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1      字數:8656
  孩子氣地說了這一句後,皇帝沉默許久,低低在她耳畔道:“真不和朕一起走嗎……晗兒和伽羅……也會想你的……”

  說好了,他先帶兩個孩子回京,他知道,有孩子在,她一定會回來的,可一想著她不跟他們一起走,不知道她要多久才回到他和孩子身邊,皇帝心中還是悶堵難言,不高興地將她摟轉過來,默默無聲地望著她,想要望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她依然是道:“我想在琴川,再住一段時間……”

  皇帝無奈,如今他對她,總是無可奈何的,隻能依她,在最一開始時,如何強她迫她,到後來,就是如何千依百順,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隻能輕吻了吻她的唇道:“早一點回來,別叫孩子們等太久,也別叫朕……等得太久……”

  他微一頓,神情轉為正經嚴肅,“要不然,你回宮時看到的,就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了!”

  溫蘅聞言淺笑,他亦笑,笑中有些苦澀,但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期盼,握緊她的手,置於唇邊,深深眼望著她,輕吻著道出一生的心語,“朕是真病了,自一見到你,就已經病了,什麽妙手神醫也治不了的,隻有你在朕身邊,朕才會好,你就是朕的藥,沒了你,朕就再也好不了了,所以……要早些回來,早些回到朕的身邊來,不然,大梁朝的皇帝,就要無藥可救了。”

  最後的分別,是在廣陵城郊母後的陵墓前,縱是知道不久後的未來就會相見,臨別前,皇帝還是有說不完的話,要說與溫蘅聽,而溫蘅,也有數不盡的話,要細細講與晗兒與伽羅,盡管在來廣陵之前,她已同他們溫言叮囑了一夜又一夜,將這一世為人母的慈情,都盡付在千言萬語之中,但在這分別之時,仍似沒有道盡心中滿溢的柔情與不舍,慈愛的眸光,也難以移開分毫。

  一旁的容華公主,默默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最後將目光落到了一旁同樣沉默的溫羨身上,暗暗心歎皇兄也是心寬,竟由著溫羨這個所謂的異姓養兄,在跟了他的摯愛三年後,還仍繼續由著溫羨,陪著他的摯愛,留在青州琴川……

  ……許是心思相近之人,相對較易覺察對方心意,癡戀明郎表哥的她,在一次偶聽溫羨彈起建章宮常響起的《長相思》後,心中猛地閃過一念,起先她是想著溫羨這卑鄙之人,什麽汙髒齷齪的心思不可能有,頗有看不慣一人、便覺他處處可惡的想法在內,隨意亂想泄恨而已,然而,在後來數年的窺查中,她竟越窺越覺,自己心中這泄恨的疑慮,竟似是真的……

  ……她原總想著捉住溫羨這可惡之人的把柄,捅到皇兄麵前去,教他吃不了兜著走,以報當年玉鳴殿被欺之仇,但等似真捉住了他的把柄,也真是能教皇兄龍顏大怒、揭了他皮的把柄,不知怎的,她竟不想教他吃不了兜著走了……

  ……也許,是看他那樣,會想到自己吧……

  明郎表哥走後不久,母後也走了,轉眼間,都又已過去三年了,還未嫁人的她,知道民間私下稱她為“長”公主,猜說她是因為對不在京中的溫太傅舊情難忘,才遲遲沒有嫁人,說她對解除婚約一事,頗有悔意,還想與溫太傅再結良緣?!

  按她從前性子,聽到這些渾話,定要找到流言源頭,加以懲治的,但現在,就像皇兄說的,她的性子似沒變卻又變了,已懶得計較,就像她曾極想將溫羨踹下刀山火海,現如今,也能表麵波瀾不驚地和他站在一處了,至於他那私心,她也懶得捅了,默默看他外表無欲無求、實則求而不得,倒也是一件可打發時間的樂子,隻是有時,看著想著,竟像是看到了自己從前的影子,也就有些樂不出來了……

  ……他再怎麽求而不得,至少還能日日看的到人,比她要好上許多許多……

  容華公主這般一想,平靜許久的心,又有點起火了,瞟向溫羨的眸光,也略略有點紮刀了,她如此心氣不平地忍等了一陣,見那邊終似說完了話,原本半蹲著與晗兒、伽羅說話的溫蘅,站直了身,朝她看走了過來,像是有話要同她說。

  ……她可沒什麽話要同她說!

  容華公主僵著身子,看溫蘅走了過來,靜看著她卻又不語,終是沉不住氣,先悶悶問了一句,“你真不跟我們一起回去?”

  ……話是隨口一說,可說的好像她……真的很想她一起回去似的!

  容華公主懊悔失言,不待溫蘅說什麽,即忙將方才那句遮了過去,含糊著道:“時間不早了,我們要走了。”

  她匆匆掠走過溫蘅的身邊,回到皇兄身後,看明明已告別完了的皇兄,將走之時,又開始同溫蘅絮絮叨叨、黏黏糊糊,而溫蘅也不膩煩,就那般含笑望著皇兄,靜靜地聽他說完,再次同皇兄告別、同兩個孩子告別後,又看向她,與她告別。

  容華公主望著暮光下的溫蘅,不知怎的,忽地想起當年第一次見她時,偷偷在茶桌下踹她的那一腳……那一腳,令她潑茶燙了手,想來當時的明郎表哥見了,很是心疼吧……真正喜歡一個人,怎麽舍得他傷心難過,不管是為什麽樣的因由……

  乍想起來,好像是昨天的事,但事實上,已經過去不止十年了,時光飛逝如白駒過隙,事隔多年,她忽然很想同她說聲抱歉,就像是同已不在人世的明郎表哥說聲抱歉,但唇顫了顫,又實是說不出口,罷了,又不是此世最後一次相見,她是她的皇嫂,日後還得成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往後還有一個又一個十年,等到以後想說時、能說出口時,再說吧 ……

  容華公主靜等皇兄再一次絮叨完,終於不得不走時,看晗兒與伽羅最後抱住他們的母親,仰著臉道:“母妃,要早些回來啊!”

  溫蘅低身親了親兩個孩子的臉頰,輕道:“愛你們,永遠……永遠。”

  盡管此次南巡,沒能如願接到人回京,但皇帝此行,已收獲了太多的意外之喜,對她的歸來,也極有信心,隻是明知不久後的未來,她應就會回到他的身邊,在這暫時的分別時候,他還是依依不舍,想著多看一眼是一眼,堅持不先上離去的馬車,而是要先目送她離開。

  她似是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意清清淡淡的,如暮光下的一縷輕煙,眸光澄靜地望了他與孩子片刻,最後輕輕地握了下他的手,背轉過身,一步步地向返回琴川的車馬走去。

  在臨上馬車前,她側轉過身,朝他與孩子們看了過來,暮光迷離的一瞬間,皇帝恍惚以為她要不走了、她要一步步地向他們走來,但下一瞬間,她靜頓如畫影的身形,又輕輕地動了起來,在滿天晚霞的餘暉中,淺笑著朝他與孩子們揮了揮手,如光畫留影,登上了離去的馬車。

  車簾落下,馬兒調頭,車輪粼粼遠去,皇帝手摟著兩個孩子,目望著馬車越駛越遠,終是同夕陽一起,消失在了地平線下,心中溢滿了不舍,卻又盈滿了希望。

  就似太陽落下仍會升起,離別之後就是團圓,她會回來的,應該很快很快,如此想著的皇帝,又因患得患失之心,怕希望愈大失望愈大,同時忍不住在心底悄悄作了下最壞的打算——也許,要很久很久。

  但,不管快與久,他都會等的,哪怕就是再等三年又如何,他們的人生,都還很長,還有許多許多個三年,一個三年等不到,他來琴川尋她,再等三年,縱是如此等上三十年,等上一世,終有一天,他會等到她,等到她笑著向他走來。

  他等著這一天。

  暮春末,南巡禦駕回鑾,於仲夏抵京時,紫宸宮蓮池菡萏齊綻,紅衣映波,千裏之外的琴川溫宅,亦有數缸紅蓮,應時盛開。

  夜風清涼穿廊,鬢發花白的溫父,站在懸燈的廊下畫案前,對著這夏夜紅蓮,認真作畫,兩個兒女在旁,幫著磨墨添水,看著就似幼少之時,隻是那個曾經活潑靈動的小女孩,不再稍磨一會兒,就失了耐心,將這差事交給哥哥,歡笑著跑來跑去,而是安靜地側坐在一旁的搖椅上,慢慢轉動著手腕,眉眼恬和地,為父親認真研磨畫墨。

  硯池裏的豔灼紅色,漸如蓮花將綻時,緩緩轉動的手腕,卻無力地停了下來,一直留心著阿蘅的溫羨,忙輕摟住她的肩,扶她慢慢地躺在了搖椅上,依枕著搖椅的阿蘅,虛弱抬眼,望向微詫看來的父親,唇際笑意淡淡如前,聲音輕細地,似一縷一拂即逝的飄煙,“我累了。”

  “那該好好休息了”,溫父道,“你先睡一會兒,等我畫好了,再喊你看。”

  他聽阿蘅輕輕地“嗯”了一聲,手下畫了兩筆,還是忍不住要趕在阿蘅闔眼小睡前,先向她透露他的畫意,手指著畫紙留白處,笑朝阿蘅道:“這裏,我要把我們一家人都畫上,就像現在一樣。”

  阿蘅聞言彎起唇角,好看的眉眼也如彎月一般,“真好。”

  她輕輕地道:“來世,還想與父親、母親和哥哥,再做一家人。”

  溫父聽到“母親”二字,怔在那裏,他轉望著雪白的畫紙,腦海中如有許多影像亂閃,全都看不清楚,隻是手下的畫筆,在恍惚的心緒中,慢慢落在留白處,情不自禁地隨心勾勒起一個窈窕的人影來。

  夜風輕拂雅淡蓮香,畫筆輕擦雪紙,如細雨沙沙,靜謐的寧和中,輕握著阿蘅纖手的溫羨,見妹妹眸光,正似這夏夜星子,澄澈映望著他道:“來世,我想做哥哥的姐姐。”

  言罷,她似小女孩時俏皮地笑了笑,雙眸漸潤濕意,“我想照顧保護哥哥一生一世,就像哥哥今生,一直照顧保護我一樣。”

  自在許多年前,將流浪街頭、孤苦無依的小女孩帶回家中,認作家人,喚她阿蘅,多少年未道的千言萬語,早在他心中釀成了窖藏地下的陳年老酒,再不會有開封的那一天,哪怕是在將至的此世盡頭,蓮花的香氣中,溫羨低下頭去,深深凝望著早已刻在心中的熟悉容顏,顫唇許久,依舊一字未言,隻是最後,像小時候遊戲一樣,抵額輕碰了下她的眉心,啞聲輕道出最後一句:“哥哥都聽你的。”

  廊亭下的一家三口之上,琴川夏夜,依舊星子璀璨,而千裏之外的京城,烏雲暗湧,風滯夜沉,似將落雨。

  沉悶到幾能令人窒息的幽夜裏,皇帝猛然從沉睡中驚醒坐起,並未做夢的他,不知自己為何突然醒來,隻是心中空空,像是被人拿尖刀生生給挑挖幹淨,空洞難受到喉嚨痛啞,幾乎無法呼吸。

  身邊空空、殿宇空空,這猝然驚醒的幽夜,有如一潭死水,幾能將潭中人窒息溺死時,忽有一聲驚雷炸響,震亂這沉沉死夜,狂風打窗,電閃裂空,瓢潑大雨傾盆而下,一時間,滿天滿地都是呼嘯的風雨之聲,湍流如瀑,仿佛永遠不會停止,衝刷地天地空空蕩蕩。

  第227章 永寂

  從前,隻要與薛貴妃娘娘有關的折報,被遞送至禦前,聖上定都會搶在朝事折子之前,趕緊先打開來看上一眼,如此才能心安,否則無論在做何事,都會有些心浮氣躁,難以集中精神。

  時間一長,他這揣透聖心的禦前總管,每每在為聖上整理奏折時,都會將可能與薛貴妃娘娘有關的折報,放在眾折最上,在今日,看到有溫太傅派人快馬呈送至京的折報時,自然一如舊例,將之放在了最上麵,暗想著等聖上看到與薛貴妃娘娘有關的消息時,定會龍顏歡悅。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坐定在禦案後的聖上,在看到溫太傅呈上的折報時,麵上並無半點欣喜期待,沉定如山,默默靜望片刻,即將之拿放至一邊,直至將今日的折子,一道道全部批看完,都沒有打開溫太傅的那道折報,看上一眼。

  趙東林對此異狀,心中真是納罕至極,他知道聖上近來心緒有異,雖看似表麵如常,與從前沒什麽不同,但他這隨侍多年的近侍,能感覺到聖上有些不對,直覺聖上這如常,好像太過如常、刻意如常。

  隻他以為,這令他直覺不對的感覺,是因聖上思等薛貴妃娘娘的緣故,遂想著有薛貴妃娘娘的消息傳來,聖上應會急著知曉,以此稍解相思之苦才是,沒想到,聖上會對溫太傅那道應有貴妃娘娘之事的折報,完全視若無睹,就那般將之擱放在案角,眼裏就像看不見般,每日裏照常坐在禦案後批折擬旨,但就是從不拿起那道折報,打開細看。

  沒幾日,溫太傅的那道折報上,又添了一兩道,那是聖上布在各地探事的眼線所呈,同樣來自青州琴川,聖上也依然一反常態地並不翻看,同那道溫太傅的折報一般,將之扔在案角,每日視若無睹,從不打開。

  除了在這兩件事上,真真一反常態,極不尋常外,聖上平日言止,也真和從前沒什麽兩樣,每日上朝批折、處理政事時,依然是英明睿智的大梁天子,在太子殿下與公主殿下麵前,也依然是一位慈愛有加的好父親。

  日常閑暇時候,聖上大都陪著兩位殿下,不僅親教文武之事,常帶著兩位殿下射箭騎馬,教授兩位殿下學業功課,對兩位殿下的日常生活,也是關心至極,可謂是噓寒問暖,無微不至,與當年先帝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天下,常看得他趙東林都感動不已,暗在心中感歎,放眼世上,應該沒有比聖上更好的父親了,這也真是太子殿下與公主殿下的福氣。

  但這福氣再大,對孩子們來說,父親再好,也是不夠的,他們同時也需要母親的陪伴和關懷。

  太子殿下與公主殿下,常問聖上,母妃何時歸來,每每這時,聖上總是含笑答道:“快了,不要著急,你們的母妃,熱愛故鄉琴川,想在那裏多住些時日,我們不要催她,讓她安心地在從前的家裏住久一些。”

  聖上總是笑對兩個孩子道:“我們耐心等著,等著等著,她就回來了,回到我們這個家來了,一定會回來的。”

  太子殿下與公主殿下都很懂事,不再催問,強忍思念,每日默默等待,隻是等來等去,都等不到,漸時日推移,有消息傳出,他趙東林心知,等不到了,幾乎天下人都知道,再等不到了。

  他不知道,這天下人裏,包不包括大梁朝的天下之主。

  禦案案角的折報,依然從未被打開,聖上似乎什麽消息也聽不到,依然日日如常,隻在冬日落雪,溫太傅攜父歸京,前來覲見聖上時,微有不悅,語含斥意地問道:“你回來做什麽?!”

  不待溫太傅回稟,聖上即已低下頭去,邊批閱奏折,邊直接道:“你回琴川去吧,朕說過,允你陪留在琴川,去吧。”

  溫太傅並不離開,無言地望了聖上片刻,仍是啟齒,“臣妹……”

  這兩個字有如火星點著了炮仗,聖上立時勃然大怒,禦案上的奏折硯筆等物,全在這股滔天怒氣下,被用力拂掃到溫太傅身前身上,砸斷了他的話,聖上逼視溫太傅的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嚴冷,雙眸有若冰寒的尖刀,幾能在溫太傅麵上剜出兩個血窟窿來,咬牙迸出的兩個字,亦是森寒無比,“住口!!”

  聖上神色猙獰地幾能弑人,“滾回你的琴川去!朕命你現在就回去!!”

  沉默片刻的溫太傅,仍是彎下僵硬的身體,朝地磕首,一字字道:“今夏蒲月十七夜,臣妹……”

  嗆然響起的,是聖上的拔劍之聲,趙東林從未見過聖上如此發狂失控,忙眼疾手快地在後拉住,在此利刃指頸的焦灼形勢下,跪地伏首的溫太傅,仍如磐石一動不動,嗓音平穩無波,似殿窗外飄飛的大雪,寒涼無溫地道出了這世上最為可怕的消息:“……臣妹病歿。”

  一瞬間,所有的滔天怒火、發狂氣力,都隨著這簡短的四個字,被抽空殆盡,原先似如野獸猙獰、勸拉不住的聖上,整個人,似連魂魄都已被抽空,失魂落魄,所站著的,隻是一具無主的軀殼,雙眸暗漆無光,有如黑洞,手臂失力垂下,像再攥拿不住世上任何物事,長劍摔地的鏗然聲響中,殿外大雪無聲紛飛,天地慘白空茫,那樣的肅殺凜寒,像是長冬無盡,再也等不到來年春日花開。

  縱是不聽不看、隻當不知,離去的人,也再不會歸來,就是等上一生,也是徒勞,七日之後,薛貴妃娘娘病逝之事,正式昭告天下,原已人人隱有聽聞的傳言,終是落在了明麵,兩位殿下先前或也有聽到一些傳聞,但怎肯去信這可怕之事,仍是抱著希望守等,直至見到唯有舅舅與外祖父歸來,才知廣陵一別,他們的母親,那般殷殷叮囑,似要將一世之事,都囑托完全,是在與他們做一生之別。

  原因世事風霜摧折、長久抑鬱難解,身心皆曾遭受重創的薛貴妃娘娘,雖經多年細心調養,但仍身體虛弱於常人,在離宮遠行的三年旅程中,不幸染有絕疾,藥石無醫,選在人生的最後時候,回到故土,享受最後的安寧時光,而非絕望地浸在無望的針藥之中,在仲夏之夜,平靜病逝於琴川家宅,其養兄溫羨,遵其遺願,將薛貴妃娘娘,葬在她養母的身旁,落葉歸根,曾經在母親的嗬護下,快樂無憂歡笑的小女孩,在這一世之盡,終是含笑回到了母親的身邊。

  在這短短七日裏,沉默不言的聖上,有如老了十歲,七日之後,聖上追封薛貴妃娘娘為大梁皇後,諡號永安,並命建皇後衣冠陵,等與崩後同葬。

  昭告封後那日,聖上一人,自皇宮宮門處,緩緩走回建章宮前,形單影隻地,一步步踏上禦階,在走至殿門門檻前,忽然頓了一下,手扶著門框,微微彎了下腰背,好似正背負何物,被不輕不重地壓了一下,唇際也跟著浮起星點笑意。

  這是自溫太傅親口道出薛貴妃娘娘病逝之事後,趙東林第一次在聖上的麵上,看到笑意,盡管隻是些許,他仍驚顫地疑心自己眼花,等欲細看時,聖上已然抬足跨過門檻,走進殿中,清瘦的身影,隱入那間留滿與薛貴妃娘娘相關記憶的寢殿,直至天黑夜沉,都沒有出來。

  被屏退在外的諸侍,自然不敢貿然入內、請聖上用膳,心憂不已的趙東林,實在放心不下,頂著窺探聖私的大不敬之罪,悄推隔扇分毫,向內窺視,見寢殿內燈火通明,聖上將殿內所有蠟燭、燈樹全都燃起,煌煌燈光照耀著殿內的灑金紅紗帳幔,竟似新婚洞房一般,聖上就坐在離榻不遠的紫檀圓桌旁,執筆寫著什麽,神情極其認真,他的手邊,放著一塊帕子,帕子上托著一顆明珠、一隻香囊。

  “寫好了。”

  凝神執筆許久的聖上,忽地開口說了這三個字,趙東林心突了一下,起先以為聖上是發現了自己,但再一定神細看,見聖上是在與對麵說話,隨著擱下禦筆的動作,唇際勾起笑意,明亮的燈光下,雙眸晶粲,如有星子流漾。

  對麵自是無人,可聖上卻似看得到人,且看著她,眉目溫柔至極,如傾付了一世滿溢的柔情,手指輕輕拂過掌下的紅箋,似在輕拂絕世珍寶,輕笑著低道:“朕說過,要與你寫婚書的。”

  “元弘……溫蘅……”他笑著念出了婚書上的名字,彎起的唇角,又慢慢地平了下去,嗓音似是小心又似期待,“……朕私自做主,決定了封後一事,你會生氣的是不是?”

  “生氣好”,聖上說出這一句後,複又輕笑,笑如耍了花招兒的狐狸,彎著雙眸,輕輕地道,“來世記得來找朕出氣,朕償你,朕再拿一生償你。”

  如是輕笑著低語的聖上,終還是在燭灩紅紗的流光中,濕了雙眸、哽咽了嗓音,在趙東林以為聖上就要強撐不住時,聖上卻再次勾彎了唇角,濕眸笑著拿起手邊的銀剪與紅紙,說話的語氣,如是從前在貴妃娘娘麵前“獻寶”時,“看朕為咱們剪個‘囍’字。”

  “別擔心,這字,朕剪的可好了,你不在的那三年,朕剪了許多,原想等有一天,會派上用場,到時候,給你一個驚喜……現在……也是一樣的……一樣的……”

  無人回應,隻有聖上輕絮的低語聲,如情人間的枕邊呢喃,長久地輕飄在這空曠的殿宇中,寒夜漫漫,山河永寂,天下至尊之地,頎長的人影,孤獨地拖映在冰冷的黑澄金磚地上,大紅燈台燭淚暗流,重重累積,墜如珊瑚。

  第228章 終章上

  永安皇後因病薨逝,與聖上陰陽兩隔,再無相見之機,世上既無人再獨占帝心,沉寂多年的後宮,自是因此人心浮動,前朝世家,亦有意進獻家族新女,以獲帝寵,但他們守等數年,痛失所愛的聖上,依然如鰥夫自處,縱是失了永安皇後,眼裏也一如從前,看不到別的女子,無召幸新歡,自無新的子嗣出世,多年以來,膝下始終隻有永安皇後所生的太子殿下與永昭公主。

  與先帝在朝時,子嗣繁茂,奪嫡之爭亦是慘烈相反,聖上唯有太子殿下這麽一位皇子,深得聖上愛重的太子殿下,無需設法討父帝歡心,無需與兄弟明爭暗鬥,穩穩當當地是大梁江山唯一的繼承人,此事順理成章,無可爭議。

  世人皆做如此想,太子殿下的舅舅——溫羨溫太傅,原也如世人這般,長期如此以為,但後來,他卻在一次單獨麵聖時,發現聖上並非如他與世人所以為的那般簡單,對太子殿下,竟似隱有廢心。

  聖上自是並未直言,隻是在和他閑話之時,提起了豐朝太祖皇帝立廢哀憫太子的一段史事。

  哀憫太子乃豐朝太祖皇帝的嫡長子,在被立為太子時,豐朝天下尚未大定,他也隻是一尚在蹣跚學步的一歲孩童,被立太子,隻是為定人心,後來,豐朝平定,太祖皇帝見太子才幹平庸,而幼子出類拔萃,便有廢立之心。

  為防手足相殘之事發生,在廢立之時,豐朝太祖皇帝除令長子畢生不涉政事,還特意令新舊兩位太子交心長談,立誓此世永遠不生嫌隙、手足友愛一生。

  雖然太祖皇帝生前為廢太子布好後路,新舊太子也都立下誓言,但太祖皇帝的一番為父苦心,仍是白費,新太子登基多年後,還是因朝局之事,對原太子戒疑之心,一日重過一日,終以一杯毒酒,賜死了無辜的哀憫太子。

  聖上在說完這段史事後,問他對此作何感想,他暗揣聖意不明,未對大豐朝太祖皇帝廢立太子之事,發表任何想法,隻歎說,可惜豐朝太祖皇帝一片愛子之心。

  聖上聞言亦歎,“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大豐太祖皇帝,為人君,選立幼子為帝,為人父,亦為長子考量,原想兩皆不負,但皇家權勢詭譎,哀憫太子雖在被廢後,專心書畫,不涉朝堂,不問政事,但曾經的太子身份,終是扣在他身上的枷鎖,也最終要了他的命。”

  “從古至今,廢太子幾無善終,能被軟禁一生而亡,都算是幸運”,聖上輕歎著道,“大豐太祖皇帝已為愛子計深遠,但生前做得再多,人死權空,即難顧身後之事,生前謀劃再周再密,亦不能定保哀憫太子一生無虞。

  他雖聽聖上言中是在慨歎大豐朝太祖皇帝,但心底卻隱隱覺得,聖上如此慨歎,是在自比……如此念為真,聖上為何會生廢立太子之心……聖上獨有一子,廢了晗兒,立何人為太子?是與後宮妃嬪新生皇子,還是選立其他皇室宗族子弟?……

  他正內心驚顫地暗暗思量時,聖上麵上的慨歎之色,又漸一掃而空,與他說起旁的事來,好像方才所道,真就隻是隨口提及、隨意感慨,並無深意,並非是真有所想,纏結心中不散,而又無法與人談議,隻能借這史事,與他這近臣傾談幾句,他方才所見所思,都隻是他個人的錯覺而已。

  禦案後問詢朝事的聖上,望著仍是高高在上、九五至尊,看起來仿佛還是從前英明神武的大梁天子,但他知道,不是,坐在那裏的,隻是一副殼子,一副勵精圖治的帝王殼子,除了日複一日機械地處理朝事、坐鎮江山外,這蒼涼的世間,還能觸動聖上心懷的,唯有聖上僅剩的幾名家人:容華公主、永昭公主、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