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1      字數:9940
  皇帝道:“不急,等您身體養好了,咱們一大家子,一起動身,若沒您在身邊,晗兒他們,一路上也無心情賞看山水的。”

  “怕是養不好了”,太後淡淡笑著說出這一句,見皇兒聞言立憂急於麵,製止了他焦急勸慰的話語,淡然地笑對他道,“正是哀家急著要走這一趟呢!”

  她目望向殿外輕飛的白雪,聲音也似雪意茫茫,如在夢裏,“哀家這些年,夢裏常回青州廣陵,今夏去過一趟青蓮巷後,這夢的次數,就越發頻繁,總是夢到當年曾和鶴卿手植枇杷,也不知那棵枇杷樹,如今可還在了、長得可好,白日夢裏都在想啊想啊,就快成心魔了,若不親眼看看,怕是死都難闔眼的了。”

  太醫早已定論,母後積疾難愈,怕是隻有這幾年的光陰了,默坐榻邊的皇帝,聽至母後最後一句,喉頭滯堵,心中難受,卻又不知該說什麽,隻能啞著嗓子,輕喚一聲,“母後……”

  太後輕握住皇帝的手,慈愛地望著他道:“其實當年,母後原打算著,替你姐姐報了仇後,便自盡離世,追隨鶴卿而去,是你父皇替母後了結了仇怨,並以此要求母後許諾永不輕生,母後才多活了這許多年。

  原以為,縱是許諾永不輕生,失去摯愛的母後,餘生也將毫無歡愉,可是,你和嘉儀的出世,為母後帶來了無盡的歡喜,有你們兩個好孩子,這些年,母後一直過得很好很高興,心中隻這一個心結,遲遲未了,就讓母後在離世之前,再回廣陵城看一眼吧,母後做了你和嘉儀許多年的母親,做了你父皇許多年的後妃,也做了大梁朝許多年的太後,在離開這人世之前,還想再回頭看看,看看廣陵城中,最初的薑辛夷。 ”

  她抬起另一隻手,輕輕拂去皇帝眼角的濕意,柔聲問道:“弘兒,好嗎?”

  大梁朝的皇帝,含淚緊握著母親的手,重重點頭。

  來年春日,天子南巡,行經青州停駐,世人以為禦駕等皆歇在州城行宮,卻不知,聖上攜至愛家人,並隨行侍衛太醫等,微服在外,如尋常商旅,客遊至青州廣陵城中。

  自京城一路南下,在考察各地官員、訪探當地民生之餘,皇帝一直陪著愛人與親人,母後身體狀況不容樂觀,但隨著離青州越來越近,每日裏精神越來越好,雖按路程來講,琴川較之廣陵更近,但在阿蘅私下建議下,為母後計,一行人仍先直接掠過琴川,不做停留,先往廣陵。

  等到廣陵城中,母後更是精神奕奕,雖然身體虛弱,行走需人攙扶,但眸光明亮,已是多時未有之事,一行人,原欲同陪母後回辜氏舊宅看看,但母後道這是她一己之事,未讓後輩同行,隻讓木蘭姑姑跟扶著,一人在辜氏舊宅內停留許久,後又去了辜先生墓前,通共大半日的時間方返,等回來時,雖然雙眸微紅,似曾落淚,但纏結多年的心事,也已就此沉沉地落了下去,不再白日黑夜地牽絆著母後,母後餘生心結已了,再無掛牽。

  心事澄平的母後,整個人放鬆下來,隻說,仍想在廣陵城住上幾日,走走看看從前去過的地方,皇帝自然答應,一行人都在廣陵城住下,每日裏母後想去何處看看,家人們便一同陪往。

  這一日,應太後之願,眾人同去城中浣雲湖附近賞玩,天公卻不作美,忽地下起濛濛煙雨,一行人隻得就近至不遠處的茶館避雨飲茶時,那茶館店主,就袖手在不遠處,悄悄地眼瞄著太後娘娘,如此可疑行徑,自然引起侍衛的警覺,剛一斥問,那店主即連聲解釋,“小人不敢冒犯貴人,隻是瞧這位夫人有些眼熟,似是舊識,才……才多看了幾眼……”

  太後一聽“舊識”二字,也仔細打量起這店主來,她尚未認出舊人,店主即已鬥膽問道:“敢……敢問夫人,可……可是姓薑?”

  太後眼睛一亮,“……你是?”

  店主顫著聲道 :“小人姓葛,多年前,曾在辜家三公子身邊侍奉筆墨,公子賜名一個‘舟’字。”

  太後憶起鶴卿身邊的舊仆來,麵露驚意,“是你!”

  她原為辜氏家奴,在被鶴卿要到他身邊後,與隨侍鶴卿的幾個丫頭小廝,算是一同長大,她記得鶴卿去後,原先在他身邊伺候的仆役如葛舟等,俱被調到另外幾房侍奉去了,身為寡婦的她,還身在辜家時,鎮日隻在房內傷心養胎,待生下孩子不久,就在幾被賤賣的險情下,逃離廣陵,一直再未見過鶴卿的舊仆,沒想到時擱這麽多年後,會在這裏相見,忙讓人攙跪地的店主葛舟起來,請他坐下。

  既確知眼前的中年婦人,就是當年的辛夷丫頭、辜三夫人,如今的大梁朝太後娘娘,已大抵猜出那一桌人身份的葛舟,哪裏敢坐,隻是垂手侍在一旁,聽太後娘娘問他何時離的辜家時,恭聲回道:“小人被調到大房伺候不久,就自贖自身,離了辜家,起先離開廣陵做些小本生意,後來回到廣陵開了這間茶館,一直做到如今。”

  太後打量著這間寬敞潔淨的茶館道:“辜氏大房待仆刻薄,你能早些脫身,自在營生,是很好的。”

  葛舟道:“小人這些年的安生日子,全托娘娘您的福氣”,說著又麵有愧意,“可小人這些年過著這安生日子的同時,總想著或是小人當年給您招了禍尤,多年來心中難安……”

  太後不解問道:“這話是何意思?”

  葛舟含愧回道:“小人當年之所以有錢自贖自身,除因多年為仆、積攢下一些外,主要是因曾有過一次意外之財,三公子在時,小人一次外出為公子辦事,就在這浣雲湖附近,巧見有人拿一女子畫像,尋一名為‘卿卿’的女子,小人聽說謝銀豐厚,近前看畫,道自家夫人名中雖無‘卿’字,但與畫中女子容貌甚似,得了那筆謝銀,後來才能自贖離開辜家。

  小人在離開辜家許久後,聽說了辜家欲將您賣與他人為妾的惡行,再聯想此事,想是當年有人覬覦娘娘,而小人見錢眼開,泄了您的消息,若不是因為小人,您與三公子的孩子,或也不會被害,娘娘您也不用受那麽多苦,小人這些年來,每每想到此事,便良心難安,原以為這事一直要在小人心裏藏到老死,沒想到過了幾十年,還能再見到娘娘,能和您說出這些話……”

  他說著再度跪了下來,滿心悔愧地朝太後娘娘磕頭,皇帝望著跪地磕首的葛舟,心道,若是父皇真想找一個人,豈是他一人閉口不言,就能隱瞞得住的……最多,隻是時間早晚罷了……

  ……沒想到,陪母後回來廣陵,會聽到這樣一件舊事,算時間,父皇當年南巡的時間,就是母後新婚那年……依他對父皇性情手段的了解,若父皇一早在青州,即已對母後情深,那麽其後母後入宮,或就不是偶然……甚至辜家發生的種種……甚至……辜先生之死……

  ……他如何猜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母後心中,作如何想……

  悔帶母後至此避雨的皇帝,默默地看向身旁的母後,見母後神色怔怔的、無甚表情、似已陷入了迷惘的舊事中,心中越發忐忑,微垂的目光,落在了母後丁香色的衣裙上。

  這件民間衣裙,是母後年輕時候,父皇相贈,那次,父皇帶著母後一同出宮、微服踏青,母後今晨還同他提起這件舊事,笑稱再穿這民間衣裙的自己,頗有裝嫩之嫌,他自是笑言寬慰,道母後芳顏永駐,母後聞言嗤笑,說他這張甜嘴,半點不似他父皇,不知從何學來。

  他當時心道,父皇嘴上不會說甜言蜜語,可心中對母後的情意,卻似蜜甜糖海,隻不知這糖海,是否曾包有砒霜。

  第222章 放手

  舊事杳遠,真相迷離,父皇駕崩多年,當年參與謀害母後和姐姐的歹人,也都已命喪黃泉,眼前這個曾觸碰過當年之事表麵皮毛的茶館店主,能夠告訴母後的,僅僅是當年曾有人在廣陵城尋找“卿卿”,僅僅是“卿卿”即是薑辛夷。

  皇帝不知母後能由此想到多深多遠,他希望母後什麽也不要多想,所謂難得糊塗,有時人糊塗一些,反而活得心安一些,故而此前他雖早知父皇對母後隱忍深重的愛戀,但卻從未和母後提過,那隻父皇為母後親手戴上的貴妃嵌寶手鐲,暗刻有“熙”“卿”二字,去擾母後多年來平靜如水的心懷。

  母後此生已時日無多,他希望母後走得平和安寧、心無疑怨,有些久遠的往事,已沒有必要去說,有些可怕的猜測,也沒有必要去想,他希望母後在人生最後的時候,就如這幾日裏,安心含笑,在臨終之際,回望今生種種,心中溫暖安定,而不是滿心猜疑地,幾能推翻否定過往幾十年。

  他這為人子的,希望如此,卻似事與願違。

  離開那間茶館 、回到落腳廣陵城的住處後,母後單獨與木蘭姑姑說了許久的話,房門打開時,多年來沉穩持重、泰山崩於前亦能麵不改色的木蘭姑姑,眼圈竟是紅的,而屏退木蘭姑姑的母後,就一人待在房內,直至夜幕降臨,仍是沒有出來。

  阿蘅與嘉儀,隻知母後情緒不對,卻都不知為何,不知該從何勸起的她們,都將寄望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他這為人夫、為人兄、為人子的,雖心知內情,但也不知如何是好,說多多錯,最後隻能派出兩個孩子,讓他們去房裏,哄祖母開心。

  舊事杳遠,真相迷離,父皇駕崩多年,當年參與謀害母後和姐姐的歹人,也都已命喪黃泉,眼前這個曾觸碰過當年之事表麵皮毛的茶館店主,能夠告訴母後的,僅僅是當年曾有人在廣陵城尋找“卿卿”,僅僅是“卿卿”即是薑辛夷。皇帝不知母後能由此想到多深多遠,他希望母後什麽也不要多想,所謂難得糊塗,有時人糊塗一些,反而活得心安一些,故而此前他雖早知父皇對母後隱忍深重的愛戀,但卻從未和母後提過,那隻父皇為母後親手戴上的貴妃嵌寶手鐲,暗刻有“熙”“卿”二字,去擾母後多年來平靜如水的心懷。母後此生已時日無多,他希望母後走得平和安寧、心無疑怨,有些久遠的往事,已沒有必要去說,有些可怕的猜測,也沒有必要去想,他希望母後在人生最後的時候,就如這幾日裏,安心含笑,在臨終之際,回望今生種種,心中溫暖安定,而不是滿心猜疑地,幾能推翻否定過往幾十年。他這為人子的,希望如此,卻似事與願違。離開那間茶館 、回到落腳廣陵城的住處後,母後單獨與木蘭姑姑說了許久的話,房門打開時,多年來沉穩持重、泰山崩於前亦能麵不改色的木蘭姑姑,眼圈竟是紅的,而屏退木蘭姑姑的母後,就一人待在房內,直至夜幕降臨,仍是沒有出來。阿蘅與嘉儀,隻知母後情緒不對,卻都不知為何,不知該從何勸起的她們,都將寄望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他這為人夫、為人兄、為人子的,雖心知內情,但也不知如何是好,說多多錯,最後隻能派出兩個孩子,讓他們去房裏,哄祖母開心。隻身在房中待了數個時辰的母後,終是被兩個孩子哄得展顏,他與阿蘅、嘉儀,聽裏頭氣氛洽和,打簾走入房中,見母後正摟著兩個孩子笑語,同今日走入那間茶館前,無甚區別。

  皇帝略略鬆了一口氣,見接下來數日,母後心情都如之前,仿佛未在那日落雨時,踏入過那間茶館、見過舊人、聽過那些話,仍似先前一般平和,每日裏精神好些,就在廣陵城中略走一走,若不濟,就與阿蘅、嘉儀、孩子們,坐說說話,一切都與之前沒什麽不同,隻是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母後本就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太醫私下裏早已鬥膽稟告,母後大限將至,皇帝不知母後身體的每況愈下,是否多少因與父皇相關的猜疑有關,隻能束手無策地看著母後終是病體難支,滯在廣陵城中纏綿病榻,再未能起。

  撒手人寰的那一夜,母後先與兩個孩子告別,最後一次顫著手撫摸過晗兒和伽羅的小臉,虛弱地告訴他們,祖母隻是累了睡了,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尋常,為祖母哭過一場後,就當收了眼淚,莫再悲傷,他們的一世都還長久著,要笑著長大,這樣祖母在天上看著,心裏才高興。

  兩個年幼的孩子,還是第一次經曆這樣的分別,俱哭喚“祖母”,泣不成聲。

  妹妹嘉儀也哭得像個小孩子般,伏在榻邊,緊握著母後的手,在母後囑咐她往後“不要任性胡鬧、要聽皇兄的話”時,掉著眼淚連連點頭,在母後輕撫她的臉頰,歎說“真想疼你一世,隻你姐姐孤孤單單地等了母後好久好久,母後也得緊著去疼疼她,不要吃你姐姐的醋”時,拚命搖頭道“我不吃醋,我和姐姐,來世一起再做您的女兒”後,終是哽咽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淚如雨下。

  母後臨終前的眸光,極虛弱,卻又蘊滿了一世的為母慈情,她柔望嘉儀許久,轉看向同樣跪在榻邊的溫羨,輕聲道:“你與嘉儀之間的事,哀家一直弄不清楚,也沒機會再看清楚,隻知道嘉儀待你,終是有別於這世間的任何一個男子的,往後嘉儀若有什麽事,也請你幫著看顧些,就當是哀家拜托你了……”

  溫羨含淚磕首應下,母後又朝阿蘅伸出手去,慈愛地望著她道:“第一次見你時,母後心裏就很喜歡你,沒過多久,就想著收你為‘義女’,雖沒收成,但後來,又以為你是我的第一個女兒,終是全了母女情分,盡管這是誤會一場,再往後,你我又成了婆媳,婆媳便似母女,你我之間的母女緣分,一直都牽連不斷,是天注定的……”

  緊握著母後手的阿蘅,忍著淚道:“今生能喚您一聲‘母後’,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

  母後吃力地抬手,輕拭著阿蘅的眼淚道:“母後知道你心裏的事,母後都懂得,往後諸事,都隻隨你的心意吧,無需為外事絆著,隻聽你自己的心就是了……”

  阿蘅含淚點頭,再怎麽極力抑製,心中潮水般的悲傷,亦衝擊得她淚眼婆娑,哽聲難言,她掩麵退身讓位與他,皇帝上前緊攥住母後的手,一字未能言,即已飲淚失聲。

  榻上的母後,眸光帶笑地望著她流淚的兒子,猶似望著多年前躲在被中哭泣的小男孩,嗓音虛弱而又溫柔地對他道:“記得你還在繈褓中時,哭聲極洪亮,木蘭說這是有福之相,當時母後抱著你想,旁的福氣,我不敢求,隻要你一生平平安安,就算有福了,卻不知,你的福氣這樣大,大到母後為你提心吊膽了好些年,才放下心來……”

  皇帝想起他當年一心往上,不肯做母後原所希望的寂寂無名的閑散皇子,抱著拚死的心,摻和進奪嫡的渾水裏,讓母後整日整夜地為他懸心吊膽,心中愧疚,忍淚啞聲喚道:“母後……”

  母後含笑望著他道:“在君主、兄長、丈夫等位置上,你是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但在兒子這個位置上,天下間,再沒比你貼心的好孩子了,母後有你這樣的好兒子,也是今生的福氣,因為你在,母後才能走得安心,母後知道,你會照顧好嘉儀、阿蘅和孩子們的,母後知道……”

  皇帝含淚道:“您放心,兒子一定會照顧好他們,您放心……”

  母後欣慰地望著他,慈愛的眸光,漸漸緲遠,如跌入了久遠的夢境中,隻握著他的手,依然使著最後的力氣,昭示著心念的堅執,“母後糊塗了一世,到臨了這幾日,終是憶起‘卿卿’,究竟是何緣故了……‘卿卿’……你父皇臨終前念著的‘卿卿’,是假的,隻是一張畫紙,‘薑辛夷’才是真正活著的,她是一個人,她有自己的心,母後不是‘卿卿’,母後是‘薑辛夷’,‘薑辛夷’希望死後葬在廣陵,她能實現這一世最後的心願嗎……”

  母後最後期等的眸光中,皇帝終是點了點頭,柔愛輕撫他鬢發的手,失了今世的最後一絲氣力,輕而寬慰地落了下去,如山間的辛夷花,為輕風吹飄離枝,靜靜地落在這塵世間,芳影已遠,隻香如故。

  盡管嘉儀痛哭,求他這兄長,將母後遺體運回京中、葬入皇陵,好讓她日後時時拜祭母後,盡管他知曉,皇陵中的父皇,已等母後合葬等了許多許多年,但皇帝仍是遵母後遺願,將母後秘密葬在廣陵,木蘭姑姑請領專人在此守陵一世,大梁太後薨逝的消息,在母後真正下葬數日後傳出,那將要送回京中皇陵的太後棺槨中,無世人所以為的太後遺體,唯有一套丁香色的裙裳,雖已是經年舊物,卻珍藏如新。

  天子南巡中止於太後薨逝,禦駕將離青州前夜,溫蘅哄睡兩個傷心的孩子,回到行宮禦殿,見皇帝正蜷坐在窗下,對著明亮的燈光,像小孩子一樣,一顆顆線串碧璽珠子,神情平靜而極認真,如是在做一件重要的大事,每一顆串係的,都是一份沉甸甸的心意。

  她走近前去,見榻幾上除了那匣碧璽珠,還另有幾匣琳琅璀璨的寶珠,皇帝見她過來,牽她至身邊,問孩子們如何後,又問她,這幾匣寶珠,哪種更配碧璽?

  他淡淡笑望著她道:“朕把你的十八子碧璽珠串,摔壞了好些年,珠子也摔丟了三顆,這麽些年,也找不回來了,隻能拿新的替補上了。”

  這是母後去後,溫蘅第一次在皇帝麵上看到笑意,盡管輕淡,卻一直笑望著她,等著她的回答。

  溫蘅手指了其中一匣珍珠,皇帝便拈起一顆珍珠,對著燈光望了一會兒,笑對她道:“珍珠好,溫潤純淨,正似咱們晗兒的性子。”

  他將那顆珍珠串上,又問,“咱們的伽羅呢?”

  溫蘅細挑了一顆紅珊瑚珠,皇帝接過並道出她的心思,“珊瑚是佛家七寶,也正應咱們伽羅的佛名。”

  他慢將手中珊瑚珠,串在一顆顆碧璽當中,最後問溫蘅道:“朕呢?”

  溫蘅對望著皇帝期等的眸光,思量片刻,選挑了一顆青金珠,這一次,皇帝未再釋義,也未問她因由,隻是接過後凝望許久,終將指尖的青金珠,認真串在了新係的碧璽珠串中,作為收尾。

  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碧璽珠,串係起了另外三顆新的寶珠,連結成一道新的圓滿,被輕握住溫蘅手的皇帝,推戴在她清纖的皓腕上。

  柔和燈光下,顆顆寶珠熠熠生輝,耀得人眸中幽光明爍,皇帝的聲音,亦似幽海中浮曳的星光,輕低得如是夢喃,“三年……三年夠嗎?”

  他輕輕吻上她怔望的眼睫,緊握著她的雙手,抵額輕道:“朕知道,明郎走後,你早有去意,隻是為了母後,為了孩子……想要走走散心,那便去吧,把孩子帶在身邊,晗兒早想走走天下,伽羅還小,離不開母親……朕等著你們……等著你們回來……一定……要回來……”

  第223章 再見

  父皇或許一早猜知,母後至死也難忘舊情,難對他這君主,有何超出君主的情意,故而從未對母後直言,接受了這一無可奈何之事的父皇,不管抱以怎樣的心情,依然預想著身後之事,生不同寢死同穴,死後合葬,應在父皇的預想之內。

  隻是謀算了一世的父皇,終究算不到母後的心意,多年之後,母後終是選擇了落葉歸根,選擇葬在了她心心念念的廣陵,與父皇生前同床異夢,逝後亦有千裏之遙。

  實話講,他怕了,他怕和阿蘅,來日也會如此,父皇將母後留在身邊一世,可臨了,依然留不住母後,與其拘在身邊,或許不如放手數年,等她了了心願、清了心結,她再回到他的身邊,是不是眼裏,就能看到真正的元弘,一定的時空距離後,久別重逢,再次相見,會不會心中,就能溢出真正的情愫……

  他承認,他是存了“欲擒故縱”的心思,“縱”她,是為了她的歸來,放手,是為了她能在這三年的散心中,真正放下心結,他可以等,等她放下心結歸來的那一天,他們這一世都還長久,他們,都還有時間。

  臨別之前,皇帝握著她的手道:“天下雖大,但隻要朕在位一日,天下都是王土,走到哪裏,都可心安。”

  她靜望他許久,最後聲極輕道:“晗兒他……不適合做太子……”

  父皇或許一早猜知,母後至死也難忘舊情,難對他這君主,有何超出君主的情意,故而從未對母後直言,接受了這一無可奈何之事的父皇,不管抱以怎樣的心情,依然預想著身後之事,生不同寢死同穴,死後合葬,應在父皇的預想之內。隻是謀算了一世的父皇,終究算不到母後的心意,多年之後,母後終是選擇了落葉歸根,選擇葬在了她心心念念的廣陵,與父皇生前同床異夢,逝後亦有千裏之遙。實話講,他怕了,他怕和阿蘅,來日也會如此,父皇將母後留在身邊一世,可臨了,依然留不住母後,與其拘在身邊,或許不如放手數年,等她了了心願、清了心結,她再回到他的身邊,是不是眼裏,就能看到真正的元弘,一定的時空距離後,久別重逢,再次相見,會不會心中,就能溢出真正的情愫……他承認,他是存了“欲擒故縱”的心思,“縱”她,是為了她的歸來,放手,是為了她能在這三年的散心中,真正放下心結,他可以等,等她放下心結歸來的那一天,他們這一世都還長久,他們,都還有時間。臨別之前,皇帝握著她的手道:“天下雖大,但隻要朕在位一日,天下都是王土,走到哪裏,都可心安。”她靜望他許久,最後聲極輕道:“晗兒他……不適合做太子……”皇帝輕輕地抱住她,在她耳邊低道:“晗兒還小,也許隨你在外走上幾年,好好看看天下民生,性子也跟著變了,這事不急,等你回來再議。”

  雖然選擇放手,但手裏總還得攥著風箏線,才能心安,沒有這根線,他真怕她就此飛走,再不回頭。

  皇帝輕吻了吻她的唇,又將兩個孩子摟在懷中,與他們告別,細同晗兒說了許久話的他,向年幼些的伽羅伸出小指頭道:“三年,父皇等著你回來,說好了,一天都不許遲~”

  “一天也不遲”,小女孩勾住父親的小指,重重地蓋上印章,“伽羅說到做到!”

  三年的時間,小小的女孩兒伽羅,在自然山水間,出落地愈發明眸善睞、靈氣逼人,她跟著紫黑色的駿馬,跟著母親、哥哥、舅舅、祖父,去過許多許多的地方,從壯麗煊赫的宮闕中跳出,用自己的雙眼,去博覽天下民情,用自己的雙腳,去丈量大梁河山。

  患有“呆症”的外祖父,原已記不得外祖母,可自回過琴川舊宅,便憶起了他的宜萱,卻又找不到他的宜萱,一心想要尋回外祖母的外祖父,最先開啟了這段旅程,卻又在旅程中漸又忘記出行的初衷,她起先困惑,是記得好還是忘記好,後來看忘記了許多事的外祖父,比記得出行初衷時每日裏焦憂滿麵,要開懷許多,可成日無憂無慮地賞玩山水,享受天倫之樂,不由心想,也許有些事,忘了,比記得更好,所謂難得糊塗。

  她似有了新的體悟,卻不能及時分享與父皇,於是便先講與母妃和舅舅聽,舅舅停官三年,一直隨行陪著他們,與母妃一起在旅程中教導她和哥哥學業,原先一直隨行的,還有父皇派下的許多宮人侍衛,但母妃無需那麽多人隨侍,外祖父也不喜歡那麽多人跟在他後麵,於是那些人都被遣回——表麵上都被遣回,但她有次在人群中回頭時,無意間看到一張熟臉一閃而過,那是哥哥身邊最厲害的大內侍衛,父皇派下的侍衛們,一直遠遠地跟著他們,悄悄地保護他們呢。

  但,除了一心跟隨的春纖姑姑、知秋叔叔和林爺爺,他們身邊,真就再無宮侍,幾乎每件事,都是親力親為,原來人人誇她聰穎,她也覺得自己會做好多好多事,可和母妃出來,才發現自己那麽“無能”,在旅程中,她學會了許多,會自己照顧自己,會試著去做每件事,會融入當地民生,以“薛伽羅”的身份,走入這個天下,而不是總被父皇抱在懷中,做足不沾塵、金尊玉貴的“永昭公主”。

  跳出巍巍宮牆的她,學會了許多,也看到了許多,她看到的,不再隻有關心嗬護的家人、唯唯諾諾的宮人,她的雙眼,漸盛滿了世間百態、人性善惡,一路走來,她不僅看到了好山好水,也看到了世態炎涼、民生萬象。

  那些像話本上的故事,真真實實地發生在他們身邊,她隨母妃和舅舅一起,解救過蒙冤落難之人,也懲治過貪汙枉法的惡官,當她憤憤不平地告訴母妃,欲澄清玉宇,滌掃天下一切不平之事時,母妃靜看她良久,輕道:“這條路,女子走來,會更加艱辛。”

  她道“不怕”,一路走來、學見眾生的她,對母妃道:“人世多艱,世人皆苦,女子來這世上,幾無可能風平浪靜地度過一生,有喜便有悲,有樂便有苦,多多少少都要在苦水裏浸一遭,我又何懼之有,想要走得更遠,自需披斬更多荊棘,也是尋常。”

  母妃望著她笑了,笑著牽起她的小手,帶著她,一步步地向前走。

  她能感受到母妃的變化,一路走來,母妃一點點地變著,不僅僅是在宮中時溫柔沉靜的模樣,似另有一種靈魂,明亮的,有生氣的,在母妃的身體中,在一日日的旅程中,悄悄地複燃著,慢慢地,點亮了母妃的雙眸。

  在行經燕州時,她見母妃對著千尺冰湖、皚皚雪山無聲遙望許久,近前輕問,母妃在想什麽。

  母妃輕撫著腕間的寶珠珠串,眸中倒映著落雪的山水,聲音也輕似雪意輕緲,“《五燈會元》有記,禪宗七祖曾雲,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隻是山,見水隻是水。

  我少時讀至此處,怔懵不解,後來年長些,自以為懂了,卻還是不懂,到如今,才像是慢慢悟了,從前,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後來世事紛繁,心也紛亂,自以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及至影逝,眼前清明,漸才明白,原來,一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雖然大家都誇她聰穎,但她還是聽不明白母妃的話,似懂非懂、懵懵茫茫時,母妃輕親了親她的臉頰道:“此處甚美,把這燕州的雪山冰水畫下來吧,你父皇會喜歡看的。”

  她和哥哥,一直有將沿途的美景畫下,留待旅期滿時、回京送與父皇賞看,但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到母妃如此說。

  此日之後,母妃身體中的另一個自己,漸似飛揚,母妃仍是那個溫柔的母妃,可也不僅僅是從前宮中溫柔的母妃,她的眸光,不再沉靜如水,漸燃明光,她的眉眼,煥起漾笑的光彩,如掙脫了長期以來無形的枷鎖,所有的笑意、所有的言止,都不再受拘束羈絆,隨心而已,唯心而已。

  在安州慶春城,她看到母妃和舅舅,互相配合著將一幫耍滑之人駁得啞口無言,第一次知道原來母妃這般不羈善言,在淮州天水城,她看到騎著“紫夜”的母妃,縱情馳騁在無邊無際的碧野之上,如一隻展翼的白雕,自由自在地翱翔,在西域宛月國,她看到母妃毫無拘束地與當地民眾翩翩而舞,篝火的明光,照耀在母妃的麵容眉眼上,其間神采,恍若十六七歲的清麗少女,無憂無慮,未見世艱,又似已望盡千帆,跨過滄桑,與這世界、這人生、這命運,釋然相看,共舞而笑。

  滿天的煙火,在載歌載舞的人群頭頂盛開,伽羅想,她現在所見到的母妃,也正似煙火一般,絢爛地盛開著,璀璨奪目,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