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1      字數:8189
  第219章 撫觸

  紛茫的飄雪,落得巍巍金碧宮闕,宛如冰清玉潔的瓊樓玉宇,連天下間最尊貴的殿宇,都被覆上了最純潔的一層白,倚坐殿內窗下的皇帝,處理朝事間隙,不經意間一抬眼,望見晗兒正在冷風呼嘯的殿外抓雪,擔心他會受寒發燒,忙吩咐趙東林道:“快讓太子進來!”

  趙東林卻不立馬轉身出殿喚人,而是僵著腳步,微微遲疑著,皇帝見狀,正欲斥罵,還未及開口,就見依在自己身旁的小女兒,附耳過來,輕輕地道:“皇兄說,要給父皇您一個驚喜~”

  皇帝一怔,再朝窗外看去,見晗兒捧了雪後,就急忙往偏殿跑去了,瞧著像是要悄悄地要給他這個父皇製作驚喜,不由唇際微彎。

  侍在一旁的趙東林,見聖上展顏,也忙跟著笑道:“奴婢之前看太子殿下往積雪處走,就勸過幾句,但太子殿下說他今日緊著做完文武功課,就是為了能擠出時間,給陛下您一個驚喜,所以奴婢沒能勸住……”

  “難不成就隻瞞著朕一個人?!”

  皇帝邊笑著收回目光,邊將手中批完的奏折放下,接過伽羅新遞來的一道,順便拿手中這道奏折,考問伽羅新近又學了哪些字,可能看得懂這道奏折在講什麽。

  自秋天裏那日,不慎在摘星閣滑摔斷腿後,無法臨朝的皇帝,便在建章宮中召見朝臣、處理朝事,晗兒是男孩,每日裏功課滿滿,又要學文,又要習武,頗為忙碌,而身為女孩兒的伽羅,則清閑許多,可多多陪在他的身邊,幫他拿遞折子、磨墨添水,甚至有時他擬旨時,還會幫著蓋玉璽,他也就常用禦旨奏折,教她一些文理,伽羅也是個聰穎的孩子,跟著他學得很快,如此常同他這個行動不便的父皇在一處,也讓她的母妃得閑,可常往慈寧宮去,照顧病中的母後。

  父女間正溫情融融地說著話呢,簾攏聲響,是溫蘅自慈寧宮歸來,她不待皇帝開口相問,即已告訴他道:“母後今日精神好了不少,嘉儀也不知從哪兒得來了幾件新鮮有趣事,說得手舞足蹈、繪聲繪色,哄得母後笑了好久。”

  自斷腿療養後,皇帝就一直沒法兒去給母後請安、為母後侍疾,本來身體稍好些時,他想讓人抬扶他去慈寧宮來著,但母後卻不許他過去,一定要他等滿“傷筋動骨一百天”,才許出建章宮附近,以至他這做人兒子的,時見母後來看望他,他卻有許久沒去慈寧宮見母後,一應照看侍疾之事,也落到了溫蘅身上。

  侍女近前幫貴妃娘娘解下狐氅,坐在窗下的皇帝,朝溫蘅伸出手去,並問:“冷不冷?”

  他牽她坐至自己身邊,握她手是溫熱的,又看她鬢邊沾著幾片雪花,欲抬手幫她拂去,卻不慎將她幾絲烏發勾落,邊幫她輕掖到耳後,邊含笑對她說了晗兒將送驚喜一事,說罷,見溫蘅也並不意外的樣子,皇帝恍然笑著道:“看來,真就瞞著朕一個了。”

  溫蘅淡笑道:“這倒不是,隻是方才我從慈寧宮回來,看見晗兒身邊的宮侍,都守在西偏殿外頭,以為晗兒在裏頭讀書,就近前透窗看了一眼,無意間發現了他的‘小秘密’。”

  正說著,聽晗兒似是進殿了,溫蘅忙收了聲音,靜看晗兒背著手走了進來,她身邊皇帝故作不知,隻佯裝“好奇”地問晗兒道:“背著手做什麽?可是在後頭藏了什麽好東西?”

  元晗笑著將藏在身後的“驚喜”取出,他手捧著的小金盤上,放著四隻大小不一的小雪人,去年下雪時,父皇有教他捏過,還同他說,他剛出生那年,父皇特為他向他母妃學會了捏雪人,他知道了,也很想回贈父皇一個,但還沒等他真正學好,雪就已經化了,去年沒來得及的他,今年自是不能再趕不及。

  “父皇您喜歡嗎?”元晗笑著問道,又看向母妃,“晗兒捏了一家人呢。”

  皇帝雖因提前知曉,沒了“驚”,但對元晗此舉,心中自是高興,“喜”仍是滿滿的,他笑著從晗兒手中接過那金盤雪人,同伽羅、溫蘅一同賞看,大力讚了一通。

  元晗見父皇母妃高興,心裏自也高興,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自打沈叔叔離世之後,雖然一切看起來,還和從前沒有什麽不一樣,但他一個小孩子,都能感覺到,不一樣的,就像他心底的傷心和思念,從來沒有消散,父皇和母妃,雖然隨著時間流逝,漸漸會像以前一樣含笑說話,但心裏,一定也是和他一樣,看起來像是已從悲傷中走了出來,可悲傷的思念,就一直像烏雲一樣籠罩在他們心底,一直籠罩在建章宮上空,從沒有真正消散……

  他想讓父皇母妃真正高興些,好像也做到了一點點,高興的元晗,像妹妹一樣,挨坐到了父皇母妃身邊,皇帝笑看金盤上的“一家人”,再看看身邊的孩子與妻子,心中暖意流漾的同時,卻有寒涼的暗思,如窗外紛飛的雪花,無聲地飄落在他的心上,積了一層又一層。

  他的這條傷腿,是在摘星閣不慎摔斷,明郎走後,他心中哀思難斷,在一日秋雨淅瀝後,不知不覺走到少時曾與明郎同往觀星的摘星台,屏退諸侍的他,在長長的通閣台階上慢慢地走著,這些年與明郎的所有所有,也在心中一一地回想著時,忽聽有人在後朗聲喚道:“六哥!”

  他怔怔回首看去,見是少時的明郎站在低處的台階上,雙眸如星,笑看著他道:“六哥!”

  他知道自己這是出現了幻覺,可卻不願太快醒來,就那般怔怔看著,看明郎笑同他說了許多許多的話,就像少時一樣,說著說著,邊向下跑去,邊回身笑對他道:“六哥,我們去上林苑騎馬打獵吧,這一次,我才不讓你!”

  他知道那是假的,明郎是假的,話是假的,笑容也是假的,可又在心底真切地知道,眼前這一幕,是真的,真切地曾在這裏發生過,多少年前的事了,原以為已記不清晰,可原來每一個細節,都是這樣地清楚,清楚地像是刻在了心裏。

  鬼使神差地,他踏出腳去,雨天台階濕滑,他從長長的通閣台階上摔滾了下來,右腿劇痛的一瞬間,他的耳邊,忽地響起了從前當著滿朝文武的笑言,“沈明郎即朕兄弟,至親手足。”

  腿是斷了,那些強壓的哀思,似也找到了一個宣泄點,他因腿傷導致的發燒,在暗黑的混沌中沉浮了三天,三天裏,無數的錯綜交雜的舊事,交織成一張掙不破的密網,將他拖纏在沉重的夢境裏,混沌不醒,三天後,他終於掙開這張密網,睜眼醒來,望見她就坐在榻邊,眸中布有血絲,靜靜地看著他。

  她太平靜了,明郎去後,她越是那般如水平澹無波,他心中就越是不安,他知道她心底不可能如外在無波無瀾,他希望她能將心底潛藏的哀思,徹底宣泄出來,如若不能,那些在她心中激湧隱忍的暗潮,或有一日,會衝垮他們現有的生活,其實,或許已經在暗暗影響了,就像滴水一般,在無人可見的角落裏,慢慢地侵蝕著……

  她雖仍似前幾年一般,但他能感覺到,不一樣了,似有什麽 ……不一樣了……

  ……那是什麽……是明郎逝後,她不再活在自己為自己構築的幻影裏,眼前清明,心也清明,不再移情於影?……那些情意,那些或因幻影而有的情意,是要就此,隨風散去了嗎……

  他不清楚,隻是每每看她如從前一般言語微笑,心中總是害怕不安,總忍不住去想,她淡淡的笑意下麵,隱著的是什麽……

  ……就像現在這般……

  皇帝望著溫蘅同兩個孩子笑語,手摟著她的肩,靠近前去,輕輕地吻了下她的臉頰,她抬眸笑看了她一眼,彎彎的唇際勾起的,依然是那樣淡淡的笑意,而後微低下頭,繼續與伽羅和晗兒,溫柔輕語。

  ……像是沒有什麽事,能打破這樣的平靜如水,縱是華陽大長公主墜樓而死的消息傳來,她聽罷,也並沒有特別的反應,隻像有一片落葉掠過靜水,微起波瀾後,即又平複如初……

  ……她的性子,一直似水柔韌……可水……是捉不住的……

  努力如前的溫言笑語後,無法言說的憂緒,正似紛茫的白雪,不斷飄積在他心裏,從白日,到黑夜,萬籟俱寂的冬日深夜裏,殿外落雪無聲,殿內幽靜如海,皇帝夜深難眠,借著榻邊柔和映幔的燈光,微側著身子,凝望著她睡中的容顏。

  從前,他也常這樣做,最初那個夏天的承明後殿,那十幾日的夜晚裏,他抱她在懷,像是怎麽看也看不夠她,輕輕地用指尖描摹她的容顏,不時落下輕輕一吻,那時的她,縱是睡中,依然微蹙著眉尖,就似後來身世暴露,重新做回楚國夫人的她,隨他住在建章宮的每一個夜晚,都因沉重的世事壓在心頭,而在睡中,猶難舒顏。

  後來,有了晗兒,有了伽羅,她漸漸展顏,睡容亦是平和,不再如從前一般,縱在夢中,眉尖亦暗暗凝結著苦楚,對此,他原本自然歡喜,可如今見她這樣,心中卻是不安,她應是極傷心的,對於明郎的離世,應可說摧心斷腸,可為何能如此平靜如水,為何要如此平靜如水……

  ……水,是能溺死人的……

  悄無人音的深夜裏,皇帝心中藏有千言萬語,卻一字難言,他凝望著溫蘅平靜的睡顏,伸手輕輕撫觸過她的眉眼,心想,她可正身在夢中,夢中可是有孩子……有明郎……她的夢中……可有他……

  心緒浮沉的深夜裏,手下烏睫,隨著漫如飛絮的思緒,輕顫如蝶,雙眸的主人,似要醒來,皇帝急收回了手,闔上雙眼,作深眠之狀,耳聽她微微側身的動靜,能感覺到,夜半醒來的她,像是正靜靜地側身凝看著他。

  許久,一隻柔軟溫熱的手,隨著長久無聲的凝視,輕覆上了他的臉龐,慢慢地,自他的眉眼往下,輕撫過他的唇鼻,似在以指為筆,細細地描摹著他的麵容。

  皇帝從未見她如此過,怔忡不解而又受寵若驚,在她溫柔的撫觸下,幾乎屏氣靜聲,又醒覺不可如此,努力學著活人呼吸,不叫她察覺他實未深眠。

  他似乎裝得成功,她的手,在他麵上流連很久很久,方無聲地收了回去,這一場溫柔的撫觸,就似一場縹緲的夢境,隱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寒冬夜裏,無人知曉,從未有過。

  第220章 父子

  傷筋動骨一百天,臨近年底時,聖上龍體即已康複無礙,等到來年開春,禦駕駕臨上林苑,騎馬狩獵,矯健如前,大梁臣民見之安心,聖體安泰,江山澄定,正是盛世太平。

  隻,無論盛世亂世、太平飄搖,朝堂總是勢力捭闔不斷、風雲沉浮。

  新的一年,太子殿下又長了一歲,薛貴妃娘娘雖仍隻是貴妃,但仍獨占帝寵,無皇後之名,而有皇後之實,宮中世家妃嬪,也都一如往年,生活優渥,卻一無所出,瞧著也都像將永無所出。

  如此形勢下,眼看未來的大梁君主,鐵板釘釘地就是如今的太子殿下,許多朝臣,自是有意攀附貴妃太子,卻無門路,遂轉對貴妃娘娘的養兄溫羨,抑或與貴妃娘娘關係較近的陸家,設法結交親近,以求一同搭上東宮這條大船,在未來太子殿下登基時,個人與家族的前路,能夠相對平坦光明。

  這些事,耳聽八方的皇帝自都知曉,但在關於晗兒身為大梁太子的事上,他另有不為人知的隱思。

  ……雖說子不類父,應也正常,就像他與父皇一般,但……若這“子”的性情,在“不類父”的同時,還隱隱約約有些像旁人……頗有幾分似他至交之人幼時的性情呢……

  ……去夏,在明華街沈宅蓮花池前,他對明郎所說的話,本意固然是想給予明郎臨終的慰藉,知道他的那句話,能讓多年來抑鬱難解的明郎,在離世之前,可得寬慰,能真真正正地開懷幾日,遂才對他說了那句謊話……但,說是“謊話”,其實在和明郎掰扯之前,他已在看著晗兒漸漸長大的過程,心底隱有疑思,隻是無法確定,難以確定,甚至隱隱有些,不想確定…………

  但如今,明郎走了有大半年,關於晗兒的這份隱思,在他心裏,又已悄悄變了……

  踱走進禦書房的皇帝,看晗兒正踮腳去夠包金木架上那柄烏金匕首,上前取拿與他,看他一接過去後,就像之前一樣愛不釋手,笑著問道:“真就這麽喜歡?”

  元晗重重點頭,在第一次見到這把烏金匕首時,他就被它吸引了全部的目光,央求父皇幫取與他,拿在手裏,盤弄細看了許久,簡直舍不得將它還給父皇。

  若是別的物事,父皇許就送給他了,但他在問過父皇後,知道這柄刻有“斷金”二字的烏金匕首,是沈叔叔送給父皇的禮物,故而父皇愛若珍寶,也就不敢開這個口,隻能在閑暇之時,將它拿在手裏賞看比劃幾下,就當解饞。

  今日份的“解饞”,還沒解完呢,元晗就聽父皇語含笑音地對他道:“既然這麽喜歡,那父皇就送給你了!”

  元晗驚喜地抬頭,又有些猶豫,“……可這是父皇最珍愛的匕首……”

  皇帝邊幫元晗把這烏金匕首別在腰間,邊對他笑道:“朕最珍愛的匕首,當配朕最珍愛的兒子!”

  侍從奉命抬來穿衣鏡,皇帝領著元晗向鏡中看去,笑問他道:“英不英武?”

  元晗望著鏡中腰別匕首、錦袍玉帶的男孩,雖未直接回答,但已然唇角彎彎地悄悄挺直了脊背。

  站在元晗身邊的皇帝,同樣望著鏡中漸褪稚氣的男孩,心中感慨,仿佛抱著剛生下不久的晗兒、在建章宮中、歡歡喜喜地走到天明的往事,就在昨日,可一眨眼,晗兒都長這麽大了,這些年來,孩子長大的點點滴滴,在他心中溫暖流過,皇帝手摟住晗兒的肩,忍不住動情低道:“這柄烏金匕首,是你沈叔叔辛苦得來,他要是知道你很中意它,成為了它的新主人,一定會很高興的。”

  “要是沈叔叔能親眼看到晗兒現在的樣子就好了。”

  歡喜的元晗,一時口快失言,至語罷才猛地醒覺過來,忙忐忑不安地朝父皇看去,見父皇並未斂笑露哀,隻仍淡淡地笑了笑,牽起了他的小手道:“來,陪父皇出去走走。”

  春日時節,禦苑清池旁的杏花,開得如雲似霞,元晗隨父皇慢慢地走著,認真地聽父皇講述著幼時在此與沈叔叔相識的往事,不時地好奇問上一兩句,清澈的眸子裏,滿滿都是歆羨與向往,感歎著道:“真好啊……”

  ……與他這個自小見慣人心陰暗的父皇不同,晗兒成長在光明之下,也一直被嗬護得很好,很多事,目前都到不了他的耳邊,但也總有一天,都會被他知曉,比如他是在什麽樣的情境下,悄悄懷在了他母妃的腹中,比如他的父皇,原是個仗權欺辱兄弟之妻的卑劣小人……

  ……這些事,無可避免,晗兒終有一日,會知道他眼中英明神武的父皇,都做下過什麽,有關這些,他也並不想否認抹消,隻是關於另一些事,另一些隱思,他希望他,永永遠遠不要知道……

  皇帝慢行的腳步,停在一株杏花之下,眼望著枝頭開得正好的春日花朵,幼時與明郎走經此處,邊賞看雲蒸霞蔚的美景,邊閑話詠杏詩詞的場景,也慢慢地浮現在他眼前。

  ……那時的他,年紀雖小,身份雖卑,心氣卻高,那些高貴皇子看不起他,他也不肯低聲下氣去攀附他們,借詩詠誌,道最愛的詠杏詩,乃“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一句,明郎讚他詩中心氣,又道他最愛的杏花詩詞,則是另一句……

  暫從舊事中醒來的皇帝,半蹲下身,抬手輕撣去落在晗兒肩頭的杏花花瓣,溫聲笑問他道:“晗兒最喜歡的杏花詩詞,是哪一句?”

  身前眉目清秀的男孩,略想了想後,高聲吟起的詩句,與記憶中的清音,一一相疊,“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皇帝輕握在他肩頭的手,微緊了緊,又問:“……為什麽?”

  男孩笑容明朗,所說也幾是一字不差,“除因此句寫杏甚妙外,還因晗兒大愛後麵四句意境,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人世苦短,當輕名利,惜光陰,重所愛所樂。”

  元晗笑著說罷,卻見父皇怔望著他不語,暗想是否是因身為太子的自己,所說太過“胸無大誌”,故而父皇不悅,一下子有些著慌了,斂了笑意,訥訥輕道:“父皇……”

  他不知所措地望著身前的父皇,見父皇起先好似定定地怔望著他,又好似眸光很遠很遠,不知想到多久前的往事,眸中所看著的又是何人,如此良久,複雜的眸光真正聚到他的麵上,其中所湧動著的萬般心緒,他半點也看不懂,隻是望著如海潮般,在父皇複雜的幽深雙眸中,暗暗流湧許久,最後似釋然般,平靜退去。

  一直未語的父皇,隨著眸光澄定,輕輕笑了,笑意如漣漪漾開,在父皇麵上蔓延開來,似落定了一件心事,無可奈何,卻也釋然欣慰,還蘊有其他許多許多,藏在父皇彎起的微濕雙眸中,隻他還未看清,即已被父皇緊緊摟在懷中,那樣愛若入骨地用力,就像去夏沈叔叔擁他在懷。

  許久,父皇輕輕地鬆開了他,攜他走至絢爛的花樹下,笑讓他挑折幾支杏花,帶回去給母妃和妹妹賞看。

  年幼個矮的他,本還夠不著高高的花枝,可有父皇將他架在肩頭,他就變得很高很高,可以攀折美麗的杏花,可以嗅聞沁人的香氣,可以看到更美更遠的風景,他知道,父皇是九五至尊,天底下本沒有人可越在父皇上頭,可他不同,他是父皇的孩子,父皇很愛很愛他,願以己身做梯,讓他站望得更高更遠。

  精心挑折了滿懷杏花後,父皇放他下來,邊如來時牽著他的手回去,邊對他道:“等到夏末秋初,杏子熟了,父皇再帶你來這裏摘杏”,說著語帶輕笑,“到時候可不許摘杏往父皇頭上扔……”

  “晗兒不會的,晗兒很乖的~”

  花林香風中,父子倆說笑的聲音,漸行漸遠,流光如水,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又在染黃禦苑香杏前,先將青蓮巷的枇杷,催得甘甜。

  夏日裏,枇杷樹亭亭如蓋,曾經,還隻能結上寥寥幾顆、僅供溫家父女三人分吃幾口的小小果樹,如今已是香果累累,男孩子們爬上樹摘熟透了的枇杷,女孩子們在下麵抓拎著軟布四角等接,溫羨望著眼前此情此景,頗似他與阿蘅幼時在琴川家宅,唇際不由浮起笑意。

  本來今年枇杷熟透,原隻是要像往年一般,摘送入宮,給阿蘅和孩子們嚐鮮,但父親已有一段時日,未見阿蘅和孩子們,頗為想念,阿蘅遂帶著孩子們回家看望外祖父,順吃枇杷,她這一來,不僅聖上同行,連近來身體尚可的太後娘娘,都被孫兒、孫女央了出來,連同著容華公主,一道來此。

  此外,父親又與寧遠將軍陸崢頗似忘年交,讓人喊他過來一起吃枇杷,過來的陸崢,又帶了女兒稚芙過來,晗兒來後,見妹妹伽羅有陸姐姐陪伴,也要找沈哥哥一起玩,命人將如今的小武安侯給請來,於是平日裏十分清靜的溫宅,一下子變得人頭攢動、熱熱鬧鬧,男孩兒女孩兒的笑聲,如銀鈴般脆響,長久回蕩在宅園上空,直到滿樹黃熟的枇杷,俱被摘盡,方漸漸輕了下來。

  新摘下的枇杷,猶有夏陽餘溫,需湃在冰水中浸涼,方可食用,在這間隙,另有許多夏時茶點,被呈送至臨風的廊亭下,供眾人享用,但孩子們卻無心吃喝,聚在一起似有說不完的話,期間,晗兒說著說著,要與適安比試摔跤,兩個女孩兒在旁看著,適安似總讓著晗兒,晗兒幾次三番輕輕鬆鬆將適安撂倒後,不悅起來,而旁觀的稚芙,道父親也有教她,可平日無人和她比試,頗為躍躍欲試,晗兒遂又約與稚芙比試,道千萬不要相讓,稚芙一口答應下來,竟使了十成十的蠻力將晗兒摁倒,直把陸崢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拉開,而閑坐著的眾人,則都笑了起來。

  穿廊風涼,枇杷冰透,溫蘅與皇帝,親剝與太後與溫父,回到身邊的兩個孩子,又剝給他們這對父母吃,太後娘娘見如此三代同樂,自是歡喜,隻是慢嚼著口中的枇杷果肉,目望向亭亭如蓋的枇杷樹,心神又不禁恍惚飄向遠方,飄向她那些虛無縹緲的夢境裏,幸隻一瞬即醒過來神來,未叫皇兒察覺到她心緒有變,她不想叫他,為她這個母後擔心。

  皇帝也未察覺到母後如此,他另有心思,暗釀多時,邊將一隻新剝的枇杷遞至溫蘅唇邊,邊輕聲笑對她道:“孩子還是多些熱鬧是不是……我們……要不再生個孩子吧?”

  第221章 南巡

  作為元弘,他有晗兒和伽羅就夠了,縱是晗兒極有可能不是他的親生孩子,無奈失落的他,也在心底,為明郎留有血脈在世,而隱有歡喜,他曾和阿蘅說過的,明郎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會對明郎的孩子,視若己出,作為元弘,一世如此。

  但,作為元氏大梁朝的皇帝,他不能明知這孩子極有可能並非父皇一係的元氏血脈,卻還將江山拱手交之,若真如此,來日辭世,九泉之下,他真真無顏麵見父皇……

  且,晗兒天性淳和明湛,相較東宮太子,更適做閑散王爺、安逸一生,他若強行要掰改晗兒的性子,為他設置諸多磨礪,改易天性,雖並非不可,但如此,卻也折了晗兒,對輕權名的晗兒來說,許也並非好事,再又晗兒如今年紀尚小,眉眼間肖似阿蘅多些,若日後長大,更似明郎,悠悠眾口,實難堵之,種種思量下來,還是與阿蘅另有子嗣為好。

  隻是,他在思慮良久,終於問了她這一句後,自夏至秋,自秋入冬,始終沒有等到她肯定的回答。

  又一年大雪紛飛之際,近年來身體療養不愈的母後,在冬日裏,又是頑疾纏身,幾乎不能下榻,今歲無傷腿礙事的他,可常侍奉在母後病榻之前,這一日,他自木蘭姑姑手中接過藥碗,吹舀著送至母後唇邊,要伺候母後用藥時,母後卻輕擺了擺手,並不急著飲藥,隻虛弱地笑看著他道:“晗兒昨日來陪哀家說話,講了許多大梁山海之事,這孩子,是真愛看這些地理風情。”

  皇帝笑著道“是”,“晗兒這一點上,頗像阿蘅。”

  太後靜望著自己的兒子道:“哀家知道,你早有意南巡,帶著阿蘅和孩子們一起,走走看看大梁江山,隻因哀家這身子,才一直拖到今年猶未成行……別再等拖了,時光不等人,明年,就走這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