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作者:千秋尺      更新:2020-07-11 14:51      字數:5838
  然而話到嘴邊,見婧綺側著臉就是不與自己照麵,想起她平日偏激性子,自己說的話,她隻怕要反著聽。又念及兩人往日諸多恩怨,到底不是聖母樣人,遂將話咽回了肚子裏,由她自己作死便了。

  於是,一路無話,不多時便已到山門前,早有知客僧候在那裏,接了王氏一幹人等進寺。

  王氏帶了姐妹兩個徑直過前頭大殿進香,自由丫鬟婆子們往廂房收拾布置。她一向很有幾分信這個,因此十分虔誠,各處大小殿宇一一拜過,無一個落下,又捐了香油錢,才來拜見方丈。卻有沙彌出來回:“師父雲遊去了,不在寺內。”隻好作罷,方回廂房休息。

  才坐定,王媽媽便進來傳:“太太,林夫人來了。”

  王氏聽了,忙帶著姐妹倆出門去迎。

  隻見林夫人穿一件大紅繡金線如意紋緙絲褙子,高挑身材,容長臉,梳流雲髻,並插三支紅寶石發簪,耳朵上戴著赤金鑲貓眼石耳環。細眉大眼,眼窩微陷,鼻梁卻高,長得並不十分美,卻笑容可掬,一見便叫人覺得親近。見麵便把婧怡、婧綺兩個摟在了懷裏,上上下下地打量,滿眼裏隻一個喜歡。

  原來這林王氏與林元懷成婚二十來年,隻得一個獨子,打小便愛跟著父親耍那大刀玩,與她並不怎麽親近的,故而瞧著別人家女兒便格外羨慕,對陳家的兩個姑娘、特別婧怡是十分疼愛的。

  王氏私心裏覺得,若能將女兒嫁進林家,遠比江家強上百倍,陳錦如雖是婧怡的親姑母,卻不如林王氏隨和好說話。隻她自知兩家家世相差太遠,因她與林王氏有些交情,便要上去攀扯親事,卻也叫人看不起的。若林家有意婧怡,自會上門來提,叫她做那上趕子沒臉沒皮的事,卻是萬萬不能。

  也或正因著這樣脾氣,她才能和林王氏真正相交起來。

  隻聽林王氏笑道:“我們家新近得了個南洋廚子,做的點新與平常大不相同,今兒帶了兩匣子你們嚐嚐,若覺著好,隻管來我家吃便了。”

  王氏便掩了嘴:“但凡有什麽,你總想著我們,可別叫你家林大人吃醋了!”

  林王氏聞言,笑容一頓,停了停方道:“姐姐真是,當著孩子們的麵,也取笑我,”就此轉了話題,“我家小子在外頭,我叫他來拜見你。”喊了外頭婆子去請。

  婧綺、婧怡便起身避去了裏間。

  婧怡見婧綺徑直走到窗前,知她要偷看窗外情景,也不點破,隻坐到桌邊倒了茶來喝。

  便聽一陣腳步聲,須臾進了屋,隻聽有年輕公子行禮請安聲,王氏問話聲,林王氏叮囑聲,又過一陣,腳步複起,有人從屋內出來,經過院子往外走去。

  婧怡見婧綺倚在窗前,瞧得目不轉睛,不知見了什麽風流人物,耳根子泛著紅,不由也有些好奇,便悄悄走至她身後,往外望去。

  卻隻見兩個年輕公子,一個著寶藍色團花織錦袍,約莫十五六歲模樣,一個著石青色棉袍,看身形略長些,兩個人正並肩往外走去。

  從她這裏望過去,隻能瞧見兩個背影,婧怡正覺遺憾,便見林王氏身邊的媽媽追出來,口中呼:“表少爺留步!”

  那著石青色棉袍的少年聽見,轉過頭來,經一直覺眼前一亮,不禁在心中暗讚,好個人物!

  隻見他中等身材,膚色瑩白,兩道劍眉斜飛入鬢,一雙眼睛大而有神,鼻梁高挺,下顎輪廓卻極柔和,薄唇微啟,嫣紅有如女子。聽得有人呼喚便停下腳步,等那媽媽上前說了話,才含笑作別,與錦袍公子一道出去了。

  聽那媽媽喊表少爺,想是林王氏的侄兒,那便出自山西王家,這樣的相貌,又有如此出身,正該是當世罕有的翩翩佳公子,萬千少女的春閨夢裏人。

  也難怪婧綺看的癡了。

  且說婧綺在窗邊偷窺了這半日,直覺麵上陣陣發燙,一顆心跳得幾乎打胸腔裏蹦將出來。直到那人走出園子,才好歹按捺下情緒,轉過身來,卻猛然與身後的婧怡打了個照麵,唬得幾乎叫出聲來,好歹忍住了,因低聲怒道:

  “你站在這裏幹什麽!”因著心虛,未免就有些色厲內荏。

  “哦,”婧怡卻似渾然未覺,笑道,“我看姐姐一直站在窗前,不知看什麽入了神,便也想瞧瞧,誰知剛過來,你就轉過了身……姐姐在瞧什麽呢?”

  “沒什麽,不過透透氣。”婧綺暗鬆一口氣,“我們出去罷。”語畢,繞過婧怡,當先出了裏屋。

  第11章 驚聞

  廂房外屋,王氏與林王氏正在閑話。

  隻聽林王氏笑道:“那是我娘家侄兒,單名一個旭字,我們家房口多,我光侄兒就有二三十個,單他生得神仙樣人品,素日行事也老城,正氏後輩子弟裏數一數二的人物,今方十九,已有了舉人功名在身上。”

  王氏道:“便在京城的少年郎裏頭,也該數得上了。”

  林王氏點頭:“若單論容貌,倒也確實,”又忍不住歎息,“我家那個混世魔王成日家就忙著與一起子狐朋狗友胡吵海鬧,半點正經事不做的。真是,同是爹生娘養,怎就差了個天地!”

  “一樣米養百樣人,各有各的好處罷了,我瞧著,一個是文曲星,一個是孟嚐君,都是百裏挑一的好少年。”

  林王氏聽了便笑起來。

  婧綺、婧怡兩個站在裏屋門口,將她們的話聽了個全,婧怡冷眼看婧綺神色,暗忖她當真瞧上那個叫王旭的了。不過那公子的確相貌不凡、人品出眾,林夫人並未提及其妻室,多半尚未婚娶……婧綺必也想到了此節。

  隻是,如此相貌人品,又是王家子弟,怎到了十九歲還未成親?

  婧怡憶起他方才衣著,雖整潔大方卻十分簡樸的,想來家境上或有好大難處,已到了影響婚配的地步。

  她瞥了一眼身邊的堂姐,見她麵色微紅。眼中盡是嬌羞之色,不僅暗歎一聲,隻怕她芳心錯付,注定空歡喜一場了。

  此時王氏已瞧見了她們,招手笑道:“難得出來散散,你兩個自己去外頭逛便是,不必在這裏陪我們。”

  “正是,”林王氏也道,“後山那個桃花林子,說是很值得一觀的,現下正是好看時候,你們林家表哥和王家表哥都趕著去瞧了,你們也快去。”

  於是,姐妹兩個便行了禮道“是”,結伴出院子去了。

  待走到外麵,婧怡對婧綺笑道:“都說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想是有些不同的,我們去瞧瞧罷,”又眨了眨眼,“說不定還能遇上林表哥他們呢!”

  婧綺飛紅了臉,嘴上卻隻道:“我卻不愛看那豔俗東西,你要看,自己看去便了。”說著,帶了丫鬟侍書自往前頭去了。

  婧怡看她走遠,也不說什麽,帶了碧瑤一道,自往後山去。

  卻說廂房裏,林王氏見陳家兩姐妹出去了,才長歎道:“可憐旭哥兒那樣人品,沒托生在好人家裏,平白受了多少罪過。”

  王氏方才見王旭雖言語光風霽月,行事落落大方,衣著卻十分寒酸,那袍子下露出的靴子麵上,隱約還似打了補丁,便知那王旭家中定十分拮據。隻林王氏不提,她自不會點破。

  因問道:“你們家也有這樣家道中落的?”

  林王氏便道:“皇上還有三門窮親戚呢,更何況我們家。你不知,那旭哥兒雖也叫我姑母,但他們家實是旁支中的旁支,與我家隔了不知多少服了,傳到他老子手上時早沒落了,偏又得了他,會走路時便識字,他老子娘想盡方法送進了學堂,沒日沒夜勞作隻求供出個進士來,”說到此處,微微歎息道,“他老子早兩年就不中用了,如今癱在床上要人日夜伺候,他娘做針線熬壞了眼睛,還要給人洗衣劈柴賺些糊口錢、旭哥兒要輟學,他老子娘就雙雙吊在了房梁上。好容易救過來,他便再也不敢提輟學的話……我實在看不過,便常救濟。這孩子是個懂事的,隔三差五來與我請安。我到了南邊,他每隔兩月必來一趟,酷暑寒冬,從不間斷。”

  王氏聽了,半晌方輕歎道:“是個苦命孩子,虧得有你這個姑母照應。”

  “隻婚事上實在艱難,對方見他人品,本都十分歡喜願意的,可一聽他家世,立刻不肯了,到如今,已說了兩門,都沒有成,”林王氏說著探過身子,懇切道,“姐姐,我們兩個好這一場,求你替那可憐孩子留個心,不論姑娘家世相貌,隻要人品正派,旭哥兒都是肯的。眼下雖苦些,但我會一直資助他進學,不愁沒有出頭之日。哪家若瞧中了他,才真正有遠見呢。”

  王氏聽了這一番言語,心中未免一動,暗忖道,這可不是瞌睡時送來了枕頭?正愁婧綺的婚事,卻來了這個王旭,樁樁件件都對得上,隻要說得稱庭峰與柳氏點頭,就此把親事定下來,婧怡進京的事也就妥妥的了。

  單想王旭本人,什麽樣女子配不得,便是天上仙女也使得的,若不是家境差得這樣,又哪裏輪得到婧綺?

  王氏越想越是滿意,隻這件事她也做不得主,還得回去和陳庭峰商量,因回道:“我自會留意著。”

  二人一時無話。

  過了半晌,卻見林王氏仰起臉,眼中竟流出兩行淚來。

  王氏見林王氏自打進門,麵上總有鬱鬱之色,料想她定有不順之事,本不欲探問她隱私,卻不想竟至如此,忙扶了她的手:“妹妹快別哭,什麽事情值得你這樣?”

  林王氏泣道:“姐姐,你可知道,我們家三爺不日便要上前線去了,這一去還不知是個什麽命數,要是……我這心裏實在是苦,卻無人可說。”話未了,已哭將出來。

  王氏腦子裏本隻想著後宅爭鬥、小兒女結婚這等細碎事情,猛聽說什麽前線、生死的,倒被唬了一大跳,忙忙問道:“什麽?林大人要去前線……不對啊,咱們這邊一直太太平平的,可沒聽說海盜們上岸來搶劫了啊,怎的就要打仗了?”

  原來,林元懷跟著浙江總兵傅春來鎮守東海,除屯兵練軍外,主要職責有二,一是抵禦東海上的大海盜上岸劫掠,再便是防備隔著海峽的倭國人進犯本朝。

  可是,沒聽說最近沿海有什麽動靜啊。

  林王氏卻隻是垂淚:“去年冬天,西北的匈奴人來犯,搶了北境兩座城池,殺了我們五千多個百姓,皇上龍顏震怒,派了甘肅總賓劉鵬程率十萬大軍前往迎敵。”

  王氏點頭道:“這個我曉得的,劉總賓接連打了好幾場勝仗,將城池都給奪了回來。我記得,這都是年前的事情了。”

  “不錯,可姐姐有所不知,那劉總兵好大喜功,見匈奴人節節敗退,便不肯就此罷休,率大軍乘勝追擊,誓要一舉滅了匈奴。誰料想,卻中了誘敵之計,被引入一條大峽穀內,劉總賓被對方首領一箭射死,五萬精兵全軍覆沒,無一生還。那守城的將領見大軍遲遲不歸,派人前去查看,到得那峽穀,隻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無數禿鷹盤旋其上,爭食死人,那些死去的我軍將士,多已被啄得腸穿肚爛。”

  王氏乍聽此言,驚得把持不住,直覺一陣作嘔,竟失手將茶盞落在地上:“竟有這種事,我怎麽半點風聲也不曉得?”

  林王氏微微冷笑:“吃了這樣的敗仗,朝廷早封鎖了消息,隻我家三爺在軍營,這才得了信,也是近兩日的事。”

  王氏定了半晌,才勉強回過神來,卻又不解道:“雖是如此,那也遠在西北,又與林大人有什麽相幹?”

  林王氏道:“我們三爺說,山東總兵前些時日已前去增援了,隻怕兵力不夠,雲貴總兵要防著南蠻子偷襲以至腹背受敵,不能動的。剩下的隻有咱們這邊了。傅大人早年曾在武英王麾下,是打匈奴的老將了,隻怕,就這兩日,聖旨便該到了。”

  王氏呆了呆,隻得安慰道:“那林大人也不一定就非去不可,浙江這邊,總要有人守衛不是。”

  林王氏情緒漸漸穩定,搖頭道:“他此番是一定是要去的。”

  王氏又吃了一驚,忙問道:“這是為何?”

  “這卻是為一個人,說起來,姐姐應認得的……武英王家的幺字,沈家四爺沈青雲,姐姐可曉得他?”

  王氏一愣,點頭道:“有過一麵之緣。”

  王氏之所以會認得沈家人,因由還在陳家的大姑奶奶,嫁進江家的陳錦如身上。

  原來,陳錦如嫁的是江家庶出的三老爺江海,而嫡長的大老爺,曾經的狀元郎、如今的戶部尚書江澤,娶的則是先皇親封的豐陽郡主。

  這豐陽郡主姓沈,正是武英王的胞妹。武英王有兩個妹子,大妹得先皇親封郡主,嫁給了江澤;小妹則進了宮,今已是貴妃之尊。而武英王沈穆則是兩朝元老,先皇親封大齊朝唯一的異姓王,赫赫有名的“西北王”,匈奴人聞風喪膽的“鬼閻羅”,西北安寧三十年,全賴他一人。隻如今逐漸老邁,多年征戰又留下一身傷痛,此番征西皇上便沒有用他。

  誰知,就出了這樣一個大亂子。

  林王氏口中的沈青雲,便是武英王的幼子,沈貴妃與豐陽郡主嫡親的侄兒。

  林王氏道:“姐姐既與他們家有這樣的淵源,便應該曉得些內情……武英王戎馬半生、英明一世,子孫上頭卻……隻這沈四爺還是個人物。此番征西,沈老王爺雖沒有去,沈家四爺卻做了大軍的先鋒官,”頓了頓,微微歎息道,“那次追擊,他也在其內。”

  王氏麵色大變:“什麽,沈四爺他……”

  “沒有找到屍身,如今隻說是失蹤。豐陽郡主的脾氣姐姐想必有所聽聞,據說沈貴妃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次大舉調兵前往西北,怕就是她的主意,”說著,麵上有了些許無奈。“偏我們家那個,雖長了沈四爺十幾歲,卻將他視為平生知交,總說他年紀雖輕卻有大將之風,絕非池中之物。此番卻折在了匈奴人手裏。我們家爺聽了消息,當時便紅了眼睛。現下是卯足了勁要往前線去,誓要找回沈四爺,若他當真死了,便要殺盡匈奴人,為知交報仇。”

  林王氏話中意思,西北兵敗,皇上調兵,明為增援,其實主要是為了尋找貴妃的侄兒……為一人罔顧千萬人性命,實在是……

  王氏隻覺得心中戚戚,現下卻也顧不得了,隻壓低聲音柔柔地勸慰起林王氏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這廂兩位夫人談論著國家大事,那廂婧怡卻渾然不知。現下她正帶著碧瑤興致勃勃地逛著鐵佛寺後山的桃花林。

  第12章 醜事 上

  這廂兩位夫人談論著國家大事,那廂婧怡卻對此渾然不知。現下她正帶著碧瑤興致勃勃地逛著鐵佛寺後山的桃花林。

  遠遠便見,好大一片桃花林子,那花開得正熱鬧,擠擠挨挨、擁擁簇簇,粉白色的花海一眼望不到盡頭,竟仿佛接天連日了一般。待走近細瞧,入眼皆是十年上的老樹,餘的一棵雜樹也無。微風過處,便有香氣陣陣、花雨紛紛,更兼蟲鳴啾啾、鳥語聲聲,當真是人間仙境一般地方。

  婧怡笑道“芳草鮮美、落英繽紛,說的便是這裏了。”

  因與碧瑤穿梭其間,因四下無人,婧怡便在不顧什麽閨閣禮儀,隻管跳躍耍玩,間或說笑幾聲,好不快活。

  待走得累了,便靠在一棵花樹下小憩。

  碧瑤見婧怡額角微微見汗,雙頰緋紅,笑容滿麵、嬌喘籲籲,小女兒態十足,便道:“奴婢給姑娘簪支花罷。”挑了朵開得正盛的桃花,別在了她鬢邊。

  婧怡撫了撫那花,笑道:“怎樣,你主子可配得上那句‘人麵桃花相映紅’?”

  碧瑤便嘻嘻地笑:“可不是?咱們家的二姑娘是豔若桃李、人比花嬌!”

  婧怡很有些得意:“算你小妮子有些眼光……”眼角忽然瞥到什麽,話頭便是一頓,隨即站直身子,“碧瑤,回罷。”說著便已往回走去。

  碧瑤忙跟上去,問道:“難得這樣好地方,姑娘怎不多玩一會子?時辰還早呢。”

  婧怡腳下不停,嘴裏隻道:“這裏雖好,畢竟是後山,走得深了未免迷路,略略看個意思也就罷了。我聽說前麵觀漁池養了幾十條大肚皮的金魚,咱們去瞧瞧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