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作者:千秋尺      更新:2020-07-11 14:51      字數:5160
  娜木珠立刻回道:“我的夫君,自然不會隻是區區一個將軍。等父王與你們大齊聯盟,我自會請父王求懇你們皇上,封雲哥哥為武英王世子,做未來的武英王!”

  “砰!”蔣氏猛地起身,許因用力過猛,身後黃花梨圈椅已被撞翻在地。

  隻見她滿臉通紅,胸膛上下起伏,嘴唇不停顫動,直過半晌方道:“啟稟皇後娘娘,我家四郎已有妻室,不敢高攀這位尊貴的關外姑娘,請娘娘明鑒。”

  高皇後麵色亦十分難看,半晌才勉強擠出個笑容,道:“結盟和親皆乃國事,非我等婦孺能妄言,還是要請皇上定奪,”頓了頓,轉過話題對蔣氏道,“江南製造局新近上貢了一部《放光經》,乃用純金線繡字於錦緞之上,陽光下燦爛生光,十分難得。此刻正貢於偏殿,王妃不若前去一觀?”

  蔣氏深吸口氣,低頭應諾,由宮女領了出去。

  高皇後的目光便轉到了婧怡身上,剛要開口說話,卻被一旁的沈貴妃搶了先。

  隻見她盈盈起身,輕移蓮步至婧怡身旁,對著高皇後輕輕一拜,道:“坐了這半日,實在乏得緊,臣妾這便告退了。”

  不等高皇後說話,又對婧怡道:“四郎在戰場上九死一生,所受傷勢可都痊愈了?可有留下什麽病根兒,近日飲食如何?你們可有什麽短缺?”一連串問了許多問題。

  不等婧怡回答,又揮手道:“罷了,隨本宮回春和宮,再慢慢道來罷。”

  這卻是在助她脫身了,機智圓滑如婧怡,哪有不明白的?

  忙匆匆行過一個禮,跟著沈貴妃出了永泰宮,留麵色難看的高皇後與神情茫然的娜木珠大眼對小眼。

  ……

  直到夏日灼熱的陽光大剌剌刺在臉上,婧怡才驚覺自己早已冷汗涔涔,雙拳緊握處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

  她雖最擅揣度人心,但方才殿中之人,無論哪個眨一眨眼皮,都能將她夾死……後宅婦人妄論朝政,此番真的是拿命博了一回。

  隻因她絕不能讓娜木珠進府!

  她可以不介意沈青雲抬舉丫鬟通房,甚至包戲子養外室都可以睜眼閉眼,但娜木珠身份高貴,性格潑辣,又是沈青雲的救命恩人,若真帶著皇上的賜婚嫁進來,哪還有她的立足之地?

  就算她把丈夫當上峰,上峰手下千千萬,她也一定要做最得用、最得眼的那一個。

  如娜木珠所言,她父王遊離於大齊與匈奴之外,既不結交,也不開罪,隻忙著鞏固城牆,布設防禦,守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如此,倒叫兩方勢力都想爭取與他,雖戰戰兢兢,也平順安泰到了現在。

  可娜木珠私助沈青雲,卻打破了這種平衡,讓其父王不得不靠向大齊以尋求庇護。否則匈奴人上門複仇,叫他們一個荒漠中的孤城如何抵禦得過?

  因此,婧怡初聽沈青雲提起這一段,腦中便閃過兩個念頭……要麽娜木珠當真癡心狂戀於沈青雲,乃至不惜背棄家國;要麽其父王已與匈奴聯盟,娜木珠如此作為,是為刺探軍情,也是為了叫我朝放鬆警惕,好給匈奴可乘之機。

  待見到娜木珠本人,她倒覺得大約還是前一個緣由……這關外來的姑娘刁蠻、潑辣、大膽,卻也不失天真性情,對沈青雲的愛慕卻是真真切切。

  隻能說,她追求愛情的方式實在太過瘋狂。

  不過,皇家坐擁天下,每日彈盡竭慮得自是那些圖謀不軌的亂臣賊子,生性必然多疑。隻要她將後一種可能略略一提,皇後便絕不敢自作主張。

  這種事關國本的大事,肯定是要和皇上商量的。

  而兩國和親,要麽納入後宮,令其有寵而無子,要麽嫁一個身份高貴卻沒有實權的貴胄子弟。

  總之,異域血脈絕不能進入大齊的權力中心。

  而娜木珠說出要為沈青雲請封武英王世子的話,則更是踩在了蔣氏的痛腳上。

  武英王府的世子之爭,婧怡雖仍看得雲裏霧裏,但蔣氏對她的冷淡態度,與沈青雲之間微妙虛假的母子之情,還有方氏不懷好意的提點,都讓她確定,蔣氏並不喜愛沈青雲這個親生兒子。

  蔣氏心目中唯一的世子人選,便是病入膏肓的沈青宏。

  因此先在芳草閣故意提及沈青雲覬覦世子之位,永泰宮大殿上又百般誘導,終叫她說出了另立之言。

  而蔣氏的反應,與婧怡所料分毫不差……先是看戲不怕台高,等娜木珠說出另立的話,態度立時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轉彎。

  回絕得比誰都快!

  想到此處,她不由長長透過一口氣……這一切說來簡單,但人心叵測,她若猜錯半分娜木珠、蔣氏或高皇後的心意,立時便會陷入萬劫不複。

  隻能說,天助我也,天成我也。

  第59章 舊事

  春和宮。

  沈貴妃並未帶婧怡去正殿,而是直入東偏殿暖閣之內,進門便有涼氣撲麵而來,原是屋內四角皆設冰盆,正中更有冰雕假山。

  冰塊融化,帶走屋中熱氣,這才涼爽異常。

  看來,此處乃沈貴妃日常小憩之所。

  隻見她緩緩行至臨窗大炕前,早有宮女伺候著坐下,又給婧怡端來錦杌,奉上茶點。

  待一切料理完畢,才輕手輕腳退出去,掩上了暖閣的門。

  沈貴妃的表情裏看不出喜怒,語聲亦是淡淡的:“聽聞你自嫁入沈府,一直謹小慎微,對婆母謙恭,對妯娌禮讓,對夫君敬畏,本宮以為你是能做好一個循規蹈矩、寬容大度的高門媳婦。可你今日竟敢頂撞皇後,卻是不要命了麽。或者,你先前在沈家所作所為,不過是惺惺作態?”

  婧怡早已起身跪到地下,待她語畢,便以首觸地,卻半晌沒有言語。

  見她如此,沈貴妃不由蹙眉:“你為何不作辯解?”

  叫她辯解什麽?說皇後與貴妃娘娘您本就不和,她不論怎樣頂撞,您都會兜著自己的侄兒媳婦。若當真去討好皇後,不僅失了您的歡心,皇後見她是沈家人,也不會真正信任。

  這不是兩麵不討好麽?

  還是,要她承認在沈家所作所為的確全是偽裝?

  沈貴妃凝目注視著地下的纖細身影,忽然開口:“起來罷,”輕聲一笑,接著道,“別人都欺到了頭上,怎可任她猖狂……此番你做得很好。”

  婧怡驚訝地抬起頭,正對上沈貴妃美麗幽深的眼睛,隻聽她又問道;“聽說你安排了兩個絕色的丫頭貼身服侍四郎?”

  看來,貴妃娘娘“聽說”不少娘家的事兒。

  “是,”婧怡直視著對方,毫不怯懦,“都是原就在屋裏伺候的,四爺說,是母親早兩年給的。臣妾想既是她老人家看中的人,定然妥當,就仍叫她們伺候著了。”

  “妥不妥當且兩說,四郎到底年輕氣盛、血氣方剛,成日下對著兩個美貌丫頭,難免有個衝動犯錯的時候。如此,你也不介意?”

  “隻要四爺喜歡,臣妾沒有二話。”婧怡回答得毫不猶豫。

  沈貴妃聞言一愣,不由細細打量了婧怡兩眼,語氣裏也不免多了兩分探究之意:“這樣說來,你倒是個寬容有量的。既如此,又為何拚死阻撓娜木珠進門,你可知方才若行差踏錯半步,便會招來殺身之禍?”

  婧怡深吸口氣,緩緩道:“臣妾雖出身低微,才疏學淺,家母卻自小教導《女則》、《女訓》,臣妾自不希望夫君納妾,但也不敢做那善妒之人。不論是府中丫鬟,還是外頭的良家女子,隻要出身清白,為人規矩,臣妾都會替四爺安排。唯獨娜木珠姑娘萬萬不可,”頓了頓,語氣凝重,“雖隻是萬一可能,但她若真是匈奴人派來的奸細……不,不論她是不是,隻要皇上存下這份疑心,四爺乃至沈家都可能招致殺身之禍。”起身跪到地上,“臣妾雖愚昧無知,也懂錯殺三千不放一個的道理。四爺想納妾,什麽樣的美貌女子沒有,為何要選娜木珠?”伏下身子磕頭,“就算四爺怪罪怨恨於我,臣妾也一定要這樣做。”

  絕口不提丫鬟、民女出身的妾室,與身份高貴的平妻之間天差地別的不同。

  沈貴妃卻已被她真誠慷慨的言辭打動,暗想豐陽看中的人果真不錯,膽色和智謀皆是上佳,且對四郎似乎頗有情意。

  也是,四郎不論相貌、人品、才幹皆是人中翹楚,陳氏一個小姑娘,為之傾心實屬尋常。

  想到此處,望著婧怡的神色便又和緩三分,口裏道:“嗯,你母親將你教養得很好,隻是,你既有如此智謀,在王府中卻為何要那樣卑微謹慎行事?”

  婧怡原想沈貴妃身處後宮多年,必然心機深沉、思慮縝密,定能一眼看穿她排斥娜木珠的真正原因。說那些漂亮的場麵話,不過是想亡羊補牢。

  她不能說自己完全沒有私心,實在太過虛假。隻能避重就輕,把話頭往沈家和沈青雲身上拉,將自己塑造成一個為丈夫和婆家彈盡竭慮的好媳婦。或能叫沈貴妃高看一眼。

  畢竟,她為了妻妾之爭妄議國事,已得罪了高皇後,又扯出武英王府的世子之爭,成為了蔣氏的眼中釘,斷斷不敢再隨意開罪貴妃姑母。

  卻不想沈貴妃竟全盤當了真,還一臉深受感動模樣。

  她又哪裏想得到,沈貴妃自小便格外疼愛沈青雲,甚至越過了親子晉王、魯王。在她心中,沈青雲無一處不好,世上之人為其粉身碎骨、肝腦塗地都是理所應當……這卻是關心則亂,一廂情願的想法了。

  婧怡雖不知她內心想法,卻一向最會看人眼色,聽她問話,早做出一副誠懇模樣,道:“王府之中,都是四爺的摯親,臣妾不論如何,都會敬愛有加的……”話音未落,卻已淚盈於睫。

  沈貴妃見她如此形容,便長長歎了一口氣,幽幽道:“真是個實心眼的孩子,”招她到身邊炕上坐,“方才在永泰宮的光景,隻怕你已觸怒了你婆婆,今日回府定要吃番掛落。”

  婧怡忙惶恐道:“臣妾願意領罰,隻是臣妾不明白,四爺是母親的親生兒子,母親對他為何……”

  沈貴妃擺手,示意她不必再說,卻沒有立時開口解釋,隻盯著窗外花樹出起了神,芙蓉麵上彷徨、傷感、幽怨、忿然諸般表情交疊而過。

  最後卻隻化作一臉悵然若失。

  半晌才收回目光,望著婧怡笑了笑,道:“此間有些緣故,都是陳年舊事,本宮本不願提及。你既有此一問,說與你也無妨……四郎雖是你婆婆所出,卻是自小養在本宮身邊的……”

  據沈貴妃所言,她入宮時不過十五歲,年幼貪玩,難以忍受深宮寂寞,時常鬱鬱寡歡、夜不能眠以至憂思成疾。

  恰逢蔣氏生子,沈貴妃見繈褓中的沈青雲生得虎頭虎腦,十分憐愛歡喜,皇上為討其歡心,下旨將沈青雲抱入宮中,自此交於沈貴妃撫養。

  便是她後來育有晉王,也不曾將沈青雲放出宮去,隻讓表兄弟兩個一處玩耍,又一道開蒙往國子監讀書,一道跟著師父學騎射弓馬。

  沈青雲天資聰穎,雖沉默寡言,性格卻十分爽朗利落,行事也光明磊落,讀書寫字不如晉王,拳腳功夫上卻勝一籌。他也不因晉王身份多加忍讓,時常將親王表弟打得滿院子亂逃,卻是真正親近的兄弟之情。

  世家大族的男孩子,養到十歲上便要離開母親,搬到外院獨自居住……沈青雲便是直到十歲才出宮回到了武英王府。

  “本宮為四郎取了個小名,叫鳳哥,你們院中那課梧桐樹乃本宮親自命人栽種,院門上梧桐院的匾額是四郎親手所書。”想起美好的回憶,沈貴妃麵上盡是柔和之色。

  婧怡自嫁進沈府,每日殫精竭慮,皆是如何站穩腳跟,哪有心情欣賞景致,梧桐樹倒是見的,那什麽匾額卻恍然不知。

  卻聽沈貴妃長歎一聲,接著道:“我出閣之前便與你婆婆有些嫌隙口角。四郎回府後與她十分疏遠冷淡,她對我的怨恨便又多了一層。她有三個親生兒子,四郎不與她親近,二郎又……她的一顆心便都撲在了大郎身上,性子就漸漸偏激起來,”頓了頓,語聲悵然,“偏四郎是個有出息的,王爺十分器重,不知何時起就有廢立的話傳出來。你婆婆疑心是本宮要掌控武英王府,才故意和她搶兒子,攛掇四郎爭奪世子之位……自此之後,竟像是和四郎斷了母子之情,直當他外人一樣提防,”麵現悔色,“說到底都是本宮一時自私,攪得娘家家宅不寧。”

  難怪,第一次進宮謝恩,沈貴妃稱沈青雲為鳳哥兒,言語之間十分親昵。但她在沈府這些時日,卻再未聽人叫起這小名,原以為是爺們長大成年,乳名已棄之不用。如今想來,這個名字怕是蔣氏的忌諱。

  但這一段往事著實有許多匪夷所思之處,仿佛透著古怪……沈貴妃本就是大家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進宮後就算一時不適應,也不至於到了茶飯不思、夜不成眠乃至憂思成疾的地步;便是她當真如此,也該出宮散心或尋些稀奇玩意解悶,英明機智如皇上,怎會想出抱個孩子來養這種荒唐主意?

  可事實若非如此,又能有什麽原因讓蔣氏這樣對待親生兒子呢?

  ……

  皇後懿旨,封呼倫娜木珠為雲英郡主,賞金百兩、銀千兩,蜀錦十匹宮緞百匹,另有金玉首飾、擺件、衣裳若幹,著內務府選址督造郡主府,特許其於府邸落成前居於內宮。

  於婚嫁之事,一字未提。

  因娜木珠留在了宮中,婧怡出宮後便未與蔣氏同坐一乘,而是上了娜木珠先前所坐馬車。

  一路回府無話,至二門處下車,被管媽媽皮笑肉不笑地攔下:“四夫人,王妃要見您。”

  婧怡早料到會有此一節,卻也無可奈何,隻好跟著去了鬆鶴堂,待看見麵色陰沉的蔣氏,堪堪行禮喚了一聲“母親。”

  便聽她一聲怒喝:“跪下!”

  第60章 相救

  沈青雲到鬆鶴堂的時候,身上還穿著朝服。

  管媽媽一臉堆笑上來迎:“哎呦,我的四爺,外頭天熱,看您走得一頭汗,老奴給您上個冰碗。”

  沈青雲並不理她,徑直大步往裏屋去。

  管媽媽一驚,忙上去攔:“四爺,王妃正歇著呢……”

  話猶未完,便被一雙寒氣森森的眼睛掃過,不由激靈靈一個冷顫打過,下邊的話就生生卡在了喉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