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1      字數:8645
  緩緩開啟的沈宅大門,如打開了一個塵封多年的舊夢,沈湛一步步走進其中,過往的一切,隨著他緩慢的腳步,在他身邊慢慢鋪陳開來,曲折長廊中,他和阿蘅一起懸掛響玉,海棠花樹下,他和阿蘅一起笑語煮茶,白石小徑上,他和阿蘅手挽著手,在月色花香拂攏中,並肩漫走,不時相視一笑,像是能如此走到地老天荒……

  地老天荒,在慘淡的現實中,隻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境,可那些真實存在過的記憶,卻在他心中,真正地天荒地老著,並將伴他此世長眠,在冰冷的地下躺著時,也可為這些美好的記憶所圍繞、所溫暖,那些短暫而快樂的時光,他這一生中最為快樂的時候,琴川蓮湖,他輕剝蓮子,她含笑接過,身邊是一望無際的夏日紅蓮,滿天滿地,都是沁人的蓮花清香……

  ……蓮花清香……

  ……好似……真有蓮花清香……

  頓住腳步的沈湛,微一愣後,忽地明白了什麽,不顧病體,大步向府園清池奔去,見一池風荷搖曳,盛大綻放著映入眼簾,菡萏香浮,翠葉田田,如紅衣仕女,正在漣漣碧波間,輕舞羅裙,美不勝收。

  他靜靜站望著這一池盛開的紅蓮,不知望了有多久,身後有腳步聲漸漸靠近,沈湛微側首看去,見諸侍皆退,大梁朝的天子,慢走到了他的身旁。

  一步步走近的皇帝,望著闊別數年的沈湛,望著他的清瘦身形、蒼白麵色,與記憶中明朗飛揚的少年郎相對照,麵容相近,可神采早已判若兩人,曾經那雙永遠明亮含笑的雙眸,靜若幽潭,無悲無喜,沉寂地似無論何物拂落,都再激不起半絲心湖漣漪。

  盡管知道希望微乎其微,皇帝曾仍不想放棄,擔心明郎無法經受長途奔波的他,曾想直接派太醫速奔燕州,可明郎卻在信中拒絕了,從前在奏折中隱瞞病情、以至副將飛信密報的他,在藥石無醫後,選擇了回京,他說他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不必再費事,他說他回來,隻是為了在臨死前,完成與太子之間的一個承諾。

  ……承諾……曾經他與明郎之間,也有許多承諾,明郎與他不同,總是那個守諾的人……

  滿池蓮花清逸的香氣中,沈湛見皇帝長久無聲地凝視著他,淡笑一聲,“陛下從前,話總是很多的。”

  皇帝唇如膠粘,努力動了動,仍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聽明郎聲氣平淡道:“原想著若能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這一生,倒也算寫下了好的末尾,卻沒想到,最終倒在了常人的生老病死之上,我這一世,從頭到尾,真是事事不成。”

  “……明郎……”

  心頭震痛的皇帝,終於艱難啟齒,輕喚了一聲,卻又不知該如何寬慰,隻見明郎聽他這聲輕喚後,唇際浮起淡淡的笑意,似將萬事萬物都已想開放下,淡笑著道:“罷了,我那‘末尾’,要以邊漠不安、生靈塗炭為代價,還是如此天下太平、人人安居樂業得好,也算心安。”

  他說:“我這一生,唯有最後一願,請陛下早日成全,若晚了,也許,我沈湛,要再次做個負諾之人了。”

  沈湛此世言盡、轉身即走,卻又被身後皇帝顫聲喚住,“明郎!”

  皇帝望著身前男子清瘦不堪的背影,啞默須臾,輕輕地道:“晗兒他,其實是你的兒子。”

  第216章 明郎二合一

  沈湛僵硬地轉過身來,驚怔地望著皇帝,好像聽不懂他說的話。

  皇帝望著這樣的沈湛,微抿了抿唇,再一次輕道:“晗兒他,是你的兒子,當初阿蘅的懷孕月份,其實從一開始鄭太醫號出時,就是真的,後來朕在建章宮前,說朕讓鄭太醫和你府中大夫騙了你,說阿蘅的懷孕月份實是兩個多月,其實才是真正地騙了你和天下人,晗兒他不是早產一月出世,而是兩月,那樣的懷孕月份,確實與朕無關,晗兒他,真的是你的兒子。”

  滿池的香紅蓮花,仍在風中輕輕地搖曳著,可蓮池前的空氣,卻似僵滯凝固住了,透不進半絲風聲,皇帝望著身前不遠的男子,看他蒼白的唇止不住地輕輕顫抖著,原本靜若幽潭的雙眸,亦泛起漸亮的光彩,其中翻攪起的複雜情緒,令他眸光漸漸濕紅,心潮亦隨之震撼激湧,在某一刻,迫得他再難自抑時,幾是咆吼出聲,音又極輕沙啞,“你瘋了你……”

  皇帝道:“當時情勢所迫,晗兒必須是龍裔,後來封太子,亦是情勢所逼,為了阿蘅的性命,隻能如此,這件事,朕也一直瞞著阿蘅。”

  複雜激湧的心潮,似釀有千言萬語要說,在心中寸寸炸裂開來,順著酸澀的喉嚨直湧往上,滿溢的話,就在口邊,卻一字也說不出,沈湛隻是深深望著身前的大梁天子,望著他曾經的六哥元弘,望著原已與他恩恩怨怨皆已塵埃落定的大梁天子元弘,忽在這時,又如此濃墨重彩地添了一筆,告訴他,原來他在這世上還有血脈相連之人,原來,他和阿蘅之間,有一個孩子,那個一聲聲喚他“叔叔”、同他騎馬射箭、與他立下約定的可愛孩子,原是他與阿蘅的孩子!!

  “……你救養了晗兒,可也將他置在了火上……”

  良久,沈湛緩聲道出此語,似為強抑內心激烈翻湧的心潮,一字字,說得極慢,嗓音輕顫,雙眸泛紅。

  皇帝眼望著沈湛,真心道:“朕會保護好晗兒的,在朕有生之年,天底下,沒有人可以傷害他半分。”

  ……皇家不比尋常人家,權柄之前,無情無義,今日可忍看他人之子入主東宮,來日可能繼續忍見他人之子離金鑾禦座、大梁江山,隻有一步之遙……都道皇家無父子,何況非親生父子……若有一日,有人拿此來做離心文章,若有一日,晗兒落個被廢被禁被殺的下場,他這早已離世的生父,如何護得了他分毫……及時抽身……該在晗兒他尚且年幼,還未被朝廷各方勢力裹挾時,主動及時抽身而退……

  強行按捺下複雜心潮的沈湛,盡力平靜了嗓音,對皇帝道:“阿蘅她,還是永遠不知此事為好,晗兒他,也不該在太子的位置上,這是天下間最嚴重的身份僭越,陛下正當壯年,應及早選立新的皇子,真正繼承大梁江山。”

  ……新的皇子……

  ……還會有……新的皇子嗎……

  皇帝望著蒼白清瘦的沈湛,見他單薄地宛若一道畫影,心中傷痛的同時,亦忍不住想,若是這道影子沒了,他在阿蘅那裏,算什麽呢……

  ……自知明郎重病的消息,人前,在母後、在兩個孩子麵前,阿蘅似能如從前一般,可在人後,她的眸中,便無半點光亮,總是寂寂地倚在窗下出神,像極了從前她初知真正身世之時,可卻又不像……很是不像……

  ……從前那時候,她是沉默的,但沉默中有悲憤、有迷惘、有傷痛,可現在,她在人後的沉默,卻什麽也沒有,隻是虛無,茫然無際的虛無,有時他望著她沉寂地倚站在殿窗光影下,身影麵容半明半暗,隻覺她似飛煙將逝,一個晃眼,就要消失不見,會心生惶恐地大步上前,將她抱在懷中,可縱是緊緊地抱她在懷,仍似懷中空空,無邊無際的惶恐,像紛茫飄落的大雪,在他心頭不斷蔓延堆積,一片寒涼……

  ……得到明郎抵京的消息,來明華街前,他有問阿蘅,是否要同往,阿蘅沉默片刻,搖頭拒絕,恍若無事般,低下頭去,繼續為伽羅繡製香囊……其實,若來了,倒是放下了,可她這般不來……放不下……從未曾……真正放下……

  ……若這數年光陰,都隻是移情於影,影逝之時,是否也是情消之時……

  天地間吹拂的清風,忽然烈了些,搖曳地滿池蓮花淩亂而舞,亦撲回了皇帝飄亂的心神,他斂下那些或將伴他餘生的寒涼暗思,隻是在明郎憂默等待回複的注視中,靜望著他道:“你放心。”

  這是他今生對他的最後一個承諾,這一生他與他,也終止在了這三個字上,亦深望著他的明郎,似仍有滿腹話要對他說,但終究,在這此世之終,一字未語,隻是在他說出這三個字後,微垂眼簾,將此世所有,盡皆隱下,微微躬身,向他行禮,兄弟之禮。

  這一世,如此了。

  禦駕離去一個時辰後,太子輦駕,駕臨明華街沈宅,急忙下輦的元晗,望見沈叔叔守站在門前,就似數年前在上林苑時,沈叔叔牽著紫夜,在滿苑生機勃勃的上林春光中,守站著等他,等著他急奔向前,撲入他的懷中。

  那時,望見沈叔叔的他,滿心歡喜,急切地奔上前去,可現在的他,眼見沈叔叔隻有咫尺之遙,卻雙足僵沉如陷泥潭,遲遲邁不開半步,眼望著曾經英武高俊的沈叔叔,身形清瘦,麵色蒼白,眉目間雖含蘊笑意,卻難掩虛弱病態,元晗越看越是心中難受,喉頭酸哽,眼圈兒也跟著泛紅。

  靜望著他的沈叔叔,眼睛似同樣也有些紅了,他遲遲等不到他近前,第一次有些迫不及待地向前邁了半步,整個身體都朝他所在微傾,泛紅的雙眸深望著他,微動了動唇,想喚說什麽,可卻好似因心緒太過激蕩複雜,第一次竟啞聲未能喚出,直到第二次,方輕顫著唇,喚出了他名字,沈叔叔微張雙臂,深望著他,顫著嗓音道:“晗兒,過來……”

  這是沈叔叔第一次喚他的名字,從前,他曾央求沈叔叔同父皇、母妃一般,喚他“晗兒”,可沈叔叔總是嚴守臣下本分,隻肯喚他為“太子殿下”,任他怎麽撒嬌央求,都不改口的,第一次聽到沈叔叔喚他“晗兒”的元晗,在這樣的特殊時候,心中積年的思念、強忍的傷心,全都因這一聲爆了開來,如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牽引著,急步近前,撲進了沈叔叔的懷中。

  沈叔叔摟臂抱緊了他,埋首在沈叔叔懷中的元晗,心中難受至極,從前沈叔叔的懷抱是寬大溫暖的,可現在卻無半點暖意,原在得知沈叔叔重病前,他心裏攢了好多好多的話,要等沈叔叔回來對他說,可是現在,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隻是眼淚悄悄地浸濕眼眶,不斷地往上溢,任他怎麽悄悄擦,都擦不幹淨……

  哭紅眼的元晗,耗時良久,方慢慢平複了些許,他忍淚望向沈叔叔,滿腹的話,漫到口邊,卻隻能忍著抽噎,哽聲輕道出一句,“沈叔叔,晗兒長高了……”

  沈叔叔笑撫著他的頭頂道:“真好。”

  元晗又抽抽噎噎道:“晗兒也會騎馬射箭了”,說著微低了頭,“可都還不太好……”

  “晗兒還小,未來還很長遠,會慢慢都練得很好的。”

  沈叔叔抬手輕拂去他眼角的淚花兒,輕道:“不要哭了,小男子漢不該掉眼淚的,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當坦然受之,叔叔守約回來了,晗兒也高興些,就像從前一樣,高高興興地,陪叔叔一天好不好?”

  元晗搖了搖頭,在沈叔叔微黯的目光中,緊拉著他的手道:“父皇說了,晗兒想在這裏住多久都可以,晗兒要留住下來,一直一直陪著沈叔叔,晗兒有好多好多的話,要對沈叔叔說,沈叔叔可不要嫌晗兒煩啊……”

  沈叔叔沒有說話,隻是微黯的眸子,複又亮起,如有星光閃爍,耀動著許多他看不明白的心緒,元晗欲仔細辨看,然尚未看清,即已被沈叔叔緊緊擁在懷中,那樣用力,像是要將他融進他的骨血裏。

  世人以為,太子殿下當在宮中,卻不知太子殿下,身在明華街沈宅,而身在明華街沈宅的武安侯,在入宮覲見過太後娘娘後,謝絕了一切探病的舊交訪客,鎮日閉門不出,不見外人,偌大的宅院內,除了沈家仆役與太子近侍,便隻一個大人、兩個孩子,每日裏守在一處,寸步不離。

  年長些的孩子沈適安,性子也沉穩許多,大多時候,隻是靜靜侍奉在旁,望著太子殿下同父親有說不完的話,而父親總是含笑望著太子殿下,眸光溫和包容,不是臣下對主上的順服,而是長輩對晚輩的關愛寬和,甚至有些像一名父親,對於孩子的無限慈愛柔情。

  他知道,父親一直很喜歡太子殿下,縱是有那樣一段世人皆知的舊事,父親也對太子殿下並無半分芥蒂,甚至可為一個承諾,抱著病體,忍受奔波苦痛,急返歸京,但,早已知道這些的他,在這兩三日太子殿下來府的時間裏,也不免有些驚訝地發現,父親對太子殿下的感情,似乎比他原來所想的,更為深厚。

  一夜,太子殿下困倦睡去,父親親為殿下掖好錦被,而後就坐在榻邊,凝視著熟睡中的殿下,一旁的他,請父親也早些安置,父親卻無睡意,就在太子殿下榻邊,輕同他說了不少的話。

  那些話,大都是關於武安侯府與沈氏的,從前他已聽父親說了許多,知道這是父親最後的囑托,凝神認真聽著,一一答應下來,最後,父親說完沈氏之事,又將眸光望向榻上的太子殿下,邊將殿下不安分的手送回被中,邊輕對他道:“適安,父親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囑托於你。”

  他道:“父親請講,兒子一定做到。”

  父親道:“在你平生,定要竭盡所能,幫護太子殿下”,微一頓似覺此話不夠妥當,沉默須臾,輕聲補充道,“幫護元晗。”

  如此道出太子殿下姓名,實是大不敬,他不知父親為何要特意加上這與前言意義相同的四個字,隻知父親的神色,甚比之前交待沈氏諸事時,還要凝重,遂也極認真地答應下來,向父親承諾,定會竭盡所能,願以性命相護。

  父親是如此關愛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對父親的感情,也極深厚,他們人人心知肚明,父親已時日無多,太子殿下會在私下裏悄悄紅眼,可在父親麵前,總是高高興興的,問父親邊漠戰役之事,同父親說他的奇思妙想,與父親一起下棋、畫畫、放風箏,在父親手把手的指導下,練劍習武,短短幾日的時間裏,與父親幾乎形影不離,兩人一起,做了許多許多的事情。

  這些事情,將會成為太子殿下日後美好的回憶,也是父親在將離人世之前,所度過的溫馨時光,有時他在旁看著父親與太子殿下之間的相處,是那般溫馨動人,都會心有觸動,感覺太子殿下與父親,就似親生父子親密,但隻這麽一想,他便趕緊將這荒誕想法拋開,父親隻是喜愛孩子罷了,對他這個沒有血緣的養子,父親也是一樣關愛,隻是因他需擔起武安侯府和沈氏,在該嚴厲的地方,父親不會放鬆對他的要求,也就不會像待太子殿下這般,總是溫和笑著,眸中皆是暖意。

  身為大梁未來之主的太子殿下,對天下地理頗感興趣,而父親不僅幾度往返燕州,從前身為工部侍郎時,還曾因肩負視察水利的公務,踏走過大梁天下,所知頗多,在與太子殿下講解了許多所見所聞後,還帶他來到了宅中一座海棠春塢裏,牽他走至一道百寶架前。

  百寶架上,擺滿了大梁各地的風物特產,太子殿下元晗一見這些,自是如魚得水,打開這個看看,打開那個看看,不時問問那些特產的來曆,看著看著,又從一道錦匣中,拿出一對泥人娃娃問道:“沈叔叔,這是哪裏的呀?”

  沈適安注意到,一直含笑回答太子殿下問話的父親,在看到這對泥人娃娃時,唇際的笑意微微一滯,但很快,又溫和如初,仍是語氣尋常地和聲對太子殿下道:“這是慶春城的‘泥人李’捏製的,他的手藝很好,名氣很大,許多人都會從他那裏購買泥人,當年叔叔經過慶春城時……也從他那裏……隨手買了一對……”

  元晗聽著沈叔叔的話,好奇地打量著手中的泥人,望著望著,忽地發現,英俊瀟灑、神采飛揚的“公子泥人”,麵容有些像沈叔叔,而風髻霧鬢、朱唇榴齒的“小姐泥人”,眉眼間隱有母妃的風韻。

  好似觸碰到了一個塵封多年的小秘密,元晗抓握著手中的小泥人,不知為什麽,心裏緊緊張張的,話也不會說了,嘴“打瓢”道:“這是一對呢……晗兒……晗兒也有一對……不過是一對皮影……”

  找到了話題的元晗,鎮定了下來,他將那兩隻泥人放回匣子裏,笑對沈湛道:“晗兒有一對皮影,也是一男一女,是周歲的時候,舅舅送的,晗兒可喜歡了,常拿出來和妹妹一起玩,一個扮男角,一個扮女角,操縱著皮影,講故事給妹妹聽。”

  沈湛笑問:“都講些什麽故事?”

  “一開始講得可多了,有史書上的故事,也有平日看戲的故事,但這麽講了幾年下來,來去重複,都沒有什麽新鮮故事了”,元晗感覺今天的沈叔叔,精神比前幾日要好上許多,眉宇也似隱有從前的光彩,心中高興,笑同沈叔叔道,“沈叔叔給晗兒講個新故事吧,父皇同晗兒講的那些,也都給妹妹講過,晗兒沒法再講她聽了。”

  盡管已近黃昏,夏日的陽光仍然燥烈,透窗入內,落在身上,該是熾暖的,但望著晗兒期待目光的沈湛,卻隻覺得冷,冷到骨子裏輕輕打顫,他的身體,他自己清楚,再沒多久,應就是大限之時了,可別突然嚇著了晗兒……

  無力坐著的他,抬手輕撫晗兒的臉頰道:“這幾天,多謝你留下來陪叔叔,叔叔很高興,也很願意講故事給你聽,等聽完這個故事,晗兒就回宮去吧,你母妃和父皇,這幾天都很想你的。”

  他也很想父皇和母妃,可是,他也想再陪陪沈叔叔,元晗想了想,耍機靈道:“要是叔叔講的故事,晗兒正喜歡,晗兒就聽話回宮去。”

  ……不管心裏有多麽喜歡,都要說沒有到十分喜歡,就是要留在沈叔叔身邊……

  元晗如是想著,看沈叔叔似乎沒有發現他的小心思,眸光從匣中泥人一掠而過後,便輕輕啟齒,講了一位十六七歲的白衣公子的故事。

  ……佳節良夜,那白衣公子騎馬出行,正撞見街上忽起衝突,人潮奔湧,他的馬兒因亂受驚,不小心衝撞了另一位容貌極為清秀的碧衣公子,那碧衣公子因人潮與隨侍走散,起先與他鬧了許多誤會,兩人如歡喜冤家般,好不容易解開結後,天公又突不作美,下起雨來。

  ……白衣公子與碧衣公子,同至細雨樓避雨,順點了幾個小菜、一壺清酒,邊用晚膳邊打發時間,期間相談甚歡,越聊越是投緣,那碧衣公子,也因興致頗高而不小心喝多了酒,伏桌醉去,酒量頗佳的白衣公子,仍然清醒,原欲扶那碧衣公子去雅間廂房休息,可在扶“他”起身時,卻聞到了淡淡的脂粉香氣,看到了“他”粉白耳垂上細小的孔洞,原來,他手扶著的,不是碧衣公子,而是如花佳人……

  元晗正聽得津津有味,感覺故事要真正開始了,卻見沈叔叔頓在了這裏,不再往下講了,隻是眸光怔望著春塢門外。

  元晗順著沈叔叔的目光看去,見是母妃帶著妹妹來了,立迎上前去,朗聲喚道:“母妃!”

  在聽到晗兒這聲清脆的“母妃”、聽到身邊適安如儀拜見後,沈湛才確知,原不是他因思念過度、心神恍惚而出現了幻覺,他將那裝有泥人的錦匣匣蓋闔上,站起身來,緩步迎上前去,盡管神色平靜,可心中暗暗湧起的滔瀾,幾要將他整個人淹沒。

  ……急返回京,說服自己的理由、告訴別人的理由,都是與晗兒之間的承諾,可除此之外,他清楚地知道,他心底還另有不可告人的期盼,盼著能再見她最後一麵……

  ……其實他想,他就能見到她,她是溫柔善良的人,不會拒絕此世的最後一麵,可他在回京的路上,一路思量,最終還是退縮了,今世至此,不該再打擾她,她如今的生活很好很好,他不該再靠近分毫……

  ……他與她之間的告別,其實在數年前的上林苑裏,在那兩聲互道“珍重”中,已經結束了……他與她這一生,在那時,就已徹底結束、告過別了……

  被沉重世事拖著的腳步,挪得再慢,終也還是因此世最後的期盼,而慢走到了她的身前,她摟著孩子望著他,他亦望著她,在良久的靜默無聲後,輕問:“是來帶晗兒回宮的嗎?”

  她未答,隻是低頭看兩個孩子,溫柔問道:“餓了沒有?”

  華燈初上,臨水的風亭四角,香爐逸煙,驅散夏蟲,正中的石桌上,擺上了家常四菜兩湯,一頓晚膳,用得極安靜,幾乎無人言語,隻聽得亭角的懸鈴,在夏夜清風中,輕輕地搖曳脆響,滿池的蓮花香氣,在這空靈清音中,順風穿亭撲麵,沁爽宜人。

  如此良辰美景佳肴並具,心情本該是極舒爽的,可元晗心念著重病的沈叔叔,又想著母妃從前與沈叔叔的關係,坐在石桌旁悄悄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心裏頭亂糟糟、沉甸甸的,食不下咽,如此胡亂地用著晚膳時,忽聽母妃柔聲對他道:“晗兒帶妹妹去玩一會兒吧,園子裏有兩架秋千,妹妹很喜歡蕩秋千的,去吧。”

  元晗怔怔地看向膳桌,見大家都用了沒多少,心中雖有些疑惑,但聽母妃如此說,一向聽話的他,自是順從,他牽著妹妹要走,又回身望向沈湛道:“沈叔叔,那個故事還沒講完呢,晗兒回來時再聽您講,和妹妹一起聽您講。”

  沈湛隻是淡淡笑著,讓身邊的適安陪著他們一起去,小心看顧著晗兒和伽羅,別讓他們摔下受傷。

  沈適安深望了父親一眼,垂目輕聲道“是”後,護著太子殿下與永昭公主離去,三個孩子的身影,在夜色明燈中,漸漸遠去,強行坐著的沈湛,再難支撐,側身欲倒時,被身旁的溫蘅伸臂扶住,控製不住顫抖的手,亦被緊握在她的手中。

  她扶著他背靠亭柱,倚坐欄邊,就像多年前的許多個夜晚,一同倚坐亭欄,隻是當時閑話消夜,賞月觀星,都隻道是尋常,如今,卻是一線之隔的生死之間了。

  ……圓滿了……原以為將孤孑而死,可在死前,知道自己原與阿蘅有一個孩子,能與那孩子親密相處數日,能再見阿蘅一麵,吃上她親手所做的菜肴,甚至人將死時,阿蘅亦陪在他的身邊,還有什麽不滿足……

  ……世人雲,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話,他從前也對阿蘅說過許多次,原以為早成空談,可如今這般,他能這樣牽握著她的手離去,也算是他單方麵地應諾了,是他老了……是他沈湛老得太快了……

  人之將死,遍體寒涼,好似連周身血液都已凍凝了冰渣子,身體止不住地冷顫,可心頭卻是滾熱的,懷前貼身的衣物裏,有他與阿蘅在新婚之夜剪下的烏發兩縷,以紅繩係紮在一處,並一道共同寫就的《我儂詞》,情多處,熱如火,至死不休,他近乎貪婪地凝望著阿蘅的麵容,想以眸光為刀,將她麵容的每一處細節,都深深地刻在他的心裏,生怕在不久之後過奈何橋時,因飲孟婆湯而徹底忘記。

  ……他不舍……他不舍……他怎舍得忘記阿蘅,忘記與她之間的種種……今世早已無可奈何,若有來世……若有來世……

  ……他知他不該,今生毀她至此,怎敢再擾來世,可又怎能舍下,怎能忘記,生來見天地、見眾生的雙眸,在這將死之時,隻看得到她一人,她是他的天地眾生,若沒有她,多少來世,都隻是虛無縹緲的夢境,寧不如化作一縷清風,眷戀地留在她的身旁……

  終究……終究還是在最後一口氣斷續之時,用盡最後的氣力,發出聲音,試著開口問道:“……來世……來世若我隻是一個我,隻是幹幹淨淨的一個我……能否有幸,與你……”

  “相愛”二字,在今生縛滿枷鎖、浸滿血淚的“相愛”二字,在他心頭,沉重盤旋數次,終是沉沉地落在了心底,未能問出,沈湛最後的目光,寫滿了今世的眷戀與來生的渴求,是將死之人衰敗雙眸中最後的星火,聲音低微,幾不可聞,“……能否有幸,與你相識?”

  星火將熄之前,眸光全然倒映的女子,輕輕地點了點頭。

  清風明月,紅蓮香浮,沈湛含笑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