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作者:千秋尺      更新:2020-07-11 14:51      字數:5182
  王氏以為他要去見陳錦如,便道:“大嫂想綺姐兒想得苦,不如明日請她一道去。”和柳氏不對付了一輩子,如今見她晚景淒涼,一日日呆在屋裏苦挨,就又可憐起來,倒幫著說起了話。

  哪知陳庭峰瞥了她一眼,皺眉道:“帶她做什麽,我是去拜訪江尚書,”頓了頓,又道,“豐陽郡主身份尊貴,你兩個衣著定要得體,不要丟了陳家顏麵,特別是怡姐兒……要照著京城貴女出門的打扮,切不可寒酸。”

  王氏有些傻眼……陳庭峰怕人說他為攀附權貴而嫁妹,除了年節上的往來,平日是不大登江家門的。一向又與江澤政見不合,交情沒有,梁子倒有一堆。

  怎麽就突然要去登門拜訪,還特意囑咐了她和女兒的穿戴?

  因第二日在去江府的馬車上,便與婧怡說起了這話。

  婧怡想了想,就提醒王氏那日陳庭峰、陳錦如兄妹兩個的書房密談:“父親將大姐之事輕輕揭過,想必是姑母許了什麽……”

  王氏眼前一亮:“難道是錦娘求了江大人為你父親謀缺?”又搖頭,道,“可你父親要走江大人的路子,早就可以上門,何必等到現在?”

  “若在先前,是父親主動上門求懇。如今,卻是江家請他前去,此間自然天差地別。”

  王氏細細一想,果然如此,遂點頭歎道:“你父親行事也未免太過刻板了。”

  婧怡低頭不語……在她看來,那不是刻板,是沽名吊譽,說得難聽點,應當是做賊心虛。

  ……

  少時,馬車拐進四巷胡同,自角門進了江府。陳庭峰在前院下了馬,王氏的馬車則直行到垂花門前方住。

  來迎她們的是上回曾與婧怡報信的楊嬤嬤,見她們下車,忙上前行禮。彼此客套一番,楊嬤嬤便帶著她們往大房處來。

  等見了豐陽郡主,又是一通寒暄。王氏與郡主娘娘素無往來,待奉茶坐定,也不過拿些不相幹的閑話來扯。倒是江淑媛,一改往日的眼高於頂,挨著婧怡坐了,便在那裏擠眉弄眼起來。

  婧怡趁眾人不注意,朝她吐了吐舌頭。

  江淑媛就笑得見牙不見眼。

  正無聊時,江太夫人處有丫鬟來傳話:“聽說江南的寺廟與京城有些不同,親家太太是江南人,太夫人想請去說說話兒。至於二表格姑娘,想必不耐煩聽這些,不如就陪著大姑娘在這裏玩。”

  豐陽郡主一向是和婆婆反著來的,今日或許因有客在,竟一反常態站起了身,對王氏道:“如此,我便陪你走一遭罷。”

  等豐陽郡主與王氏一走,江淑媛挺得筆直的腰登時鬆泛下來,揮手遣退下人,拉著婧怡的手興奮道:“聽說我三嬸設計陷害你,你不僅沒上當,還把你那個假惺惺的堂姐給坑了進去,是不是真的?”

  這件事情別人不曉得,豐陽郡主和江淑媛卻肯定知道其中內情……若不是豐陽郡主派楊嬤嬤來報信,她說不好真會上當。

  因再不隱瞞,將當日之事一五一十說給了江淑媛。

  把個江淑媛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拍手笑道:“好厲害,好厲害!難怪母親說你比昭華強……昭華出身名門,人又聰明,管家理事樣樣拿得出手,不論對誰,都既客氣又溫柔。有個詞叫什麽,純善,說得就是她!不過依我看,她是老實過了頭。”

  又把自己如何在觀瀾台設計江淑芳落水,以致她嫁給長寧伯那老男人做妾,如今被長寧伯夫人料理得服服帖帖的事兒說了,得意洋洋地拉著婧怡直笑:“最看不得她們這種人,骨頭輕得能飛上天……那日我說要去看新科狀元,你不肯,我就知道你和她們不一樣。”

  婧怡就抿了嘴笑,並不去接她的話。

  正說笑間,江淑媛突然想到些什麽,神色一怔,望著婧怡便有些欲言又止。

  婧怡見她神情有異,笑問道:“姐姐怎麽了?”

  “有個事,和你有關,你隻怕還不知道……”她神情掙紮,猶豫了半晌跺腳道:“哎呀,和你說了也沒用。反正以後我隻當你是親姐妹,不論你受什麽委屈,我都會替你出頭!”

  這話卻說得有些奇怪了……她為何會受委屈,怎樣的委屈是江淑媛能替她出頭的?

  婧怡心中警鈴大作,不由回想起大相國寺一議中豐陽郡主對自己的暗中指點,再看江淑媛今日的古怪言行,隻覺得暗影幢幢、疑竇叢生……

  卻無論如何想不出,自己有什麽能叫豐陽郡主惦記。

  總不會和陳錦如一樣,想誆她去做什麽庶子媳婦罷。據她所知,豐陽郡主並沒有庶子,再說,似她這等身份,江家大房便有庶子,也未必就瞧得上她。

  一時間,心中雜念叢生,麵上卻仍笑吟吟地,剛想說兩句話探探江淑媛的口風,卻聽門口有人笑道:“你兩個說什麽呢?”

  婧怡忙回頭去看,便見兩個婦人由一群丫鬟婆子簇擁著走進門來。

  當先一個錦衣華服、豔若桃李,正是豐陽郡主。她身邊卻還站著一位美貌婦人,瞧著不過二十八九年紀,穿家常杏色繡寶相花通袖襖,配藏藍色十二幅湘裙,烏黑水亮的頭發簡單綰一個纂兒,插一支流金鑲珠鳳釵,隻在左手腕上戴隻玉鐲,卻好似圈了一汪碧水在瑩白的胳膊上。

  再看她麵上,一張小巧的瓜子臉,眉如遠黛、目似流星,鼻若懸膽、膚如凝脂,更兼神情端莊、舉止高雅,竟是個絕色美人。

  其風帶絕代,自不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可比擬的。

  江淑媛一見那美貌婦人,眼中閃過驚喜,忙上前去牽她的手,嘴裏喊道:“小……”

  卻被豐陽郡主皺著眉打斷:“沒規矩的丫頭,還不給夫人行禮。”

  江淑媛麵上一紅,忙收斂了神色,恭恭敬敬地福身道:“夫人好。”

  婧怡卻在想,江淑媛方才脫口而出的那個“小”字。

  小什麽?

  第41章 貴妃

  見江淑媛向那美貌婦人行禮,口稱“夫人”,神態間卻十分親昵,顯是早熟稔的,便知她們故意改口,是在避著自己。

  因垂了頭,再不多行多看,規規矩矩地屈膝福身,跟著江淑媛的話道:“夫人好。”

  就聽見一把低柔的嗓音道:“不必多禮,”頓了頓,又語帶嗔怪,“看你,把孩子都嚇著了。”

  後麵這話卻是在對豐陽郡主說了。

  豐陽郡主便笑道:“是、是,是我錯了。”

  一時間衣裙摩挲、眾人落座,丫鬟們陸續上得茶果點心,又靜悄悄退下去,屋中便隻餘婧怡等四人。

  那夫人便溫和地問婧怡家世背景、生辰年月、家中兄弟姊妹幾何、平日愛做些什麽消遣、讀什麽書。

  婧怡便低眉斂目,恭恭敬敬地說了。

  那夫人聽她說愛做針線,又問起師承何人、會用什麽針法,擅做哪些繡樣。雖言語溫柔,問得卻未免太過細致。

  仿佛對她十分有興趣。

  待她一一答過,又突然轉了話題,問道:“常聽豐陽說你是個聰明孩子,前陣子你姑母設計於你,也被你輕輕巧巧地躲過了?”

  婧怡聞言,心中一陣狂跳,麵上卻還鎮定,平靜道:“是。”

  “聽說你是故意將風聲透給了令姐,讓她為你頂了包。”語聲篤定,這卻不是在問婧怡。

  果然,那夫人輕輕呷一口茶,並未等婧怡應答,便將話頭接了下去:“小小年紀,倒是有些手段。不過,為保全自己而坑害他人,可並非良善之舉。若我是你,寧可將此事告訴家中長輩或幹脆推辭不往,也可避過禍端。又或者,你是與堂姐早有宿怨,此番正好借他人之手排除異己?”

  婧怡手心早滲出密密一層細汗,已大約猜到眼前人的身份……她不能確定陳庭峰是否知曉今日之事,但王氏被叫去江太夫人處,卻必是刻意所為,為的就是她與這位夫人的會麵。

  從豐陽郡主派楊嬤嬤指點她開始,不,或者更早,江淑媛的生辰宴上、甚至她與豐陽郡主第一次相遇……自那時開始,她們便對自己有了一個不可言說的打算。

  而此時此刻,幕後人物登場,是對她的最後考驗麽?

  她們是站在雲端上的人物,對自己一個身份卑微的無名弱女,究竟能有什麽圖謀……婧怡自覺背後也已冒出冷汗,嘴裏卻發著幹,哪裏說得出半句話來?

  場麵一時便有些冷。

  正僵持間,忽聽江淑媛開口道:“怡妹妹,你有什麽話盡管說,夫人是個最溫和不過的人,她總不會為難你的。”

  豐陽郡主立刻沉下臉,嗬斥道:“沒問你的話,瞎摻和什麽,有沒有規矩了?”

  江淑媛一扁嘴,悻悻低了頭,再不敢說話。

  婧怡卻已在這一刻有了計較……對方身份高貴且用意不明,隻怕早將自己查了個底兒掉。刻意地洗白或抹黑,反可能弄巧成拙。

  倒不如做一回老實人,有話直說,原原本本、不偏不倚地說,好歹也是個無為而治。

  最差的結果,也不過保持現狀。

  想到此處,雖仍低著頭,語聲卻不卑不亢,道:“回夫人的話,我當時想的,隻是最大程度保全自己……姑母一計不成必定又生一計,躲得過這回,避不過下遭,還不如迎難而上、以絕後患。”

  以絕後患的方法就是讓陳錦如盡快得到一個庶子媳婦,婧綺便是最佳人選……她做了那盞指路的燈,可要不要往前走,腳卻是長在婧綺自己身上。

  這一點,豐陽郡主應當比誰都清楚,此刻垂問,想是要看她如何巧言辯解。

  她卻偏偏不肯上當。

  至於家人,王氏那時尚不在京中,難道要她向陳庭峰求助?單看他如今仍與陳錦如兄妹情深,便知自己的選擇是明知的。

  不過,家醜不可外揚,陳庭峰縱有千般不好、萬般不是,也不可由她之口說去外麵。隻因時下愚孝之風盛行,人家不會說她大義滅親,隻會笑她忘恩負義。

  因此,那夫人的問話,她看似全盤承認,其實也沒說什麽。

  而那夫人見她避重就輕,將自己的話輕輕帶過,也不生氣,反招手叫婧怡到近前來,握了她的手將她上上下下細細打量一番,微笑對豐陽郡主道:“模樣兒是真真長得好,肌膚也嫩得水蔥似的,倒叫我想起咱們做姑娘的時候,”說著,褪了手腕上那隻碧玉鐲子,就勢戴到婧怡手上,“倒不想能遇上你這麽個伶俐丫頭,沒帶得見麵禮,便把這鐲子給了你罷。”

  婧怡望著手腕上那一圈碧汪汪的水,隻覺火辣辣得燙手,忙要取下來還給那夫人,口裏則惶恐道:“不,這太貴重了……”

  卻被一隻柔若無骨的手按住,隻聽那夫人道:“長者賜不可辭,你隻管帶著,”頓了頓,又道,“往後不必總低著頭……人生而不同,不過是身份有個三六九等,然,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婧怡聞言抬起頭來,便見那夫人朝自己微微一笑,眼中竟有狡黠之色。

  她一愣,不由細細看了兩眼,照她心中所猜身份,眼前之人至少已有三十五六年紀。但她肌膚吹彈可破、白裏透紅,別說細紋,那一張芙蓉麵上哪有半點瑕疵?

  若非衣著內斂、氣質沉穩,成熟之態自然流露,說她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也不為過的。

  隻是不知為何,她麵上雖帶著笑,卻總是眉頭微蹙,帶著股淡淡哀愁,叫人見之傷心。

  ……

  ……

  婧怡坐上回府的馬車時,麵色沉得幾乎滴下水來。

  見王氏已坐在車上,不由問道:“您怎麽沒再回豐陽郡主那裏?”

  王氏一臉茫然,道:“我從江太夫人處出來,就聽她們說你已在車上等,我便直接過來了,”疑惑地望著女兒,“你怎麽沒在車上,叫我等了這許久。”

  婧怡一陣頭痛,隻好將今日之事與王氏說了一遍,又問:“您可有見到這位夫人?”

  王氏搖頭:“我們到江太夫人處不久,豐陽郡主便說有客到,出去了。如今想來,應當便是你說的這位。”想了想,又道,“你可知她是什麽人?”

  婧怡便將手上的鐲子舉給母親看:“雖不敢肯定,但也有個七八分準,當是貴妃娘娘無疑。”

  王氏聞言,吃了一驚,待到看請那鐲子的品相,更是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才訥訥道:“貴妃娘娘怎會送你如此貴重的見麵禮?”腦中靈光一閃,麵上血色瞬間褪得幹幹淨淨,囁嚅著嘴唇道:“難道,娘娘想讓你進宮?”越想越是在理,不由驚道,“是了,貴妃獨寵後宮已有二十餘年,想必漸生色衰愛弛之象。娘娘便想找一個親信進宮固寵。最好是相貌、才情出眾,卻又身份低微、沒有娘家助力的,這樣才能為她所用,死心塌地地跟著她!”

  ……

  同一時間,江家上房裏也正進行著談話。

  江淑媛早被支了開去,豐陽郡主望著自家貴妃妹子,有些得意地道:“我和你說得可有半句假話?”

  小沈氏點頭,歎道:“現在的小姑娘,這麽一點子年紀,城府就如此深了。我看她方才分明已瞧破我的身份,竟未露出半點慌張神色,便是驚訝都不曾有。”,頓了頓,半開玩笑道,“可比我們當年強了不知多少,我看這丫頭,是個進宮的材料。”

  豐陽郡主嗬嗬笑了兩聲,不以為然道:“皇上心裏眼裏就一個你,哪裏還容得下別人?這些年來皇後送了多少年輕貌美的到皇上跟前去,他老人家可有眨一眨眼睛,你若送這丫頭進宮去,不是叫她守一輩子活寡?”

  這話卻正觸到小沈氏的痛處,隻見她神色一哀,道:“不錯,送來送去都是守寡,好歹在宮裏還有個盼頭……”

  豐陽君主自知失言,忙提了聲音打斷道:“都什麽當口了,你還想這些作甚?”忙轉了話題,道,“哪裏就是現在的丫頭們厲害……你隻看我家那個,我眼珠子一樣緊著養大,結果養出了一肚子的草。還有顧家丫頭,但凡是被家中長輩嗬護著長起來的,哪裏會知道後宅的艱險?更遑論察言觀色、韜光養晦,”又說婧怡,嘖嘖了兩聲,“我原想再試試她,偏巧遇上三弟妹那件事兒……你是沒見她家裏那烏糟咋糟的樣,從上到下就沒個拎得請的人。話說回來,若非自小長在那種環境裏,也煉不出這等心機來。偏這丫頭,行事雖狠,卻沉得住氣,於大是大非上也拿得住。身份是低,可咱們選的人,最不要緊的就是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