武夫可比?”

  婧怡想了想,道:“……他不會是紙上談兵罷?”

  沈青雲聞言一愣,隨即搖頭失笑:“那你就小瞧他了,李大人曾多次親赴戰場,雖未到陣前殺敵,卻坐鎮中軍、運籌帷幄,千軍萬馬亦難敵他一人,”頓了頓,又道,“大齊東麵臨海,海上多有海盜,奸詐凶殘無比,常年雄踞海上劫掠船隻,以致大齊多年海運難行。偏我朝水軍勢弱,多次圍剿皆未有果,便是當年還做著浙江布政使的李崇光大人出奇計誘之,將海盜騙上了岸,由當時的浙江總兵傅春來大人親自領兵,斬殺了海盜頭子,東海麵上這才太平了幾年。也正因如此,李大人方能以文官之身,被破格任為兵部尚書。”

  原來如此,婧怡點頭,麵露傾佩:“原來是這樣厲害的一個人物。”

  隻這等人物,為何要同你稱兄道弟?

  她想了想,又道:“妾身不懂朝政之事,隻偶爾聽人說起,但凡君王皆最忌朝臣潔黨,咱們家身份又與別家不同,牽扯著晉王殿下與魯王殿下。四爺雖在朝中為官,到底也是公卿之子……”

  今上最忌結黨營私,其中又以公卿、堂官共謀為甚,他懂得避諱風口浪尖上的文鼎候,怎又和驚才絕豔的兵部尚書站在宮門口大剌剌地聊天兒!

  沈青雲眼中笑意加深……有此等見識,可不是偶爾聽說這麽簡單罷。他原以為妻子隻是有些小聰明,如今看來她不僅長於宅門瑣事,於朝局變幻亦有獨到見解。

  不可謂不驚喜。

  因輕輕握住她的手,細細地解釋:“你有所不知,此番傅春來率軍西征,李大人便是三軍糧草官,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其中重務可想而知。彼時我率沈家軍自後路包抄匈奴人,以寡敵眾,正是戰事膠著、糧草吃緊之際,便是李大人甘冒大險,將糧草自已暴露的密徑送至我軍中,解了糧草之困,令軍心大振,才能一舉破敵。我與李大人因此結識,一見如故,這才成了忘年交。”說到地處,不知想到什麽,露出無奈笑意,“你別看他舉止儒雅、氣質高華,其實最是個疏朗狂放之人,行事直來直去,他與我西北相交,再回京便稱兄道弟,從不避諱。若我太過小心翼翼,反倒成了小人,也更叫旁人猜疑,不若就光明正大相交……胸懷坦蕩,又何懼人言?”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今上多疑,太過謹慎、從不出錯的人,反而更會引人關注。

  二人話到此處,一時便沒了下文。

  武英王府的馬車外表普通,內裏卻十分精致,坐蓐香爐一應俱全,十分舒適,且路麵平坦、並不顛簸,婧怡坐著便有了一絲困意。

  忽聽沈青雲開口道:“我送你的禮物,你可喜歡?”

  婧怡一愣,什麽禮物?

  想了片刻方反應過來,是說偷偷為她張羅笄禮的事罷……確實別出心裁,令她既驚又喜、十分感動。

  他也是真正的有心了。

  因露出個大大的笑容,點頭道:“妾身非常喜歡,多謝四爺。”

  沈青雲聞言,眉眼舒展,心情頗好,道:“尚衣局的人果然厲害,我隻是粗粗比量了你的身形,她們就能將衣服做得如此合身,”目光含笑,將她細細打量一回,邀功似的道,“我見你時常穿黃色衣衫,便挑了這料子……這還是我頭一次挑選衣裳布料,如今瞧著倒也不錯。”

  婧怡錯愕。

  他口中禮物,是說她身上這件衣服?

  婧怡低頭打量自己,按照笄禮的規矩,這是一套襦裙,上襦下裙,鵝黃色杭綢料子,繡了錯落有致的青、白二色折紙花,上襦的領口、袖口皆滾了青色的邊,裙擺則繡了清新別致的蓮花紋。

  這些都還在其次,這一身衣裳勝就勝在剪裁合體,將她盈盈不足一握的楊柳腰展露無遺。

  沈青雲究竟是怎麽粗粗比量身形的?

  她想起春和宮裏,送衣裳來的姑姑那意味深長的笑意。

  婧怡也不知道自己是該怒還是該笑,這個沈青雲看著精明,腦子裏裝的卻不知是些什麽,明明整個笄禮都是他的主意,卻偏要拿件衣服說事。

  想到此處,不由橫了丈夫一眼。

  沈青雲卻是一頭霧水,前一段還說得好好的,怎麽就生氣了,還給自己一把眼刀子吃?

  不過這一眼又嬌又媚,他中了招,不覺得痛,反是又酥又麻、既驚且喜。

  不由輕笑一聲,將妻子攬入懷中,隻希望這回府的路,越長越好。

  ……

  武英王府。

  先一步回府的蔣氏正和丈夫沈穆說話。

  “老四難道不是我的親生兒子?他媳婦的笄禮問都不問我一聲,直接就在宮裏辦了,這是個什麽意思,說我武英王府連媳婦的笄禮都辦不起,還是防著我這個惡婆婆,免得叫老四夫妻兩個受了委屈?”

  沈穆今日也參加了中秋宴,此刻還未換下朝服,聞言冷冷看了妻子一眼,道:“你不說,我也就不想提了,你非要較這個真,我就和你算一算……老四媳婦的庚帖是不是在你手裏,她是哪一天的生辰你不知道?也沒見你開口說要張羅,難道你敢說你也準備了笄禮?”越說越怒,“往常你怎樣苛待媳婦,我都未曾插手,是看在我們四十年的夫妻情分上,可你看看你現今是個什麽樣子?尖酸刻薄,少情寡恩,你以為不辦老四媳婦的及笄禮是給她沒臉?我告訴你,你是在打自己的臉、打王府的臉……堂堂超一品的親王府,如此刻薄苛待兒媳婦,也不怕被天下人恥笑!若不是娘娘細心,替你補了這一場,我們武英王府此番就要淪為京城的笑柄,又要怎樣和老四媳婦的娘家交代?”

  蔣氏其實壓根沒注意婧怡是哪天的生辰,若她知道,也是會辦笄禮的,不過絕不會邀請賓客,就以家風嚴謹、不喜張揚為由,將禮數早早走過一遍便了。

  丈夫卻二話不說,隻管一味把她往泥裏踩,又將宮裏那位捧上天。

  蔣氏的脾氣也上來了:“您就念著她是個好的,把我想成那十惡不赦的妖孽!她在宮裏辦笄禮,人家還不是隻說她一個人的好處,跟我們又有什麽相幹,還不是要說武英王府連媳婦的笄禮都不辦!她要真是個好的,就該往府裏傳個信,讓我們來辦,她回頭賞賜些物件也就完了……這才是正道理,哪家的妃嬪娘娘不是這麽辦的?說到底,就是她沽名吊譽!還有老四媳婦,我每天多少事情,難道還要費心思記著她的生辰,她要及笄了,自己沒有長嘴,不會來告訴我一聲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