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作者:千秋尺      更新:2020-07-11 14:51      字數:4486
  沈青雲再不耽擱,一腳踢開裏屋大門,便見蔣氏端坐上首,手裏一個青花粉瓷茶盞,正閑閑品茶。

  婧怡背對著門跪在地下,瞧不見麵目眉眼,纖細的背脊卻挺得筆直。她身後站著個粗使婆子,手裏一根兩寸見寬的竹條,已高高揚起往她背上抽去。

  沈青雲隻覺眼中一痛,一股火氣直往頭頂竄。

  他是戰場上打過滾、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見機何等之快,不過一眨眼間,已欺身到那婆子跟前,劈手奪下竹條,飛起一腳踢在她膝彎裏。

  那婆子便“哎呦”一聲,跪到了地上。

  沈青雲反手就是兩竹條下去,口裏怒道:“哪裏來的老東西,誰給你的狗膽,竟敢傷夫人!”猶未解恨,抬腿又補了一記窩心腳。

  他習武出身,又正是年輕力壯的歲數,手下沒留半分餘地,直抽得那婆子背脊開花、慘叫連連,等挨過那一腳,已是兩眼翻白,幾乎背過氣去。

  好容易緩過神來,忙手腳並用爬到蔣氏腳下,涕淚橫流地嚎起來:“王妃救命,王妃救命啊!”

  蔣氏麵色鐵青,嫌惡地揮揮手。

  那婆子如蒙大赦,也顧不得身上痛不痛了,佝腰含胸地直往外溜,跑得比沒受傷的人都快。

  這邊廂,這青雲早扶了婧怡起身,見她麵色尚可,也不多話,直接叫了外麵等候的碧玉進來:“扶夫人回去。”

  碧玉屈膝:“是。”並不看蔣氏麵色,攙著婧怡徑直走了。

  蔣氏胸口上下起伏,保養得宜的麵上青紅交錯,半晌才指著沈青雲怒道:“你,你是要造反麽!”

  “兒子不敢,”沈青雲這才拱手行了個禮,神情卻依舊冷峻異常,“隻是母親這樣責罰陳氏,叫她往後如何在府中立足?”

  蔣氏冷笑:“照你的說法,不論誰犯了錯,我總是處罰不得了……沒有顏麵立足,有那想不開的,一根繩子上了吊,還得全攬到我頭上?”冷哼一聲,“就是顧著你的體麵,才沒有當眾罰她。我一個吃齋念佛的老太婆,勞心勞力替你教媳婦,臨了臨了,倒討上了你們的嫌!”

  沈青雲麵色不改:“宮裏發生的事情,我已聽說了……”

  “既如此,你就該知道她到底做了什麽!”蔣氏提高聲音,打斷兒子的話,“你成日在外頭走動,應當比我更清楚……武英王府是貴妃母家,又手握兵權,不知多少人眼紅盯著,皇上心中未必就沒有嫌隙。王爺和我三令五申,沈家人言語要謹慎,行事須低調,以免禍從口出、招惹事端。可你媳婦卻為了妻妾之爭,在永泰宮大放厥詞、妄議朝政,頂撞皇後、公然抗旨……不過是貴妃的侄兒媳婦,就敢這樣膽大包天,要叫別人怎樣想我沈家?”話到最後,已聲色俱厲,“還是你覺得咱們的富貴日子過得太長了!”

  蔣氏素有賢名,是世家貴婦圈子裏出了名的和善婆婆……待袁氏和寧氏是真心的好,往日對方氏也就一個麵上光,而此番,一向寬容慈善的她突然發落新進門的兒媳婦,自然是這媳婦千般不好、萬般不是。

  蔣氏絕不會允許別人說她半句閑話,因此早將婧怡的錯處編了全套,說得振振有詞,大公無私。

  罔顧家族利益,忤逆中宮皇後,一封休書發還娘家也是行的,她不過照家法抽幾下,已是天大的仁慈。

  便是兒子,也說不出旁的話來。

  果然,沈青雲麵色陰沉、濃眉深鎖,卻半晌沒有接口。

  蔣氏麵上就露出了些許笑意,長歎一聲,作出副退讓模樣,道:“罷了,到底是女兒家,傷了肌膚留下疤痕,日後不好伺候你……傳我的話,就罰她去祠堂跪上一夜,靜思己過罷。”

  沈青雲聞言,不怒反笑,開口道:“說出另立之言的是雲英郡主,母親何必遷怒旁人呢?”

  平平靜靜一句話,聽在蔣氏耳裏卻如石破天驚!

  她“騰”地一下站起身,尖聲道:“那雲英郡主來我們府才幾日,怎會知曉什麽世子之爭?在皇後麵前說出這種話來,還不是有人故意引誘,”冷笑一聲,“這個人若不是你媳婦,那便就是你了!”

  “所以,您奈何不了我,卻要叫陳氏沒臉,一輩子立不起來。您要讓所有人知道,陳氏不孝不賢、愚蠢無知,遠遠不及大嫂的聰慧靈秀、端莊持重。您要讓所有人看看,到底哪一個才堪配坐武英王府下一任的女主人。”

  蔣氏這才驚覺失言,竟叫沈青雲一舉說中心思,一時驚怒交加,卻也無法再矢口否認。

  別人隻道她風光無限,又有誰看得見她心中的苦?不說庶子沈青羽,自己的三個兒子,一個走在了前頭,一個不和自己一條心,她隻能把一顆心撲在長子身上。

  偏又是個討債鬼,那樣的身子,惹她流了多少淚,若是能夠,拿她的命換兒子的命又有何妨?

  可天底下沒有這樣的事兒,隻好戰戰兢兢,保全長子的世子之位。

  想到此處,眼中便流下淚來,語聲之間早不複方才淩厲,隻餘滿滿的哀婉:“老四,母親和你說過多少回,求過你多少回……你大哥身子不好,他除了世子之位,什麽都沒有。若沒了這個,你叫他如何謀生度日,又怎樣蔭庇子孫?”麵露懇切,“你卻可以去戰場上掙軍功,榮華富貴皆唾手可得。又何苦覬覦父輩基業,與兄長相爭?”

  戰場?

  刀尖舔血、刀口滾肉掙來的軍功,在她說來倒好像探囊取物,砍瓜切菜。

  沈青雲眼神漸深,語氣裏聽不出半分異常,淡淡道:“我說過很多次,從未覬覦世子之位。”

  “你沒有,別人也沒有?”蔣氏的表情又激動起來,“若你當真不想和你大哥爭,為何不接受皇上的封爵,就此分出去過?”

  “住口!”

  蔣氏一驚,回過頭來,就見身材高大的沈穆立在門口,麵沉如水,眼神陰騭。

  “我還沒有死呢,你就想著讓自己的兒子襲爵了?”

  蔣氏聞言神色大變,忙辯解道:“不是的,王爺,妾身隻是一時情急……”

  卻被沈穆揮手打斷,他神色略緩,對沈青雲道:“先回去罷。”

  等兒子行禮出去,便盯著蔣氏冷笑道:“趕著親生兒子分家的母親,你怕是滿大齊獨一個。”

  蔣氏早已淚盈於睫,聞言泣道:“王爺,您最知道妾身的苦楚……”

  “我不知道,”沈穆再一次冷冷打斷她,“我隻告訴你一句,這府裏我說了算……往後,你若膽敢再鬧出什麽幺蛾子,我就上請聖上改立世子!”

  ……

  沈青雲一進屋,便見婧怡坐在臨窗大炕上,低著頭正做針線。

  剛從大風大浪裏出來,怎麽就跟個沒事人似的。

  他上前兩步,握住她的肩膀:“傷處可上過藥了?讓我看看。”

  倒把婧怡嚇了一跳,忙要起身行禮,卻被他用手按著,不禁紅了臉:“妾身沒有受傷。”

  她早知蔣氏不會輕易罷休,早在回府路上就吩咐了隨車的碧玉。她前腳剛去鬆鶴堂,碧玉後腳就直出二門,到府門口去等著沈青雲了。

  又和蔣氏亂磨一陣嘴皮,哭訴、辯解、認錯、服軟輪番上陣,直到實在挨不過去才算閉了嘴。待聽到沈青雲與管媽媽說話,便挺直腰背做出一副寧折不彎的模樣來。

  其實,半點虧卻沒有吃到。

  沈青雲卻隻道她是故意掩飾,扯著衣服就往下扒。

  婧怡哪裏擰得過他,夏日衣衫本薄,隻聽“撕拉”一聲,半邊渾圓肩頭和大片雪白肌膚便暴露在了空氣中。

  時間一時靜止。

  不知過了多久,一隻略微粗糙的溫熱大手輕輕撫上她光滑的背脊。

  她渾身一顫,下意識便要躲避,忽聽門口一聲低呼,轉頭望時,卻隻見門簾輕輕晃動。

  想是哪個丫鬟撩簾進屋,乍見他兩個的光景,又給驚了出去。

  婧怡的臉熱得幾乎要燒起來,連忙避開沈青雲的手,胡亂披好衣服,道:“四爺來得及時,妾身真的沒有受傷。”

  沈青雲也有些尷尬,輕咳一聲,淡淡應了個嗯,便去看她手中針線,轉移話題道:“做什麽呢?”

  ……

  屋外。

  碧玉本在廊下站著,聽得正房門口一聲驚呼,忙趕過來看,卻見本要進屋奉茶的碧瑤通紅個臉立在那兒,茶盤還端在手裏。

  “這是怎麽了?”她問道。

  碧瑤回過神來,抿嘴一笑,湊到她耳邊嘀咕了兩句。

  碧玉粉麵上便升起兩朵紅雲來,猶豫道:“這還是白日呢,若叫王妃知道,又要來捉夫人的錯處……不行,我得進去攔著。”

  唬得碧瑤忙一把拉住她,跺腳道:“你傻啊!是不被王妃指摘緊要,還是夫人和四爺圓房緊要?隻有……咱們夫人才是正正經經的王府四夫人,管它日裏夜裏呢!”

  第61章 春閨

  正屋。

  婧怡與沈青雲二人彼此默契,既無受傷,對今日發生種種,不論宮中、還是鬆鶴堂,皆絕口不提。

  隻是相對坐著。

  正是十分尷尬之時,聽他問起針線,便就勢轉過話題,將手中物事舉給他看。

  原是雙鬆江三梭布的襪子,她正用大紅絲線在襪子底部繡一朵蓮花,卻非普通式樣,而是描一個蓮花的輪廓,中間留白。

  簡簡單單,卻新奇雅致。

  沈青雲搖頭道:“踩在腳底下,別人也看不見,白費這許多功夫。”

  婧怡俏皮一笑:“古人說步步生蓮,妾身想不出是個怎樣的美景,就把蓮花繡在襪子上,平日穿著在屋裏走來走去,也就圖個意思。”

  分明還是個孩子,做雙襪子都能想出點古怪花樣來。

  相處幾日下來,婧怡已大致摸到幾分他的行事作風……這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但隻要用心觀察,還是能敏感地覺察到其心緒變化。

  譬如此刻,他麵上雖仍無甚表情,卻眉頭舒展,嘴角鬆弛,高大身軀斜斜靠在炕上,頗為放鬆,顯見得心情不錯。

  婧怡忽然抿嘴一笑,道:“四爺,妾身也給您做雙襪子罷。”

  沈青雲一愣,武英王府有專門的針線房,供養著十幾個蘇杭來的繡娘,專門縫製府中眾人四季衣裳。他是個粗人,先前又是個光混子,成日下呆在軍營,短缺了什麽衣裳也不會專叫府裏針線房上的做,外頭成衣鋪子隨意買兩件也就是了。

  說起來,他櫃子裏如今還收著一摞粗布衣衫。

  印象裏,上次有人給他做針線,還是在宮裏的時候,姑母為他做的貼身裏衣。但姑母貴妃之尊,針織女紅上頭並不擅長,那裏衣穿在身上皺皺巴巴,她看了後一聲歎息,自此仍將活計交給宮女來做。

  而對於自己的新婚妻子,更壓根沒想到這一節上去。

  聽到婧怡的話,下意識便要張口拒絕,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我一個大男人,不用什麽花兒草兒的,拿塊布隨意縫一縫就是了。”

  婧怡輕聲笑道:“是。”

  沈青雲本打算來看一眼妻子傷勢,就過書房去。但此刻閑閑坐在臨窗大炕上,偶有風過,吹得窗下一從修竹沙沙作響,又見抗邊高幾上一隻掐絲琺琅花箍中插一把開得正熱鬧的石榴花,對麵案桌上高腳碟裏供佛手、香油,屋內四角設冰盆散熱,更不知自何處飄出一股淡淡幽香。

  他不禁望了眼身邊的妻子,見她正垂頭繡花,神情專注,藕荷色衣領裏露出一截膩白的脖頸來,襯著烏油油的頭發,格外紮眼。

  他迅速移開了眼睛……自己的屋子,什麽時候成了個錦繡閨房?

  罷了,偷得浮生半日閑,少讀一日兵書也無妨。他伸了伸腿,坐得更舒服了一些。

  ……就這樣看著婧怡做了一下午針線,直接在這屋用了晚飯。

  婧怡本打算做一會針線就要歇午覺的,但設青雲大馬金刀地坐在那裏,她總不能撇下他自己去睡,更不肯邀他一起。隻好把那襪子上的紅蓮繡得精細無比,又兌現承諾給沈青雲也做了一雙。

  不僅針腳細密,襪口上還繡了青色雲紋。

  沈青雲看了,嘴上不說什麽,卻眉眼舒展,顯然十分喜歡。

  吃過晚飯後就坐著喝茶,茶喝完了便拿了書看,總之沒有要走的意思。

  眼見著天色愈發昏沉,進進出出的丫鬟眼角眉梢都帶了掩不住的喜氣,婧怡再也按捺不住,開口道:“四爺,書房裏的冰盆可還夠用?若有短的,妾身叫人送些去。”

  “嗯,”沈青雲眼睛盯著書頁上,“不必了,今兒我歇這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