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作者:千秋尺      更新:2020-07-11 14:51      字數:4880
  “免,”皇上已年過不惑,卻身強體壯,中氣十足,天子之威自然流露,令人不敢直視。

  說話語氣卻甚為溫和:“你父親向朕告病,接連幾日未曾上朝,可是陳年舊疾又複發了?”言語之間頗為關切。

  沈青雲卻不敢怠慢,垂頭恭敬道:“家父貪涼,每日總用許多冰碗,又以涼水沐浴,以致受了風寒,這才臥床不起。”

  沈穆的陳年舊疾都是在西北打仗時受傷落下的病根兒,隨著年紀增長慢慢發了出來。每一處疼痛都昭示著他為大齊抗擊外敵、開疆拓土的豐功偉績。

  皇上因他這滿身的傷與痛內疚,對沈家的榮寵更甚,但若總拿這些東西出來晃,未免就有了恃寵生驕,挾恩圖報的嫌疑。

  還是要悠著點好。

  而近日滿朝文武為了內閣首輔之位吵翻了天,沈穆卻不願摻和其中,身居如此高位,第一緊要之事,就是做皇上的忠臣、純臣、直臣。

  果然,聽了他這話,皇上哼了一聲,道:“還當自己二十郎當歲的愣頭青是怎麽的,”又對沈青雲道,“你父親到底年紀大了,又有舊傷在身,你們做晚輩的要時刻規勸,別鬧愚孝這一套。”頓了頓,吩咐隨侍的趙孟,“前日高麗進貢的人參,挑幾支好的,再拿一盒固本培元丹、兩支千年靈芝,給武英王送去。”

  沈青雲忙跪下:“謝皇上恩典。”

  皇上淡淡嗯了一聲,突然毫無征兆地開口:“今日朝堂上的事,你怎麽看?”

  沈青雲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今日朝會之上,有人提議令戶部尚書江澤進內閣,接替黃閣老首輔之位。

  江澤娶了豐陽郡主,是沈青雲的大姑父;沈貴妃位同附後,掌六宮事,雖非皇上嫡妻,但聖駕龍芯大悅時也常以沈青雲小姑父自居。這二人既有君臣之義,又有連襟之情,且江澤乃今上潛邸時的伴讀,更有發小之誼。

  可以說,江澤絕對是皇上的心腹。

  但江澤與沈穆同樣也是多年摯友,郎舅之間走動十分頻繁。

  沈青雲慢慢抬起頭,神色冷靜:“臣以為,此事不妥。”

  皇上似乎非常驚訝,挑眉道:“哦,此話怎講?”頓了頓,接著道,“江澤是開明六年會試的魁首,有庶吉士出身,這些年來在戶部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做出了不少政績。朕倒覺得,他配得上內閣首輔這個位子。”

  若非沈穆稱病,今日站在這裏的也許就是自己的父親。

  若是父親,會怎樣回答呢?

  他垂下頭:“凡入內閣者,皆為翰林院庶吉士出身,多以德高望重之人為優。內閣現任的幾位閣老,最年輕的一位也年過花甲,致仕的黃閣老更是年逾古稀……”

  “你是覺得江澤資曆不夠?”皇上一皺眉,不悅道,“小小年紀,怎學得如此迂腐?朕的內閣需要治世之賢臣,不是一群糊塗的老頑固。如江澤之輩,年富力強、才幹卓著,正可大刀闊斧地改吏製、推新政,使我大齊昌榮更盛!”

  話裏話外,似乎十分滿意江澤,已篤定他為首輔的不二人選。

  可若真如此,又為何來問他呢?

  更何況皇上萌生了推行新政的念頭,但革新談何容易……王安石變法,終得罪世家大宦、地主豪紳,不得不罷相隱退;更有商鞅變法,作繭自縛,落得個五馬分屍的下場。

  如果是一片丹心,自推新政也還罷了,若隻是聖上手中一把刀,那江澤何其無辜,何其不幸!

  沈青雲垂頭,半晌沒有說話。

  皇上盯著他看了一會,突然朗聲一笑,高聲道:“好你個鳳哥兒,對小姑父也敢來這虛頭巴腦的一道?有什麽話直說,有你姑母在,還怕朕要了你腦袋不成!”

  沈青雲這才抬起頭,開口道:“皇上登基以來二十餘年,勵精圖治,修河渠馳道,興農耕桑蠶,使我大齊國力昌盛、百姓安樂。”頓了頓,話鋒一轉,“隻是邊關始終不平,南有蠻夷,東麵臨海有倭國與海盜,西北更有心腹大患匈奴,以致連年戰事不休,邊境百姓飽受戰火荼毒。此番西北一站雖是大捷,其實損兵折將,大傷元氣。好在有西寧侯鎮守,匈奴人不敢再犯,以臣之見,應趁此良機休養生息,以緩多年兵亂之苦。至於內閣首輔,應選一德高望重之老臣,廣施仁德之政,使我大齊官民上下一心,感激聖上之德。”見皇上聽得認真,並無半分不悅之色,索性將話都說了出來,“但仁政易助長腐敗、懶散之風,並非長久之道。可於國力恢複後,選一治世之能臣,改吏製、推新政,使我大齊萬世永盛。到那時,便是匈奴人再蠢蠢欲動,我軍糧草齊備、將士枕戈待旦,又何懼一小小羌族?”

  禦書房一時陷入寂靜,半晌皇上才道:“說得好!”哈哈大笑,“果真虎父無犬子,說來你父親隻擅行軍打仗,你卻已是青出於藍了。”

  沈青雲羞澀一笑,誠懇道:“臣在軍中多年,深知兵卒之苦,此番也是為他們發聲罷了。”

  皇上讚許地點點頭,笑道:“朕已命兵部撫恤陣亡將士家屬、安排救治傷兵,就由你從旁協助、督察此事罷。”

  “是。”沈青雲應道。

  “那以你之見,朝中哪位老臣可擔此重任?”

  沈青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臣年輕識淺,對朝中各位大人所知不多,隻是想當然地以為該選一位既德高望重又才智過人的老臣,要說到底選誰,臣卻不知道了。”

  皇上聞言,想了想,便也不再追問此事,而是轉過話題,道:“聽說你為媳婦的誥命,接連三日上禮部去催了?”

  沈青雲忙跪下,惶恐道:“陳氏身份低微,在家中頗受排擠,臣隻是想快點為她討得誥命,好叫她能站穩腳跟……是臣行事失常,請皇上恕罪。”

  皇上一擺手:“你姑母以為你戰死沙場,執意為你配冥婚,朕知道內情,卻為了不走嘍風聲任由她胡鬧,以致你娶身份如此低微之女為妻,是朕虧欠了你。先前雲英郡主一事倒是提醒了朕,若你願意,朕可為你選一高門賢良女子,以平妻之禮入府。”

  雖然大哥才是武英王世子,但他身子孱弱,難入仕途。不出意外的話,沈穆之後,沈則嵐成年之前,沈青雲將成為武英王府真正的掌權人。

  如皇上自己所言,知曉他失蹤的實情,卻眼看著陳氏進門,一為國事不假,可皇上也並不想他與權勢之家聯姻罷?

  此刻卻又來試探他。

  沈青雲覺得,皇上對他的疑心,似乎遠勝對父親的。

  他拱手行禮:“謝皇上美意,不過,陳氏很好,臣並未另娶之念。”

  ……

  次日朝會,皇上親下聖旨,命文鼎候林鬆年入內閣為首輔。

  林鬆年以侯爵之尊入閣拜相,這是本朝以來從未有過之事,但他德行高尚、睿智無雙,乃大齊第一智者,受首輔一職,百官皆心悅誠服。

  林鬆年膝下有三子,長子與次子皆專注學問,醉心於著書立說,並未入仕途,隻第三子林元壞在朝,卻從了戎,現在西寧侯傅春來麾下效力。

  林鬆年進內閣當日,便有聖旨遠赴西北,命林元懷回京述職。

  第66章 算計

  近日,府中人對四夫人陳氏有了一些新的看法。

  初見陳氏,不過一個嬌怯怯的小姑娘,五品小吏之女。滿府的丫鬟小廝雖都是下人,可宰相門房還七品官呢,他們成日裏見的小娘子,哪個不是名門淑媛、公猴出身?這等低門小戶出來的,他們還當真瞧不上。

  偏人家命好,一躍成了自己的主子。

  可心中到底不服,就不知有多少人預備看她的笑話。

  下人如此,府中出身高貴、汲汲營營才走至今日的主子們,心中又會如何作想?

  好在陳氏沒讓他們失望,一進門就吃了王妃的掛落、鎮不住滿屋的下人,丈夫成日不歇她屋、丫鬟一朝成了通房。

  眾人嗤笑,高門媳婦豈是如此好當,你陳氏隻怕正日日躲在屋裏痛哭流涕罷。

  可,才過了幾日光景……

  王妃免了她侍奉茶飯,每日請安不過說兩句閑話就走;

  四爺歡歡喜喜同她圓了房,從此就長在了她房裏;

  大張旗鼓地抬舉芝蘭,第二日卻隨意找個錯處禁了足,既給足了王妃臉麵,又狠狠來了個下馬威,偏四爺樂嗬嗬地隻是不表態。

  前兩日宮中還下恩旨,封她做了正二品誥命夫人,從此她的一聲沈四夫人便是名正言順、當之無愧。

  聽說,四爺又得皇上器重,給了既清閑又留名兒的好差事與他,如今不過二十出頭年紀,怕遲早有那位極人臣的一日。

  這個陳氏,祖墳上究竟冒了多少青煙!

  暗影幢幢中,不知道多少排銀牙正咬得咯吱作響。

  ……

  婧怡是過了兩天舒服日子,不過,逆境時度日如年,好日子卻如彈指一揮。

  不知不覺間,已到了六月二十九日。

  沈青雲自西北平安歸來,又喜得高升,蔣氏決定在府中設宴,請通家之好們前來熱鬧熱鬧,是個慶功的意思,日子就定在六月三十這一日。

  因婧怡年幼,尚未主持過中饋,更不知此等宴會要如何應付,蔣氏便仍將籌備諸事交給方氏。

  方氏是個利落人,個性也要強,凡事不願落於人後,一應事宜皆親力親為。夏季炎熱,人大多不思飲食,方氏挖空心思定下菜單,尋了最新鮮的水蘿卜醃爽口醬菜;采購上等蓮藕,找來江南大廚做正宗的蓮藕菜;特意命人回鄉下莊子取足三年的肥鴨子;還不惜重金買了極珍貴鮮美的石魚入菜,又請了京城最出名的玉榮班唱一天戲。

  還親自定下賓客名單給蔣氏過目,至於桌椅擺設、器皿用具、人事安排等瑣碎之事,樁樁件件都不曾假手於人,處處力求完美。

  結果,宴會前一日就累得病倒了。

  婧怡和袁氏、寧氏一道去探,見她大熱的天兒門窗緊閉,更把自己捂在厚厚的被褥中,臉頰飛紅,氣喘籲籲。

  看見她們,掙紮著起身道:“不過是著了涼,些許發熱罷了,又不打緊,還勞你們巴巴兒地來。”

  袁氏向來慈眉善目,聞言更是憂心忡忡,道:“臉都燒紅了,還硬撐著,你這要強的性子可得改一改才是。”

  婧怡忍不住四下打量屋子陳設,趁機擦了一把麵上的汗珠。

  卻看見寧氏扭過臉,正用帕子拭汗,嘴角微微一撇,就露出了一個不屑的表情。

  婧怡見狀,差點沒笑出來……這位二嫂將門出身,武藝非凡,平日卻看不出來。隻聽說她已做了在家的居士,長年茹素,看著倒比別人年輕,也就個二十出頭模樣。又生得身材修長、麵容娟秀,雖衣著素雅,卻氣質天成,自有股說不出的韻味。

  隻是她極少出門,婧怡與她相見不過寥寥幾回,印象裏隻是一個模糊的清冷影子。

  今日看來卻是個性情中人,或可一交。

  隻眼下不是時候,婧怡回過神來,望著方氏滿臉的愧疚:“三嫂是為了操辦四爺的慶功宴,才給累病的!都是我沒用,若非我百洋不會,三嫂也不會受累至此。”說著,已紅了眼圈。

  方氏聞言,露出長輩看小輩的慈和眼神,言語之間也滿是寬容:“都是應當的,四弟妹快別難過了。隻是,”語聲一頓,麵露憂色。“我病成這個樣子,明日隻怕也起不得身……”

  言下之意,明日不能幫婧怡招待客人了。

  屋子裏一時陷入寂靜。

  半晌,婧怡才勉強道:“三嫂已將諸事準備齊當,想來定不會有差錯。隻是明日前來的客人,我都不認得……”

  方氏聞言,心下微微冷笑,這話說得,好像明日出點什麽差錯都是她準備不當似的。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也敢跟她打擂台!

  心裏想著,便朝身邊的丫鬟紅香使了個眼色。

  紅香會意,拿過一張大紅灑金名帖遞給婧怡:“四夫人,這是賓客名單。”

  接過這帖子,她明日就要獨自主持一場陌生的宴會,她有直覺,蔣氏寧可沈家丟臉,都不會出手相助。

  但方式“病”了,難道她還要硬把人從床上拉起來不成?

  想到此處,不禁秀眉微蹙,一雙眼卻不由自主落到寧氏身上。

  寧氏也正在看她,二人目光相接,寧氏忽然輕輕一眨眼,清淩淩地開了口:“四弟妹年紀和嵐哥兒一般大,還是個孩子,進門不過幾日,哪裏能張羅這樣的宴會?”言語之間,妙目流轉,望向了袁氏,“既然三弟妹病了,我們也是做嫂嫂的,不能坐視不理。隻我是守寡之人,命硬福薄,別衝撞了明日的喜氣。”微微一笑,“為了妯娌之情,少不得,還得大嫂受累一回。”

  袁氏笑著看了一眼眼圈微紅的婧怡,又看一眼神色清淡的寧氏,語聲柔和:“責無旁貸,隻是我深居簡出的,遠遠不及三弟妹長袖善舞,四弟妹可不要嫌棄。”

  事情的結果……,婧怡作為沈青雲之妻,乃明日宴會的主角。自然要裏外張羅。另由袁氏幫著迎接招待客人,並兼管最緊要的廚房菜品一事。

  ……

  “夫人,奴婢已核查過各處,”綠袖的臉色很難看,聲音壓得低低地,“其他都還好,隻明日看戲的地方,三夫人還未辦妥。”

  婧怡正在看賓客名單,聞言眉頭一皺,問道:“怎麽回事?”

  “往年的舊例,府中唱戲,戲台子都搭在春暉堂,奴婢已經打聽過了,春暉堂自入夏以來一直在翻修,根本用不了……三夫人對此並沒有做出章程。”

  婧怡沉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