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1      字數:7796
  隻是煙火是以燃盡最後的生命為代價,以換得一世盡頭的短暫光燦,伽羅心覺此念不詳,速將此念拋開,搖舞著母妃親手為她裁做的曼妙仙裙,牽著母妃的手,一同起舞,最後附在母妃耳邊輕道:“阿娘,伽羅愛您~”

  也愛你”,母妃在她耳邊笑著輕道,“愛你們每一個人。”

  那場宛月佳節舞夜後,母妃與舅舅離開了幾日,歸來時,舅舅似受重擊,母妃依然含笑如常,在母妃的溫柔笑望下,舅舅眸中凝聚的陰霾,漸漸地沉了下去,所浮至微濕眸中的,似有潛忍多年的千言萬語可訴,但終究說出口的,隻是至簡至柔的輕輕一句,“哥哥帶你回家。”

  三年將至,他們踏上了歸程,還未到目的地琴川,即已聽到了天子再度南巡的消息。

  伽羅想,父皇這是太想他們了,還未等他們回家,就已迫不及待地趕過來了。

  但等他們回到了琴川,禦駕也已抵達了青州,卻不見父皇來尋,母妃也未帶他們趕往州府行宮,隻在一日,帶著她和哥哥,在琴川街市上,隨走逛賞時,攜他們,踱走進了一家書鋪。

  書鋪裏,書架林立,墨香四溢,卻無客人,亦不見主人,隻聽得輕輕的搖椅聲響,在櫃台後麵,“吱吱呀呀”地輕響著,如一支歡快的青州小調。

  母妃帶他們走到櫃台前,哥哥朝後看去,怔愣須臾,忽地眼睛一亮,唇際彎起,卻不言語,她好奇得很,卻因個子不夠,被高高的櫃台擋著,什麽也看不著,直到母妃將她抱起,才看清櫃台後的情狀。

  “吱呀”輕響的黃木搖椅上,悠然躺著一位文士,他身著一襲如洗的雨過天青色長衫,臉上蓋著一冊翻開的《六朝史》,原看不見麵容,也似不理外事,他自巋然不動,但在母妃輕笑著問“可以買書嗎”後,似做“矜持”地慢慢抬起一隻手,緩緩搭上麵上的《六朝史》,把書略往下移了移,露出一雙清湛含笑的眼。

  第224章 鏡花

  將近三年未見,皇帝白日夢裏幾要想瘋,日日夜夜盼著三年期滿的到來,可等真要三年期滿了,如潮的思念與期待之外,卻是一日重過一日的忐忑不安,他既高興地睡不著覺,又恐慌地寢食難安,他害怕,他怕她不肯如約歸來,他怕他縱是牽引著風箏線,她也能生生將這線絞斷了,永永遠遠地飛離他的身邊,再不回來。

  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他不敢將這天下,築作囚她的金籠,她不是籠中雀鳥,他怕她在這籠中沉默憂鬱而亡,他無法承受眼睜睜地失去她的痛苦,略想一想,即叫人肝腸寸斷,雖說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她不是他的臣,她是他的摯愛,他想與她白頭到老,想和她手牽著手,一同看著孩子們長大,歲月靜好地度過此生,期等來世。

  期待而又不安的他,在得知她離開西域邊國、返回大梁,不直奔回京,而是直往琴川去後,內心洶湧的恐慌與忐忑,終是壓過了滿心的期待,他如“千裏追妻”一般,南巡追至青州琴川,追到了她的身邊。

  相別三載,心中對於失去與分離的害怕,比往日更甚,皇帝心中釀有千言萬語要說,想做的事,也似有千件萬件,但等真見到了她人,滿心的激動歡喜,卻又摻染了近情情怯,他提著書冊一角,強做鎮定地慢慢地站起身來,相思入骨的目光,從長大三歲的孩子們身上,緩緩看過,落定在她的麵上,深深凝望許久,最終道出口的,竟是一句,“想買書……帶錢了沒有?”

  溫蘅輕笑著搖了搖頭,將手腕間串有珍珠、珊瑚與青金的碧璽手串,輕褪下推至他的麵前,笑問:“拿這個抵,可不可以?”

  清麗無暇的莞爾笑意,好似還是當年在宮內買賣街相見之時,明媚幹淨地一塵未染,沒有被世事風霜侵蝕半分,皇帝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她這樣對他莞爾而笑,一瞬間的怔迷後,好似被她日光下明璨的笑容,灼到刺眼,清湛雙眸,竟微蘊濕意。

  他借低頭掩飾,拿起碧璽珠串,假模假樣地做打量之狀,因心中思潮激湧,久未能言,再聽她笑問:“不夠嗎?”

  “不夠,就算了吧。”

  纖纖柔荑伸至他的手邊,似要將碧璽珠串拿走,皇帝順勢捉握住她的指尖,時隔三載的觸碰,在夢裏,不知觸捉了多少次,醒來卻都是一場空,終在此時,終等到此時,真真切切地握在他手裏,溫暖的,柔軟的,皇帝的心中,也是一片柔軟,他不再強行忍耐,任心中思潮縱情翻湧,抬首深深凝看著她道:“不是不夠,是太貴重了。”

  他將串有珍珠、珊瑚與青金的碧璽珠串,慢又攏在她的手腕上,輕吻著她的手,雙眸濕漉地眼望著她道:“豈止足以買下這鋪子裏的書,連江山性命,也可一並拿去。”

  她笑,“我不要。”

  皇帝問:“要什麽?”

  她含笑看向兩個孩子,晗兒迫不及待地繞過櫃台,撲入他的懷中,被她抱坐在櫃台上的伽羅,朝他伸出兩隻柔軟的手臂,勾摟住他的脖頸,皇帝一手摟住一個孩子,憐愛地打量他們許久,將他們緊緊擁入懷中,複又看向溫蘅,看她溫柔地笑看著他和孩子們,眉眼間流漾著,天下間最動人的光彩。

  這就是他元弘的天下了,他的天下,回到了他的身邊,他不再是孤家寡人,不再是。

  再不分離,再也不要分離。

  從前,他曾同阿蘅說過,若有一日來到她的故鄉琴川,會請她作為當地向導,帶著他遊賞她曾看過的青山綠水,逛踏她曾走過的大街小巷,同她一起回到她長大的家宅,親眼看看那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歇住在她曾經的閨房裏,和他們的孩子一起,猶記得,他還曾與她戲言,笑問她房中的床榻夠不夠寬大,容不容得下他們和孩子們四個人……

  聲聲在耳,是他所暢想的美夢,如今,美夢正在一點點地實現,美好地,就像是在夢中。

  阿蘅帶著他和孩子們,在琴川城中逛賞遊玩,每至一處,都會向他們笑講當年她在此處曆過見過的趣事,如雪容顏上閃熠著溫柔動人的光彩,不僅僅是兩個孩子溫雅的母親,還似當年的溫蘅,未被風霜刀劍侵壓的溫蘅,甚至早在與他相見相識、嫁至京城前的溫蘅。

  暮春的暖陽照耀下,皇帝似覺阿蘅整個人也在閃閃發光,心中歡喜到恍惚,恍覺眼前不真實,是迷離日光下眼花的幻影,讓他欣悅到心生不安惶恐,怕隻是鏡花水月的一場空,但他伸出手去,牽在掌心的手,是溫熱真實的,靠近前去,擁在懷中的人,也是含笑真實的,是真的,真真切切是他的阿蘅,他最愛的阿蘅。

  他最愛的阿蘅,解了心結,再展笑顏,他這三年來所有相思入骨的煎熬等待,都是值得的,都是值得的。

  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琴川大街上,心潮澎湃的皇帝,忍不住湊近前去,輕吻了下他摯愛之人的臉頰,溫蘅原正與孩子們笑語,不防有此,但也並不覺元弘做出此事,有何稀奇,盡管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癡癡笑望著溫蘅的皇帝,手指微顫,頗想指指自己的臉頰,叫她也親一下,但想她人前怕羞,應不會如此,正猶豫時,一旁響起了熱情的吆喝之聲,“這位官人,給你家娘子買些上好的胭脂釵環吧!”

  販賣女子首飾脂粉的攤主,早將這對夫妻的親密之舉,望在眼裏,她熱情招攬著,又誇郎才女貌,又誇天作之合,直將大梁朝的皇帝,誇得心花怒放,走近前來。

  這些所謂的上好胭脂釵環,在皇帝眼裏,本來不值一提,但在此刻,卻因這攤主直戳心腑的口燦蓮花,而頗有興致地挑揀起來,他一時拿起一支玉蘭簪,一時拿起一支蝴蝶釵,不停地置於溫蘅鬢邊比看,覺得怎麽看都好看,最後索性笑望著溫蘅道:“要不都買下來吧?”

  攤主早看出這一家四口非富即貴,一聽這官人如此大方,當即笑容滿麵,要將攤上諸物全數包攬起來時,卻被那官人的娘子攔住,那娘子在攤麵上細挑了一陣兒,最後相中了一隻繡工清雅、宜男宜女的蓮花香囊,拿在手裏,笑著遞與那官人。

  那官人似是怔住了,說話竟有些結巴,“……送……送……我的?”

  那娘子笑而不語,隻是執起官人的手,將那蓮花香囊,輕放在他的掌心。

  官人低頭看看掌心的香囊,再抬頭看看眼前的娘子,如是反複數次,麵上的怔愣,如春水化開,唇際禁不住地上揚,笑意越擴越大,幾是要笑得合不攏嘴了,強兜著滿麵燦爛的笑容道:“現在就係上吧!”

  那娘子複又含笑拿起那隻香囊,在那官人身前微躬身子,將蓮花香囊係在他的腰畔。

  與那官人腰處懸佩的金玉之物相比,這香囊真是不值一提,可那官人眼裏看不到金玉琳琅,隻看得到他娘子親手為他係上的這枚香囊,托在手裏細看許久,又看向他的娘子,隻是笑,兜不住的笑,笑著將他的娘子,擁入懷中。

  一隻香囊換賞了一錠細銀,攤主知道她這小攤香囊不值這價,那官人賞她銀子,實際不為香囊,而是為他娘子的心意,為他心中的歡喜,溫暖的暮光中,她望著那一家四口走遠,望著那官人與娘子如漆似膠的背影,也念起了她的丈夫與孩子,收好了今日的意外之財,早些收攤歸家去,多多買些肉菜,為她在世上最愛的家人們,烹製佳肴。

  暮靄沉沉的天光中,琴川溫宅,也飄起了嫋嫋炊煙,兩個孩子趴在窗邊朝內看,皇帝像隻繞著花飛的小蜜蜂,待在廚房裏,直圍著溫蘅轉,一會兒幫她遞盤,一會兒幫她舀水,似比掌勺的人還要忙碌,“嗡嗡嗡”地扇著小翅膀飛來飛去,忙得滿頭大汗,而又笑不攏嘴,不亦樂乎。

  三年來的第一次團圓晚膳,豐盛至極,皇帝是想這口想了有三年,大快朵頤,吃個不停,而兩個孩子也不停,隻是都是停不住嘴,他們積攢了滿腹的話要對父皇說,將“食不言”拋在腦後,不停地告訴父皇,他們這三年來在旅程中吃過哪些美食、聽過哪些異聞、見過哪些趣事,話匣子一打開,怎麽都收不住了,等用完晚膳,還要跟著父皇往房內走,要和父皇講上一整夜的話。

  隻是腳還沒跟著踏進寢房,即被趙總管勸攔住,皇帝隔簾看兩個孩子被勸走了,含笑走坐到溫蘅身邊,清咳一聲以吸引她的目光,等她看來,卻又不說話,隻是明亮的燈光下,唇噙笑意,眸中如有星子熠耀,全然映著身前的女子,等她也全然看著自己,抬起手來,笑指了指自己的臉頰。

  房外,被趙總管勸走的晗兒與伽羅,因為團圓的興奮,和一肚子沒說完的話,半點困意也無,走到園子裏閑逛玩耍時,見舅舅一個人坐在秋千架上出神,瞧著孤孤單單得很,俱都走上前去。

  溫羨見兩個孩子走近,醒過神來,原要將秋千架讓與他們玩,卻被兩個孩子輕按坐穩,看他們一人抓住一邊秋千繩,說要在後麵推舅舅蕩秋千。

  溫羨輕笑,在悠悠曳曳的秋千輕搖中,同孩子們講起他少時常在此處推著阿蘅蕩秋千的往事,講著講著,回憶的思緒如秋千曳搖不停,不知不覺講了許多阿蘅的幼少之事,一歲又一歲的如詩年華,在娓娓道來的言辭中如水淌逝,終在遇見明郎前,戛然而止,澀了嗓音。

  “你們的母親,是個堅強的女子”,許久,溫羨輕輕道出此句,任這世間最為無可奈何之事,在他心尖默默剮刺滴血,緊握住兩個孩子的手,在夜色中,深望著他們道,“你們,也要學會堅強。”

  第225章 水月

  庭園花枝,為暮春夜風搖曳地婆娑多姿,映在明亮的窗紙上,如水墨潑就的新樣花卉畫,窗下人,不是作畫人,他在隨風而舞的花影中,手指著自己的臉頰,笑等著一個遲來的親吻,見似遲等不來,原欲主動采尋,但見她微微傾身,靠近前來,如蝶兒輕觸,在他頰邊柔柔落下一吻。

  真似花般柔軟,皇帝心中也似有春花綻放,他將她摟在懷中,心中真有千言萬語要說,但在溫暖的燈光下,凝望著身前的如畫容顏,想已不知在心底憶思描摹了多少遍,才終於等到眼前,心中感慨難言,由之澀澀道出口的,竟是低低的一句,“朕……是不是老了許多?”

  溫蘅輕笑搖頭,手撫過皇帝墨色的鬢發,“怎麽會……三年而已……”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算來,朕已經熬等了三千多年,早就因相思蒼老了”,皇帝笑說出這句真心實意的玩笑話,聲又放輕,與她抵額相望道,“幸好不是三十年,不然真要等死朕了……”

  他深深凝望著她,又道:“隻要能等到你,三十年朕也等,至死都等。”

  “……元弘……”

  懷中的女子,這樣輕輕喚他。

  皇帝歡喜她這樣喚自己,歡喜到幾乎想要得寸進尺,聽她喚一聲“弘郎”,他忍住這樣的衝動,暫未宣之於口,不急,她眼裏看到的已是元弘,心裏裝著的已有元弘,就像現下再次喚他“元弘”一般,終有一日會喚他“弘郎”,哪怕等到那一日,已是白發蒼蒼、垂垂老矣之時,這一生與她,也算圓滿,不急,來日方長,不急。

  花影搖亂,一夜好夢,月兒悄悄地沉入雲海,日光破曉,驅散暗霾,將和煦的陽光,普照到大地山川的每一處,也一束束地透過溫宅的菱花窗,落在晨光明亮的寢房之中。

  日頭漸高,紅紗帳中,向來風雨無誤、早起上朝的皇帝,在今晨這民居,卻不願起,連動都不願動,就這麽躺在榻上,含笑凝望著枕邊人,像小孩子悄悄遊戲般,一會兒動作輕柔地把玩她的烏發,在自己的手指上,繞了一圈又一圈,一會兒又輕輕地捏她瑩白的指尖,捏著捏著,要與她十指相扣,看兩人的手指如此緊密地貼合在一起,好似天生就該如此,心中盈滿歡喜,簡直想要喚她一起看,卻不能如此擾她好眠,隻能強行按捺著,靜等倦累的她睜眼醒來。

  等她醒來了,依然不願起,四目對看的相望中,緊扣著的手,也輕輕晃啊晃,如在遊戲,晃著晃著,他忽地湊近前去,偷襲般啄吻她的唇,如吃到糖的孩子,洋洋得意地為這一顆甜頭而笑容滿麵,渾似忘記,昨夜已不知變著法兒地吃到了多少顆,每一顆都甘甜醉人無比。

  她的手,被他帶著搖啊搖的,她的眸光,也被他的眸光纏黏如蜜地落在他的麵上,皇帝望著她笑,她也望著他淺笑,在越發明亮溫暖的榻帷中,笑望著他道:“起吧。”

  皇帝“嗯”了一聲,依然不起。

  春時輕逝,暮春日光愈烈,榻帷間越發暖意融融,連相看的目光,也似融化在了這捧晴燦春光裏,良久,溫蘅再一次無奈而似有溺寵地笑道:“起吧。”

  皇帝仍是不起,不僅不起,還將手牽得更緊,黏黏糊糊。

  溫蘅道:“晗兒與伽羅,都不睡懶覺的,應都已起來了,在等我們用早膳呢。”

  皇帝“唔”了一聲,卻又道:“他們都大了,不用人喂了,會自己用早膳的,也不用等我們。”

  說著語意還輕拈了點醋,撒了點嬌,“他們都黏你三年了,也讓朕黏一黏吧。”

  溫蘅聞言輕笑,皇帝亦笑,笑著靠前貼麵,將她緊密地抱在懷裏,不留一絲縫隙,十分大方道:“朕也給你黏,元弘也給你黏。”

  溫蘅望著日光都移曬到榻前的鞋靴上了,笑問皇帝:“元弘要黏到什麽時候?”

  “元弘要黏到老”,皇帝晶亮的眸中盈滿笑意,深深望著她道,“黏到地老天荒。”

  如膠似漆、黏黏糊糊的日子,在琴川溫宅,一日日地如水淌逝,白日裏,皇帝緊著處理完秘密遞送來的朝事奏折,便全然陪著他的愛人家人,幾乎時時與他的阿蘅黏在一處,或是同她一起陪著孩子,拿著那一遝遝的畫作,邊看邊問,笑聽晗兒和伽羅講述旅程中的趣事,或是與她一起陪著嶽父,與已忘記他這小賊的嶽父攀談,努力在嶽父麵前樹立新的形象,無論何時何地,目光所及,總能看到他的阿蘅,她一直在他身邊,眼裏望見她,手裏牽著她,笑是暖的,心也是暖的。

  等到夜裏,這暖更為灼熱,白日裏,阿蘅是女兒、是母親、是妹妹,等到夜晚的二人世界,等到他的懷裏,她便隻是他的阿蘅,溫情繾綣,耳鬢廝磨,他有說不盡的甜言蜜語,道不完的深深情意,要拿餘生細細講與她聽,紅燭高燒,夜夜好夢,迎等明朝,所謂歲月靜好,莫過如是。

  如此過去十來日,身為當朝天子的皇帝,再怎麽享受琴川溫宅溫馨安逸的生活,也得考慮起返程之事,這返程,自然要與他摯愛的愛人與家人一起,一起回到他們的另一個家,有他們在,那冰冷壯闊的巍巍宮闕,才叫家。

  但他與阿蘅說了此事,卻沒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皇帝十分意外,原本在來青州琴川前,他的心是忐忑不安的,他怕帶不回他的愛人家人,可等來到琴川,等見到阿蘅,等甜蜜度過這十幾日的快樂時光,他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完完全全地安定了下來,自重逢至今的每一時每一刻,他的眼、他的心,都完全感知到了阿蘅的變化,他原本篤定她會和他回宮去的,他原是這麽以為的……

  ……為什麽呢……因為……舍不得離開故土琴川?

  皇帝想了想,對阿蘅道:“朕讓人在禦苑裏照原樣建一座琴川溫宅,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不變的,咱們平日不住建章宮,就住在宅子裏好不好?”

  依然沒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皇帝遂又搬出了孩子,“晗兒大了,必得回朝了,朝臣們這三年,一直在朕耳邊嚷嚷太子年長、當早些迎回之類的,聽得朕耳朵都起老繭了!”

  他說著往她身前湊,“你看你看,是不是厚厚一層老繭?!”

  溫蘅輕笑著捏了捏送至麵前的耳朵,皇帝亦站直笑道:“可不能再長了,要是長到蒙了耳朵,朕再聽不見你說話可就糟了!”

  他抱著她勸道:“回吧,帶著孩子們一起,我們一起先去廣陵看看母後,再帶上在那兒祭掃的嘉儀,一同回去,嘉儀其實也想你們了,隻扭著性子,不肯低頭承認,拉著臉留在廣陵,不肯過來呢。”

  溫蘅未答,而是提起了三年前的舊話,“晗兒他……不適合做太子……”

  她的言下之意,皇帝三年前即已明白,隻是當時為了拽住風箏線,隻當不知,含糊其辭,如今三年已過,事情也不能一拖再拖,念起記憶中的那個人,皇帝沉默許久,抱緊她道:“所以更得早些回去了,咱們回去,一同商議此事當如何處理,是等再生一個小皇子,還是旁的辦法,咱們一起為晗兒打算,為大梁打算。”

  憶起那一次早產、一次晚產的凶險,皇帝心有餘悸,輕親了親懷中人的眉心道:“沒有新的子嗣也無妨的,總會有辦法的,朕會有辦法的,相信你的丈夫,嗯?”

  她微微仰首看他的眸光,是信任的托付,再沒有往日的厭憎、痛恨、猜疑、糾結,皇帝簡直能溺死在她如今溫柔如水的眸光中,又情難自禁地親了親她的眼睫,輕輕歎道:“其實朕也想與你這般,在這琴川家宅裏,和孩子們一起,其樂融融地住上一世,可朕不能,朕是大梁朝的皇帝,擔著大梁朝的江山,必得待在皇帝該待之地,去做皇帝該做之事,等以後,等以後大梁朝的江山,交到了值得托付的繼承人手裏,朕就退位為太上皇,無事一身輕地陪著你遊曆天下,你想去哪裏,朕就陪著你去哪裏,到這一世之末,一直一起走,一起看。”

  溫蘅輕道:“……到時都老了……走不動了……”

  皇帝道:“走不動了,咱們就一起回住到這宅子裏,像白頭到老的平民夫婦般,過我們最後的日子。”

  猶記得他摔斷腿那年,養護許久後,試著下地行走時,是阿蘅每天小心攙扶著他,助他一步步地往前走,當時他就笑言,等以後老了,也要這般攙著她,一起走到此生的盡頭,憶起此事的皇帝,心中感歎,將懷中人抱得更緊,動情輕道:

  “人生在世,生老尋常,病死無常,朕這幾年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時常會想到一個‘死’字,有時會想得很自私,想在你前麵走,這樣朕就不用承受失去你的痛苦,可一想到真走在你前麵,朕又害怕,怕朕走後,別人照顧不好你,會有人欺了你,想啊想啊,朕越想越糾結,糾結到有日夜裏,做了一個夢,夢裏,你我都已白發蒼蒼,躺在廊下的搖椅上,溫暖的陽光照在我們身上,我們手牽著手,在熏染花香的和煦清風中,眸光相望,含笑而逝。”

  春風起,搖吹得窗外梨花海棠紛飛如雨,落在廊下的兩張黃梨搖椅上,皇帝笑牽著溫蘅的手,走至廊下,在溫煦輕和的陽光中,示意她一同悠然躺在搖椅上,就如夢中一般,手牽著手,含笑相望。

  四季時光,似在這笑望的眸光裏,一次又一次飛速流轉,他們的身邊,花開花落、楓紅雪飛,輪轉飛逝的四時光陰中,如雪的白色梨花海棠,隨風撲落在他們的身上發上,在和燦的春陽拂照下,粲迷若夢,恍似已然白首。

  第226章 離別

  終是未能勸得她同返京城,而歸期已在眼前,不能一拖再拖,臨去廣陵、宿在琴川溫宅的最後一夜,皇帝坐在榻邊,默看阿蘅收拾兩個孩子回京的物品,看著看著,忽地“啊”了一聲,悶聲悶氣道:“朕病了……”

  他走近前去,從後抱著她,抵在她的肩窩處道:“朕病了,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