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1      字數:5461
  ……既如此,聖上為何會對一向珍愛的太子殿下、對妹妹的親生兒子,隱似生出廢心?

  此事甚是怪異,由不得人不多想,他暗暗思量多時,忽地觸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這猜想叫他驚出一身冷汗,為未來晗兒可能經受的風險,徹夜難眠。

  ……那是一聲聲喚他“舅舅”、阿蘅的孩子!

  ……如果這猜想為真,如果此事被揭在人前,如果聖上真廢了晗兒的太子之位,晗兒當如何自處,不僅僅是如何處世,更是要如何麵對自己的身世,如何麵對生身父母兩族的仇怨……

  他心驚心憂,為晗兒感到如履薄冰,翌日在授晗兒文理時,即百般旁敲側擊,試問聖上近來對晗兒的態度,是否有何異常之舉。

  晗兒所說,皆如從前,聖上對晗兒和伽羅,依然是珍愛無比,若說真有何事微有不尋常,便是在昨夜,聖上在與晗兒、伽羅膳後閑話時,一手握住了晗兒的小手,一手握住了伽羅的小手,令他們兩手交握,言道他們是至親兄妹,需得一生互相扶持,互相保護。

  晗兒道:“其實不用父皇說,孤也知道的,孤會保護好妹妹,一生一世,不讓她受到半點傷害。

  從前總是軟糯自稱“晗兒”的男孩兒,如今已是一口一個 “孤”的東宮少年,母親的去世,逼他成長,他壓抑原先的喜好,真真正正地去學做一名帝國太子,不為爭權奪利,而是想要早些為他敬愛的父皇分擔朝務,想讓父皇不再那麽勞累,想讓父皇不再為他操心。

  伽羅亦是如此,她並非如尋常公主一般金尊玉貴地長大,而是有如皇子,同修文武,每日所學,與太子殿下無甚不同,一雙手,並不習練飛針走線,而是拔握刀劍,彎弓搭箭,校場之上一身火紅騎裝,縱馬騎射的矯健英姿,颯爽不輸男兒,平日聖上與朝臣議事,令晗兒在旁聽學時,伽羅亦常同在旁聽,甚會聽著聽著,發表見地,出謀劃策。

  對伽羅這等言止,朝臣自是非議滿滿,在屢屢勸諫聖上未果後,甚至直言道出“切不可縱出第二個華陽大長公主”,但如此誅心之語說下,聖上仍是恍若未聞,一如既往地縱容伽羅,不僅待她與晗兒這東宮太子無甚區別,甚會特意給她機會展現才能,縱她涉政,以至民間都笑說當今的大梁朝,史無前例,竟有兩位太子,一為“男太子”,一為“女太子”。

  但笑言隻是笑言,那時的大梁百姓們,隻當茶餘飯後閑話而已,不會當真,而不滿隱憂的朝臣們,也僅僅是擔心大梁再出一位弄權的公主,勸諫的折子,一年又一年,如雪花般飄向禦書房,但善於納諫的聖上,在此事上,執拗異常,並不從諫,晗兒亦縱容同胞妹妹,並不因此生疏兄妹之情,平日學理政事,常與伽羅商談,甚在犒軍行賞、接見使節等太子所擔要事上,亦攜伽羅同行,毫無嫌隙。

  曾經,朝臣私議容華公主言止刁蠻、有失皇家端儀風範,如今,卻希望再有一位不問政事的刁蠻公主了,對此,容華公主嗤之以鼻,嗤完又問他:“你覺得顏梧如何?”

  顏梧乃當朝禮部侍郎,比容華公主小上七歲,自七八年前、提任京官,在隨駕上林苑時,不知怎麽不小心衝撞了容華公主,差點挨了公主一鞭子後,不但不記恨於心,反還情根深種起來,癡了七八年,依然不改,愈挫愈勇,已追得全京城乃至天下人都知道這段情事,猜測何年何月,得見“鳳棲梧桐”。

  溫羨與顏梧此人同朝共事多年,知其品性清直,光風霽月,如實回複公主殿下心中所想。

  容華公主望了他一眼,一邊剝吃鬆子,一邊問得直白,“你覺得我們相配嗎?”

  這樣的事,他溫羨不好多言,遂不作答,容華公主也不逼問,隻默默吃了會兒鬆子後,慢慢停了剝殼的手,“算了,不吃了”,她輕道,“她以前不讓我多吃……”

  溫羨不語,心想起聖上上次去青蓮巷看望父親時,陪父親坐了半天,順手給父親剝了不少鬆仁桃仁之類,父親早不記得聖上,隻念著女兒未歸,吃了幾個後,就要拿帕子把鬆仁桃仁之類包起來,說要留給阿蘅回來吃,說罷又惱怒難掩,道阿蘅是被小賊拐走了,可惡的小賊!

  ……聖上原半日下來,麵上都淡淡的無甚表情,在聽了父親這句後,卻忽地嗤笑出聲,如聽到了一件極好笑之事,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時,也跟著笑罵了一句,可惡的小賊!

  那是他近些年來,見到聖上麵上笑意最多的一次,但同是天涯淪落人,豈不知那笑後悲涼,正憶舊事的溫羨,又聽容華公主問他:“你想她嗎?”

  未待他答,容華公主即已又道:“不要想了,我都不想明郎表哥了”,她十分輕鬆地道出此句,眼望著苑中豢養的孔雀,聲音微低,再一次道,“我不想了。”

  第229章 終章下

  想與不想,原隻有自己最是清楚,但天下人都能猜到,聖上雖未宣諸於口,但心中一直在思念永安皇後,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從未停止一時半刻,隻因百姓皆知聖上不入後宮、無新子嗣,隻因朝臣日日可見,原值壯年的聖上,自永安皇後故去之後,是如何白發暗生,此心已老。

  從前的聖上,閑暇之時,常有宴飲遊園之事,如同古往今來的每一位帝王,除為人君擔著江山朝務,也另有許多個人喜好,但永安皇後的離去,似將聖上的生機,也帶離了這紅塵人間,聖上依然是一位英明的帝王,一位寬和的兄長,一位慈愛的父親,但除此之外,隻他本人,隻作為元弘本人,世間似已無事可牽動聖上的心緒、提起聖上的興致、令聖上真心展顏,聖上從前喜好都已作廢,唯一留下的遊樂之事,便是常往上林苑策馬沐風。

  想與不想,原隻有自己最是清楚,但天下人都能猜到,聖上雖未宣諸於口,但心中一直在思念永安皇後,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從未停止一時半刻,隻因百姓皆知聖上不入後宮、無新子嗣,隻因朝臣日日可見,原值壯年的聖上,自永安皇後故去之後,是如何白發暗生,此心已老。從前的聖上,閑暇之時,常有宴飲遊園之事,如同古往今來的每一位帝王,除為人君擔著江山朝務,也另有許多個人喜好,但永安皇後的離去,似將聖上的生機,也帶離了這紅塵人間,聖上依然是一位英明的帝王,一位寬和的兄長,一位慈愛的父親,但除此之外,隻他本人,隻作為元弘本人,世間似已無事可牽動聖上的心緒、提起聖上的興致、令聖上真心展顏,聖上從前喜好都已作廢,唯一留下的遊樂之事,便是常往上林苑策馬沐風。那駿馬,是曾賜給武安侯的神駿“紫夜”,後又隨永安皇後踏走山河人間三年,被溫太傅帶回京中,聖上以此為禦騎,不僅常騎乘之,還親自喂養照顧,跟侍聖上的宮人,常可見聖上邊牽馬走在上林苑中,邊對“紫夜”溫言說話,有時引著“紫夜”一同欣賞這四季佳景,有時同“紫夜”講說太子殿下與公主殿下近來之事,對待“紫夜”,如待一位故交老友一般。

  但,這一老友,亦不可伴陪白首,人有生老病死,馬兒亦然,一年年光陰逝去,神駿終成老驥,難再馳騁,等盡天年,“紫夜”壽終之日,親眼看著馬兒闔上雙目、斷了氣息的聖上,扶著廄木,佝僂著身體,目望“紫夜”冰冷的屍體,沉默許久,忽在凜寒的雪風中,如小孩子一般,失聲痛哭。

  人人皆知聖上此心已老,但自這一日起,聖上真似老了,從前英明決斷的聖上,開始忘事,起先是處理朝事時顛三倒四,後來連一些朝臣的姓名,都已記不清楚,太醫院想盡辦法醫治,但聖上的狀況,就是一日日地壞下去,聖上本人自知不可如此誤國,原欲退位為太上皇,但為年長的太子殿下勸阻,太子殿下請父皇於宮中安心療養,他隻暫代行監國之事。

  但,雖說是太子殿下監國,實為與永昭公主共衛江山,曾經,滿朝文武,皆反對永昭公主參涉朝事,但在一年年的時光流轉中,原先口徑統一的聲音,早隨著公主殿下越發年長,涉朝愈深,而越發分化,一塊鐵板,被永昭公主拆得四分五裂,朝堂上關於公主涉朝的爭論,雖仍聒噪,但那些極力反對的朝臣,也隻能聒噪著接受,掀不起大的浪花,以將公主殿下掀下朝堂。

  不僅有聖上、太子為盾,永昭公主麾下早攬有不少能臣,權勢愈盛,在權柄至上、無兄弟父子的皇家如此行事,按理,早該為太子殿下所不容,但本朝太子殿下偏就縱寵親妹,並不在意。

  前朝,是史所未有的太子公主共治,後宮,聖上的龍體,在長久的療養中,不但未能好轉,反而越發惡化,這惡化非指聖上性命堪憂,而指聖上漸將世事越忘越多,每日懵懵怔怔,瞧著似溫相過世的父親,但溫相之父,生前病後是隻記得前塵往事,而聖上,是堪堪忘了所有的前塵往事。

  餘生的每一日,聖上都在恍怔疑惑,疑惑繡“蘅”的帕子,疑惑繡蓮的香囊,疑惑碩大無暇的明珠,疑惑那一匣又一匣的紅色剪紙,疑惑湘波綠、楓茶糕並不合他口味,卻為何總想著喝這茶、吃這糕點,疑惑自己為何總喜歡往禦苑清池旁的某株杏樹下跑,摘了杏子扔中人還會笑,但笑彎了唇,又不知在笑什麽,那笑意就凝滯地僵在唇角,如同所有的疑惑,凝滯沉沉地僵在他心裏。

  種種繁雜紛亂的疑惑,織勾如密網,纏絞著聖上的每一天,而在這張絞人的密網之中,聖上最大的疑惑是,他自己好像是在等人,但又不知是在等誰、等了多久、等到沒有。

  他總是在疑惑恍惚,心裏是空茫的大霧,什麽也看不見,望不到盡頭,隻知在夜寂無人的深夜裏,看到殿中曇花盛開,張口就想喚人一起賞看,卻又不知是要喚誰,隻能獨自蹲守在夜曇一旁,孤寂靜看花開花合,隻知在晴好燦爛的白日裏,一個人躺在搖椅上時,總想讓人在他身旁再放一張,側身眼望著那張空空的搖椅,情不自禁地向那邊伸出手去,卻不知是要做什麽,自然也觸不到什麽,握不住什麽,最終都隻能空空地垂下,心也跟著空得厲害,空得發疼,卻總是不知為何。

  他的心,總像是空的,像眼看著陽光下的雪人,一點點地流化成水,最終蒸騰地幹淨,無影無蹤,無跡可尋,在四季流轉的每一日裏,都空得像是不存在,隻是口邊,總是下意識喃喃自語,“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一遍又一遍地低喃在空茫的歲月裏,任這十六個字,一遍又一遍地,沉沉地落在他的心中,經年累月地不知落了多少,卻總也裝不滿他的心。

  聖上的心,永不會滿了,而宮人們的耳朵,早聽出了老繭,他們將聖上總是叨喃的這四句,在經年的時光中,聽了有千遍萬遍時,暗流洶湧多年的大梁前朝,在一場場寒涼的冷雨中,進入了多事之秋。

  聖上療養多年,不但無半點好轉希望,反因年日長久,越發年邁多病,不少朝臣以此為由,求請太子殿下奉聖上為太上皇,正式登臨大寶,繼位為帝。

  這些朝臣中,不僅有真正忠心太子之人,亦有這些年來,曾受永昭公主打擊貶壓之人,後者暗中聯手結盟,不願再忍太子公主共同監國,不但多年來,不斷暗中散布太子殿下並非聖上親子的流言,將這流言的源頭,栽到永昭公主身上,試圖在太子殿下心中紮刺,以皇家權勢鬥爭,離間他們的兄妹之情,而且還在求請太子殿下登基之後,暗謀密事,令永昭公主有派人行刺太子殿下之嫌,處心積慮,要為永昭公主扣上謀權害兄的罪名,欲借太子殿下之手,廢殺永昭公主。

  但,出人意料、驚震天下的是,認可大梁朝當有新帝的太子殿下,竟自稱無意皇位,一心向道,主動讓位與親妹永昭公主。

  一石激起千層浪,朝野大嘩,女帝一說,古未有之,然太子殿下鐵心如此,真就遁入道觀,永昭公主執掌玉璽,登上禦座,以薛氏之姓。

  多年來涉朝積累,又有太子殿下拱手相讓,永昭公主集權一身,反對者明不能敵,遂暗中與同樣深恨的元氏皇族聯手,又集與薛氏舊怨難消族臣,欲發動叛亂,誅殺薛氏女帝。

  這場縝密謀劃的叛亂,看似進行順利,就在領頭的齊王元康與一眾反臣叛軍,一鼓作氣,自以為謀劃成功,就將誅殺女帝、登臨帝位之時,卻驚駭地發現對方早有準備,己方一眾,徹底成了甕中之鱉。

  天下至尊禦宮的丹墀之上,平靜站望著他們這群“困獸”的,是女帝的舅舅、當朝丞相溫羨,元康見那兩名女子,一前一後緩緩走出禦殿,在前之人帝袍加身,雙眸深澈,如不染塵埃,不沾心機,又似通透世間萬物,望盡一切陰險詭譎,唇際笑意玩味,難辨真意,亦令人琢磨不透話中之意,究竟是信任的打趣,還是猜疑的試探,最後的警告,隻是淡淡一句,輕飄飄地落在建章宮前,如是小女孩嗔語,卻震得殿前眾人心神欲裂,“再不動手,朕就真疑你是要反了。”

  有一瞬間,元康以為薛伽羅是在對自己說話,但轉瞬,他即陡然明白過來,心中恨怒滔天,既知自己已然難逃一死,也絕不容那人,踩著他的屍體,好活一世,即刻挾著徹骨怨恨,咬牙切齒地朝那臥底的女帝走狗揮劍砍去,“沈適安!!”

  然,劍未落下,即有一道寒光射來,瞬間穿透了他的喉嚨,血流如注,元康徹底地啞了聲音,帶著他的帝王夢,在帝王所居的建章宮前,為定遠將軍之女陸稚芙,一箭射殺。

  風雨晦暝,叛亂被迅疾地撲殺在建章宮前,血水混著雨水,染紅了建章宮前的白石磚地,向來端嚴肅穆的天子重地,鐵器碰撞、血濺哀嚎之聲,不絕於耳,不斷隨風傳向遠處,令闔宮之人心驚膽顫,卻傳不進太上皇所居的興聖宮,傳不到太上皇的耳中。

  太上皇離這世間紛亂諸事,早已很遠很遠,他眼前所見,隻有飄風急雨,耳中聽得見的,也隻有淒淒雨聲,一聲聲寒涼地打在朱紅的殿窗上,也打在他空寂的心房上,空空蕩蕩地回響著,尋不到絲毫記憶與之回應,雨隻是雨,隻是雨而已,山河隻是山河,萬物隻是萬物,都與他沒有絲毫關聯。

  曾經的摔階斷腿,令太上皇在年邁之時,患有寒疾,天氣濕冷之時,斷腿處常會隱隱作痛,從前,痛也隻是體膚之痛而已,今日無聲靜望秋雨的太上皇,在感覺腿痛的一瞬間,卻忽因這痛楚牽想起什麽,剛微微張口,舌尖立滾出兩個名字,那樣下意識的熟悉,似原就隱含在唇齒間,深藏在心海中,已在無記憶的夜夢裏,不知呼喚了有多少次。

  “……阿蘅……明郎……”

  下意識喚出這兩個名字的太上皇,卻又因不解不明,茫茫然地怔在了那裏,秋雨如注,無情衝刷著天地萬物,也將他那一點牽起的心念,衝走得無影無蹤,所有的過往都如湍流的雨水,淌逝無痕,隻留一人白首,迷茫地怔望著這空寂天地,形影相吊,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