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作者:千秋尺      更新:2020-07-11 14:51      字數:8194
  碧瑤愣了半晌,突然也大笑起來:“奴婢就是個丫鬟,鬥大的字就認得一筐,不曉得那金啊玉的好歹,再正當不過。可大姑娘是京城都出名的才女,怎的也這麽不識貨?我瞧她剛才那樣子,喜得眉花眼笑地,都忘了要假清高了!”

  婧怡道,“大姐整日裏就愛舞文弄墨,於針線一事上從不上心的,又怎會曉得這些門道,”又笑了陣,方收了聲,道,“我有些乏了,你去給我要點子熱水,我要洗個澡”

  碧瑤見婧怡神色,知道她有話要對碧玉說,一福身便退了下去……碧玉做的事,她隱約知道些,不過主子沒吩咐她,她就知趣地不問不提。

  見碧瑤挑簾子出去了,碧玉方才道:“姑娘吩咐奴婢留意的事,奴婢已得了消息,”語聲漸低,“這幾日的確有人從京城來,不僅來,還來了兩撥。”

  婧怡點頭:“我見娘這幾日總是神思不蜀、心事重重,府中卻並無什麽大事,料想是京裏傳來了什麽消息,父親返京一事生了變故,才叫你留意打聽京城是否來了人。今日晚飯時,爹爹一提起哥哥來信,娘就突然出了聲……母親打斷父親說話,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我才更加確定,京城一定有了變故。而父親神色安定,此事應與他任命之事無關,於他甚至可能並不是什麽壞事。大伯母守寡,又是湖州本地人,在京城沒什麽相熟的人,也不可能是她的事情。娘這樣極力隱瞞,我料想,這件事情,多半與我和大姐有關。隻怕,不利於我。”

  “話是從門房上的李小全嘴裏傳出來的……五日前正是他當值,京城來的人是個麵生的管事模樣人,是吳管事接的人,午飯就沒有在府裏吃,去了聞波樓吃的席麵。晚上更是到翠花弄裏喝了一夜花酒,直接宿在了外頭,第二日便走了,府裏人鮮有知道的,那幾日二老爺正巧在廟裏為大老爺辦水陸道場,對此事隻怕並不知情。”碧玉低低地道。

  那接人的吳管事,是王氏身邊王媽媽的丈夫,夫妻兩個一起陪嫁過來的,原管著王氏的陪嫁莊子,陳家人回湖州守孝後,進府做了馬房的管事,是王氏的嫡係親信。

  “第二撥是今天下午到的,是大爺身邊的陳貴,直接去外書房找了老爺,現已歇在了外院。這件事並沒有刻意隱瞞,隻是二太太下午忙著家宴,沒有顧上罷了。”

  麵生的管事模樣的人……婧怡沉吟著,沒有立刻接口。

  “姑娘覺著,那麵生的管事會是誰派來?”碧玉打量著自家主子神色,問道。

  婧怡微微一笑:“八九不離十了,不過想知道他所來為何,隻怕還得著落在王媽媽身上。”

  “姑娘何不直接去問二太太,您倆是親母女,有什麽事她是絕對不會瞞您的。”

  “不行,”婧怡搖頭,“娘實在太在意爹爹了,在有些事情上,做法未免有失偏頗,而爹爹的心思……不能叫他覺著我和娘已擰成了一股繩,這樣隻會讓他對我們防備更深。”

  碧玉微微歎息:“二老爺的心,實在是長偏了地方。”

  “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這正說明了爹爹是個真正的好人。是娘太天真,居然相信男子之愛。”這未出閣的姑娘,說起情愛之事,還是自己父母之事,竟麵不改色。

  碧玉笑起來:“姑娘多大個人,也曉得男女之愛了?那《鶯鶯傳》不過是個話本子,作不得真的。夫妻之間,自然還是相敬相愛、和和美美的多。”

  婧怡本想說,男子多半三妻四妾,對發妻最多不過相敬,又豈能真的相愛?轉念一想,碧玉是奴籍,即便以後自己將賣身契還了給她,她所嫁之人也必不富貴。生活或許借據,但說不好真能相敬相愛。一念及此,便笑盈盈朝她道:“門房上的李小全,就是長得人高馬大,白麵皮,大眼睛雙眼皮兒的那個?這些事雖說不是機密,也不好亂講的,他怎麽就告訴你了?”

  碧玉的臉漲得通紅,半晌一咬牙道:“那個李小全身強力壯的,看著就有一把子力氣,口舌也十分靈便,卻整日坐在門房裏看大門。”言下之意,是嫌棄李小全不思進取,空有一副好皮囊了。

  照常理講,她本不該對未出閣的姑娘說出這樣的話,隻是她知道自家主子打小就有主意,怕婧怡一時誤會,真將自己指給了李小全,畢竟她早已到了配人的年紀,到時再後悔,可來不及了。

  事關自己的終身大事,她也顧不得羞臊了。

  見碧玉並沒有為男子的皮相和花言巧語所惑,婧怡滿意地點了點頭,沉思半晌,複又問道:“碧玉,在你心裏,你所嫁之人該是什麽樣的?”

  碧玉望了婧怡一眼,認真想了想,良久方道:“奴婢想,他應當是個真正的男子漢,是個英雄。”

  ……

  東院上房,

  婧綺早由丫鬟服侍著回了自己屋裏歇息,柳氏卸了妝,臉色蠟黃,眼下青黑,卻仍沒有睡的意思。相反,她正麵色陰晴不定地在屋中踱步。隻見她來回走了十幾趟後,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奔到梳妝台前,拿出一個雕紅漆的首飾匣子來,又自衣領裏拉出把鑰匙,開了鎖,小心翼翼取了上頭的首飾,才自下麵的夾層裏拿出個十兩的銀錠子,想了想,又拿出一個,才將夾層與首飾原樣放好,上鎖,將匣子擱進梳妝台最底層的抽屜裏,又把鑰匙塞進衣領子裏麵,才叫了貼身丫鬟彩枝進來,把兩錠銀子塞到她手裏,吩咐道:“你不是和二太太院裏的灑掃丫頭翠兒走得很近麽,你現在去,叫她留意二老爺二太太都說了什麽,若得了什麽信兒,還有重賞。”

  待彩枝著急忙慌地出了屋子,柳氏才坐倒在床上,累得呼呼直喘氣,半晌暗自咬牙,王氏啊王氏,你想害我和我女兒,可別叫我抓住了什麽把柄,不然,也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第5章 夜話 上

  春日的夜靜悄悄地,月已西沉,唯有漫天星鬥明亮又寂靜地注視著這無邊的紅塵。

  陳府上房的裏屋還亮著燈,孝期已過,陳庭峰今夜宿在了王氏房裏……三年來他以為兄長守孝為名,一直歇在外院,從未踏足上訪一步。

  許是家宴畢時辰已晚,許是再也找不出理由,許是終究對妻子產生了些許愧疚,他沒說留下,也沒說不留下,隻吩咐丫鬟上茶。等到王氏小心翼翼地來問是否備水洗漱時,他就淡淡“嗯”一聲,起身進了裏屋。

  陳庭峰是個真正的正人君子,在女色上頭並不熱衷,與王氏成婚後,二人雖並無十分情熱的時候,但他也從未對其他女子假以辭色,他雖不溫柔、不體貼,甚至從來未曾對她噓寒問暖,但至少他專一。故而王氏對自己這段不溫不火的婚姻,心中其實是滿意的。更何況陳庭峰後來高中,官途順遂,她一個鄉下舉人家的女兒成了京官的太太,這一輩子也算沒有白活。

  從什麽時候開始變的呢?

  是那個叫朱巧兒的賤婢出現的時候!

  那是十年前,怡姐兒隻有三四歲,陳庭峰有一日去朋友家中參加詩會。第二日回來時馬後便綴著一頂粉紅小嬌,裏麵坐著的就是朱巧兒。

  他去赴詩會,醉酒宿在了朋友家中,那最擅風月的主人家給每位留宿的客人都準備了一名美婢……朱氏便是這樣進的門。

  陳庭峰對此並沒有多作解釋,隻吩咐王氏給朱氏安置住處,也不說給什麽名分,之後甚至再未提起此人,更遑論去她那裏過夜,直將此事忘了一般,那朱氏也識趣,整日裏呆在自己屋中,從不出門。

  王氏雖然恨得眼珠子裏都要沁出血來,但也無可奈何,見陳庭峰這樣態度,又兼王媽媽在旁勸慰,好歹氣平了一些。

  然而,朱氏卻是個爭氣的……一個多月後,突然暈倒在她住的小院外頭,然後,便被診出了喜脈。

  是不是真暈不知道,但肚子卻貨真價實。

  陳庭峰的語氣裏終於有了一絲歉疚的味道,和王氏商量:“……可以把孩子養在你名下,你若嫌她出身卑賤,不願養也行,就叫她自己帶著,或者,”他語聲漸低,似有不忍,“等孩子出生了,就將她另外配個人。”總之,要留下孩子。

  王氏直覺得肝腸寸斷,終於和丈夫大鬧一場,最終卻仍應了下來……等孩子出生了,便將朱巧兒打發出府配人,孩子記到她名下。

  三日後,朱氏來給王氏立規矩,在台階上滑了一跤,小產了。

  陳庭峰聽聞此消息,並沒有特別反應,但此後一個月裏,沒有和王氏說一句話。

  朱氏出了小月後,被抬了姨娘,陳庭峰特意囑咐了她的吃穿用度,卻仍不去她屋裏,王氏處一個月也最多不過一兩回,大半時間都歇在書房。

  陳庭峰舉家遷回湖州時,並沒有帶上朱氏,王氏鬆了一大口氣,想是時過境遷,丈夫終於淡忘了當年之事。

  然而,三年來陳庭峰莫說是過夜,便是在王氏處坐在、說兩句話的時候都局指可數。雖說孝期裏夫妻分房是正當,可大戶人家裏又豈會真守三年?小心莫要搞大了肚子也就是了。何況,畢竟是兄長,並非父母。

  直到此刻,王氏才不得不接受現實……他二人之間,終是不複當年了。

  所以,今日陳庭峰的諸般作為,於王氏而言已可謂受寵若驚。

  ……

  見丈夫仍歪在踏上看書,王氏輕輕走過去,溫聲道:“夜深了,老爺還是早些安置吧。書明兒再看不遲,仔細傷了眼睛。”

  陳庭峰聞言,抬起臉來,一張清瘦的麵龐毫無表情:“不是很掛念華哥兒麽,這會子怎不聽你問起了?”

  王氏表情一僵,勉強笑道:“我曉得他一切都好,也就放了心,信……明兒再看罷。”

  “原來是這樣,我還為你是知道了錦娘托華哥兒捎來的話,心中起了什麽小心思呢。”

  “錦娘捎話來了,什,什麽話?”王氏麵色已現驚惶,卻還強作鎮定。

  陳庭峰一甩手,將手中書卷重重扔在榻上,冷笑連連道:“你當真以為自己能將府中之事瞞得密不透風?你以為吳永福將人引到外頭過夜,我就不知道了?陳府的二太太是當家主母,眼見著就要隻手遮天了不成!”

  王氏麵色變了幾變,胸口不停起伏,顯見得驚怒非常。她對陳庭峰本有萬般柔情,一心隻念著破鏡重圓,但這般不留情麵地痛斥,卻將她不切實際的夢擊得粉碎,倒把她性子裏原有的剛強與機智激了出來。隻聽她冷聲道:“老爺這話妾身就聽不懂了,我是您過了六禮、明媒正娶的妻子,自然是這陳家的當家主母,不過若說是隻手遮天,妾身可萬萬不敢領受。錦娘來信不假,可妾身何曾要隱瞞您?那江家管事自己要去外麵吃席麵喝花酒,我們作為錦娘的娘家人,怎麽也不能拂了人家的意。”頓了頓,起身自桌案上拿起封信遞給陳庭峰,“方才打斷您的話,自有妾身的道理……錦娘信上寫得明白,她近來身體不適,又思念至親,請您先帶個侄女進京,過江府小住一段,以作陪伴,末了又言,怡姐兒活潑聰明,她一向喜歡得緊,三年不見,實是十分想念。”她麵上現出了委屈之色,“雖沒有明說,可錦娘的意思,分明是要怡姐兒進京,您剛才貿然提起,叫綺姐兒情何以堪?而且,我想著,這原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我們本都要回京城的,不過時間早晚,左不過差一兩個月。這才不想讓您當眾提起,免得尷尬。”

  他們口裏的錦娘,說的便是陳庭峰的幼妹來,嫁入京城江家的陳錦如,五日前,自京城來送信人,正是江家派來的管事。

  陳庭峰聞言,將手裏書信瞧了一遍,麵色稍霽,但語氣仍是不好:“難道你這樣遮遮掩掩,綺姐兒便情能以堪了?再者,”他語語聲一頓,“你當真不曉得錦娘的言下之意麽?她家的寧哥兒今年也已十五歲了罷。”

  王氏笑了笑:“是啊,再怎麽心急如焚,也不必急這一兩個月,錦娘特地提這麽一嘴,隻怕是看中了我們家怡姐兒,想親上加親,此番不過暗地裏探探咱們的口風,”她長歎一聲,“哎,這實在是再好不過的婚事,咱們家根基淺,交際圈子又窄,想在京城給女兒找門好婚事,可不怎麽容易……您若不是和江大人同科,後又一同進了翰林院,錦娘又怎麽嫁得了江三爺?錦娘若不是你妹子,咱們怡姐兒又怎麽有機會進江家的門?這樣的機遇可隻有一次,榮華富貴先不說,婆婆是姑母,自然更多親近疼愛,夫君是表哥,打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也不一般縱有什麽不好的,我們是寧哥兒的舅舅舅母,娘親舅大,寧哥兒總要顧著咱們的顏麵,如此便是一輩子平安順遂的日子。?可是……我瞧老爺的意思,這樣的好婚事,您是不打算給我們乖巧懂事又最孝順聽話的女兒了?”

  屋裏一時陷入了寂靜。

  良久,陳庭峰長歎一聲,道:“她是我的女兒,又向來與我親近,我怎會不盼望她有個好歸宿?隻是,那也未必非要嫁入高門大戶不可的……我有那麽多的同科、同年,他們的子侄輩裏難道就沒有一個配得上我們怡姐兒的?選一個人品俊秀、相貌端正又才華出眾的,看在我的薄麵上,他們家也不會苛待怡姐兒,待丈夫考出了功名,有的是她的好日子過。”

  王氏的聲音幽幽地:“所以,江家這頭,您是預備著留給綺姐兒了的。”語氣篤定,卻不是在問他。

  陳庭峰麵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綺姐兒是個苦命孩子,大哥走時將她托付給我,我怎能不多看顧些?她已經十六歲了,大嫂的身子這樣,如果一旦……便是十九歲。成了老姑娘,又是無父無母的孤女,怕隻能給人做填房繼室……你也說了,婆婆是姑母,丈夫是表親,這可憐孩子的日子總能好過些,他日九泉之下,我也好有麵目去見大哥。”

  王氏隻覺著一顆心空落落、涼颼颼地,盡管早有預料,但聽丈夫真得說出來,仍是胸中發苦喉頭發甜……你心疼侄女的命苦,又有誰來可憐我的女兒?她出生時你已是朝中官員,她本該是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大小姐,可事實上,她吃的穿的用的從來都矮綺姐兒一頭,便是有什麽新鮮玩意兒,隻要綺姐兒看中了,她便得乖乖給姐姐,小時還知道哭鬧,打四五歲起,有什麽東西她便都讓姐姐先挑了。

  如今,便是婚事,也要揀人家挑剩的麽?

  第6章 夜話 下

  不,絕對不行!自己的女兒何為要犧牲在這種無休無止永無盡頭的報恩中?她不欲害人,也絕不許人欺到她頭上,她女兒頭上來!

  隻聽她慘然道:“老爺隻道自己心疼侄女,九泉之下能見大伯,我這個做嬸子就是黑心爛肺,要將侄女推進火坑麽?想來我死了之後,進的便該是十八地域了。”

  陳庭峰微微赧然:“我也並菲全然怪你,畢竟作為母親,你將更好的出路留給女兒,本頁無可厚非,隻是……”

  “不,您錯了!”王氏的神情忽地激動,一下站起來,“您錯了老爺,兩個姐兒自小到大,不論是什麽,好的我都給了綺姐兒,妾身自然心疼怡姐兒,可妾身更要顧全老爺想要報恩的心!她們兩個的婚事,妾身不敢說管叫綺姐兒嫁得更好,但妾身敢用姓名擔保……不偏不倚!兩個姐兒的嫁妝也是一樣的份例。”

  見陳庭峰被震住,一時說不出話來,王氏長歎一聲:“您是男子,想的是國家大事,哪裏懂得後宅婦人的門門道道……您一心顧念著大嫂與綺姐兒,便以為別人也和你一樣麽?錦娘難道不曉得大嫂的身子,不曉得綺姐兒已十六了麽,她信中怎麽隻言片語也未提及?你隻道兩個姑娘一樣人品出眾,哪個嫁進江家都好,您怎知道錦娘就能允了的?”說到此處嘴角不禁浮出一絲哂笑,“咱們家的這位大姑奶奶,出門子前是陳家的姑娘,如今卻是江家的三夫人,和武英王家的豐陽郡主都做著妯娌,眼界又豈能同往日一樣。咱們瞧兩個姑娘是千好萬好,可人家未必一樣,尤其綺姐兒,她生父已亡,母親身子孱弱又是商賈出身,更無親生兄弟,這樣的身世,莫說江家,平常的官宦人家恐怕都艱難……妾身隻怕,咱們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人家根本沒這個意思,隻不過就是想念親人罷了。退一萬步講,錦娘是真心與我們接親,且甘願接納綺姐兒,那寧哥兒的父親,江家的三老爺能應麽?江家的老太太能應麽?便是都應承了,綺姐兒進了門,日子便能好過麽?據妾身所致,寧哥兒的那位庶兄,先頭去了的媳婦雖也是庶出,卻是京兆尹家的姑娘,將來再娶的繼室定不會差,江家大房豐陽郡主娶的兒媳婦,可是侯府的嫡女!莫說是綺姐兒,便是怡姐兒,您此番回京若有幸能重回翰林院,她作為翰林家的嫡長女,嫁給江三老爺的嫡子,勉強還說得過去,但前幾年的日子隻怕也艱難的很,更何況您的任命如今也隻是未知數罷了。”

  王氏的一番話,直將陳庭峰噎得啞口無言,想想也對,綺姐兒出身的確不好,錦娘那頭怕真是自己一廂情願了。隻聽他啞聲道:“那,那可憐孩子怎麽辦,難道就說不到一個好人家了?叫我有何麵目去見大哥!”

  王氏見一心隻讀聖賢書,心裏隻裝著朝廷大事的丈夫果然不懂後宅之事,一顆心才總算定下來,不禁也放緩了語氣:“妾身將心待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其實妾身早已思量過綺姐兒的婚事,已有了計較,可老爺隻把我當成個自私小人,又怎會聽妾身的逆耳忠言?”

  陳庭峰本已陷入絕望,聞聽妻子此言,如暗夜中忽現光明,連忙問道:“什麽計較,你且說來。”

  王氏道:“老爺覺得將怡姐兒配個出息的舉子最好,前頭雖苦,待夫君科舉得中便也好了,正是先苦後甜。妾身卻覺著,這條路正該是綺姐兒的,”見陳庭峰露出深思之色,繼續道,“怡姐兒那丫頭成日裏隻曉得吵吵鬧鬧、撒嬌賣癡,愛的也都是些女兒家玩意,於未來夫君的功課隻怕有害無益。綺姐兒卻不同,那孩子自小就愛讀書寫字,說是滿腹詩書也不為過,嫁給那備考的舉子可不正是錦上添花,說不好,那本該讀幾年書才中的,得了她這個賢內助,便能一舉得中了呢!不過……”

  “不過什麽?”陳庭峰正聽得入神,忍不住問道。

  “不過,綺姐兒將來所嫁之人,不須看什麽出身,也不必看相貌,隻要人品佳有才幹,便也是了。以妾身之見,越是寒門學子,越是使得。”

  “這是為何,你是怕綺姐兒的出身不好遭婆家嫌棄?”陳庭峰麵有不愉之色,“我為她在知交好友中擇一門親事,她夫君公婆看在我的麵上,必會善待她的。”

  王氏搖頭:“他們瞧在您的麵上是會善待綺姐兒,可她也定過得謹小慎微,對婆家人也得感恩戴德,這樣的日子,不過麵上風光罷了。但若我們給她選一個寒門學子,預備一份厚厚的嫁妝,就不同了”她頓了頓,道,“綺姐兒相貌才品十分出眾,定能得夫君愛重。兼是低嫁,又有嫁妝傍身,那寒門小戶人家不得供菩薩一樣供著她?老爺您是兩榜進士,在舉業上能指點姑爺,將來官場更可提攜。平日裏若有什麽難處,我們作為綺姐兒的娘家人,亦會鼎力相助。諸般種種,皆是綺姐兒的恩德,那未來姑爺但凡是個有良心的,便會感念綺姐兒的好處,將來飛黃騰達,也會感恩於她,才是一輩子順心如意的好日子。豈不強過倚靠情麵與施舍換來的富貴榮華?”

  這番話確實說得在情在理,陳庭峰思索良久,喟然歎道:“說得不錯,這樣安排,綺姐兒雖要過一段清苦日子,卻也有奔頭,確實是好出路……是我錯怪了你,可是,你為何不早與我說明?”

  王氏麵上現出三分怨懟之色,道:“您將妾身當成那蛇蠍樣的人,又何曾肯聽我一言半句?更何況,老爺有多久沒來我這裏了,有多久沒和我說一句話了?”

  “我這些年一直冷落你,而你卻仍記著我的吃穿喜好,對我噓寒問暖,如今,又這樣上心綺姐兒的婚事,是我對不住你,”陳庭峰握住王氏的雙肩,感覺手下骨節突出,竟消瘦地厲害,不禁更加愧疚,“以前都是我糊塗,再不會這樣了,我定會補償這些年來虧欠你的一切。”

  王氏眼含淚光,哽咽道:“隻要老爺願意相信妾身,便是玩死,我也甘願。”

  “胡說什麽,咱們以後的日子還長著,不過,”陳庭峰將妻子擁入懷中,“依你所見,錦娘這頭也並非什麽好去處,怡姐兒要怎麽辦,總也要說個妥帖人家,她今年也十四了,待她姐姐出閣,緊接著便是她了。”

  王氏暗道,總虧你還記著有這麽個女兒,麵上卻微嗔道:“說不好是我們一廂情願,錦娘壓根沒有這心思呢。這件事急不來,等到了京裏,見機行事也就罷了。不過,我們也不可隻盯著江府這頭,高嫁是風光,可我覺著還是尋一個門當戶對知根知底的人家更妥當,總不能誤了姑娘的一輩子,您說是不是?”

  陳庭峰點頭:“說得不錯,不過,怡姐兒的性子太嬌。又孩子氣,可得好好磨一磨,眼見著便要及笄了,你該多加教導才是。”

  “老爺說的是,綺姐兒明兒起來我這學管家,我思忖著叫怡姐兒一道,一來收收她的性子,二來也叫她和她姐姐學學。”

  “嗯,都依你。”

  兩人相視一笑,心中皆是十分舒暢。這對男女雖是夫妻,多年來卻感情淡薄,如今一個年過不惑,一個徐娘半老,卻不知怎的有了小別勝新婚之感,這良辰美景,自不可辜負,其中旖旎,不必多說。

  ……

  柳氏這一夜睡得十分不安穩,做了一整晚光怪陸離的夢,有時夢見婧綺風光大嫁,穿戴著鳳冠霞帔朝她跪拜,又夢見自己已死了,屍身被隨意扔在後山上,她想靠近,卻又不能。她曉得是夢,想要醒過來,又被魘住。

  待清晨起身,隻覺得大汗淋漓,精神虛脫,病勢似又沉重了一分。直到彩珠進來伺候,才強打起精神,急急問道:“怎樣,可有什麽消息?”

  彩珠一麵伺候柳氏洗漱梳頭,一麵低聲道:“翠兒說,她不過是個院子裏的灑掃丫鬟,主子們夜裏的私房話,她可聽不著。不過,既然收了錢,也不會不辦事,自會留意二太太屋裏動靜……今兒一大早,王媽媽便去了二姑娘處,叫二姑娘同大姑娘一道去小花廳議事。”

  柳氏氣得幾乎跳起來:“這值當什麽事,那是她的親生女兒,她不得使勁拉拔著?就憑這種事,還當個消息來傳!”

  彩珠俯下身湊到柳氏耳邊:“翠兒還說,二太太屋裏昨夜要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