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1      字數:9004
  ……明郎……明郎……明郎!!

  華陽大長公主心中一聲聲焦急地呼喚著,卻為時已晚,追跑至侯府大門的她,被戍守看監的侍衛攔住,出不了大門半步,隻能邊手抓著阻攔的長戟、拚命向外探出身子,邊極力望著那遠去的車馬,撕心裂肺地高聲呼喚,“明郎!明郎!!”

  一聲又一聲的極力呼喚,追不上遠去的車馬,馬蹄飛馳,車輪粼粼,絕塵而去,徒留那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回蕩在武安侯府的大門前,一聲比一聲更為沙啞,最終啞至無聲,幹疼的喉嚨,再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是一個白發蒼蒼的中年婦人,失魂落魄地站在武安侯門檻後,隻是抓握著長戟的雙手,有鮮血不斷地流溢出來,一滴滴地濺在武安侯府的門檻上,濺在大梁太祖皇帝親書的武安侯府匾額之下。

  追來的侍女,見華陽大長公主雙手染血,整個人也失魂落魄,眸中無半點光亮,像是風吹一吹就要散了,邊要上前扶華陽大長公主回房包紮傷口,邊口中勸道:“公主殿下,侯爺已經走了,奴婢扶您回房休息吧。”

  但她的手,剛觸到大長公主衣袖,便被用力甩開,方才還似人將散架的華陽大長公主,又已恢複成平日的冷厲模樣,眸光陰鷙,嗓音無溫地重複道:“走了……”

  “走吧!都走吧!!”

  她桀桀冷笑著叫道,似是無所畏懼、毫無掛牽,自在這座煊赫的牢籠中發瘋般地亂走著,侍女們也已習慣了大長公主如此,隻在後麵默默跟走著,最後看大長公主回到房中,見有仆從正拿簸箕掃帚打掃狼藉的室內地麵,立冷聲斥罵:“誰讓你們動本公主的東西的,都滾出去!!”

  仆從緊著低頭出去,侍女們也被攔在了門外,她們雖在內心對這公主罪人並無半分尊敬,但終擔著侯爺之命,公主殿下若出了什麽事,侯爺回來她們不好交代的。

  怕出意外的侍女,透窗悄悄看去,見方才暴戾發火的華陽大長公主,一個人待在室內後,就安靜地一點聲音也沒有,像是一具沒有呼吸活力的僵硬幹屍,一絲人氣都沒有了,一動不動地杵站在室內許久,方慢慢地低下身去。

  像是有人持棒在後狠狠打碎了大長公主高傲的脊骨,她僵硬地彎下身去,似連帶著將這一世的高傲自尊都彎了下去,慢慢拾起地上的牡丹香囊,將那些滾髒沾灰的香雪糖,一顆顆地撿起,放回香囊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淡定看文看到後麵會明白這幾句話,作者都說倦了,能接受就看,不能接受就棄,心有疑慮但願等看發展,就追看或養肥,膈應得不行就放手離開,從不強留讀者,本來就是冷門小眾,蘇寵甜爽,就沾了半個蘇字,還蘇得很倒黴,看不下去、接受不了不要勉強,棄文膈應這幾個字,作者從開文至今,在評論區時不時看到現在,每段情節、每個設定、每個拐點、每個角色都有人膈應棄文,其中最搞笑的是有因為文中出現感歎號而膈應的,因為那位讀者認為古代沒有感歎號那麽古代背景的也不許有,emmm……

  然後再給皇帝扯句,為什麽他能因為顧念明郎姐弟,容忍長公主那麽久,為什麽他知道陸崢可能有問題時,還是給陸崢機會,為什麽在知道所有後,還能放明郎去邊疆,那是因為他有做其他許多,作者對朝堂能簡則簡,不代表他每天無所事事,他有對朝堂掌控的強大自信,即使以上全部爆開,他有預案,他自信能掌控形勢,覺得能hold住,他人生中最大的意外是女主的出現,諸多事裏他唯一一個完全一點準備都沒、讓他措手不及的是女主的身世

  第214章 急報

  京城郊外,沈湛接過溫羨遞來的酒杯,在柳枝輕拂的暮春暖風中,舉杯一飲而盡。

  曾經,他們是友人,是親人,有過信任的相交,有過錐心的猜疑,也有過立場的對立,他的母親,曾數次差點害了他昔日妻兄的性命,而他昔日的妻兄,最終主力查出定國公府謀逆冤案,借此扳倒了他的母親。

  恩恩怨怨,早在數年前,就已塵埃落定,如今,都在這杯清醇的送行酒裏,不必再多說什麽,將酒飲盡的沈湛,將手中空杯放在另一隻剛剛飲盡的空杯旁,朝來送行的溫羨拱手告別後,正欲登車離開時,忽聽車輪飛馳聲響,有一輛宮車匆匆駛近,車廂中的女子,還未等馬夫徹底勒停馬兒,就急吼吼地掀簾跳了下來,飛跑到了他的身前。

  “……公主殿下……”沈湛與身旁的溫羨,朝來人如儀行禮。

  差一點就沒趕上送別的容華公主,氣喘籲籲地望著身前的明郎表哥,一時也說不出話來,就隻是這樣望著他,貪婪地望著他,望著望著,她呼吸漸漸平定,可仍是說不出一個字,隻因喉頭愈發酸澀,澀得她說不出那些原先想好的送別說辭,啞聲沉默半晌,終隻微哽輕道:“明郎表哥……你要保重啊……”

  簡單的一句話說出,沉重的心閘也似隨之打開,漫流的心潮向上翻湧,令容華公主雙眸濕潤,眼圈兒紅紅地望著她的明郎表哥,將那些原先擬想的送別說辭盡皆拋下,難忍衝動地道出自己塵封數年的真正心聲。

  “……其實……其實明郎表哥當年外放青州時,我是想隨皇兄一起來送你的,可是……可是之前不管我怎麽懇求,明郎表哥你都不願留在京城,我心中難過又生氣,一個賭氣,就沒有隨皇兄來送你……如果……如果我當年來送你了……如果我跟著你一起去青州,一直陪在你的身邊,會不會現在的一切,都會不一樣?”

  泛淚雙眸中的光芒,隨著這一美好暢想,粲然亮起瞬間,即如流星倏忽而過,寂寂落了下去,容華公主唇際彎起淡淡的笑意,自問自答道:

  “其實我知道的,我已經想明白了,什麽都不會變的……明郎表哥你早就和我說過,隻把我當妹妹看,可我從前總覺得,這是能改變的,隻要我努力排除所有的障礙,你就能改變心意,就有可能真正喜歡上我……但現在我明白,有些事,是一輩子都沒法改變的,就像明郎表哥對我,永遠不會超出親人的喜歡,就像我對明郎表哥的心意,也永遠不會改變……”

  沉默的沈湛聽至此處,正欲勸說,就見容華公主邊紅著眼邊笑著說:“我還是會喜歡明郎表哥的,喜歡那個送我孔雀裙的明郎表哥,喜歡那個關心我、照顧我的明郎表哥,我會把這份喜歡,像明郎表哥送我的小麵人一樣,裝在匣子裏,珍藏起來,不再給別人看,包括明郎表哥,也不會讓任何人拿走,包括明郎表哥。”

  容華公主含淚笑著對沈湛道:“明郎表哥,以後你就隻是我的表哥,我也隻是你的嘉儀表妹啦,你去燕州,要照顧好自己,保重身體啊。”

  幼時在與聖上相識熟絡後,沈湛隨聖上同喚容華公主芳名“嘉儀”,後來少時,他得知容華公主心意,婉拒之後,為免誤會,有意拉遠距離,一直尊稱“公主殿下”,再未喚過她的名字,沈湛望著身前雙眸濕潤的女子,好似又是當年那個被人欺負、卻還強忍不哭的小女孩站在他身前,輕對她道:“嘉儀,你也保重。”

  就似當年,被人欺負,還能強忍不哭,可一聽明郎表哥喚她“嘉儀”,心中的委屈就止不住地往上湧,眼淚也撲簌簌地跟著往下掉,於和煦暮春暖風中,綴在容華公主睫處許久的淚珠,隨著沈湛這一聲輕喚,終似珍珠滾落下來,看著沈湛登上馬車遠去的容華公主,難抑強忍多時的淚水,望著越來越遠的滾滾煙塵,撲簌簌地掉著眼淚,像是把這些年來的心意情愛,都流光了,直至再也看不見遠去的車馬,方慢慢地止了淚水,輕輕啜泣。

  正抽抽噎噎,一方雪白的帕子,遞送至了她的麵前,容華公主頂著張哭花了的臉,淚眼朦朧地看去,見是身旁的溫羨伸手遞來,哽咽著輕哼一聲,“臭男人的東西!誰要你的!!”

  她從自己袖中取出香噴噴的帕子,低首擦著眼淚,專程來送行的溫羨,見此地已無事,便欲離開,卻又被容華公主叫住,叫住後卻又似無事,他靜等了一陣,仍等不到容華公主開口,便先開口問道:“公主殿下有事吩咐?”

  “……吩咐?我哪敢吩咐你?!”容華公主涼涼地哼了一聲,雙眸瞅了溫羨一陣,口中咕噥噥的,欲言又止,最後仍是語義不明,隻邊將頭一扭離開,邊嗓音涼涼道,“你還是自己管好自己吧……小心皇兄揭了你的皮!!”

  一年又一年過去,當朝貴妃養兄,依然未被聖上揭皮,不但未揭,還成了大梁太子太傅,原就頗受聖上賞識的他,又因與薛貴妃的親緣關係,更得聖上青眼重用,可謂是當朝第一紅人,常攜父入宮,與貴妃娘娘相聚,共享團圓之樂。

  這日家宴,仍是當朝貴妃的溫蘅,親自下廚做了幾個青州小菜,常年養病的太後娘娘,因近來身體精神尚可,興致上來,也做了一兩道,容華公主在旁看著手癢,也在母後指導下,學做了一道八寶兔丁,再加上禦廚烹製的山珍海味,滿滿一桌擺開,眾人圍桌而坐,在閑話笑語中,共享佳肴,漸將桌上美味食了大半,除了中間那道幾未有人動筷的八寶兔丁。

  容華公主在這道精心烹製的八寶兔丁剛出鍋時,就迫不及待地先嚐了一口,此後,她再未動筷,也明白他人為何繞著這道兔丁夾菜,但明白歸明白,旁的菜都被吃了大半,就她這道還滿滿當當的,忒沒麵子,遂還是笑著招呼著道:“多吃些呀!”

  在她掃看眾人、尋找目標的目光中,兩個孩子默默地低下頭去,避過姑姑的掃視,容華公主的眼神,最終定在了溫羨身上,直接點名道:“溫太傅,你多用些。”

  被點名的溫羨,持箸尋夾了塊最小的兔丁,放入口中,難嚼下咽,卻不又能在眾目睽睽下吐出,隻能就著手邊的酒,喝咽下去,微笑著謝公主殿下賜食。

  太後在旁含笑看著,看著看著,心中又很是憂惘,自從嘉儀執意要與溫羨解除婚約後,她就一直為她留意新的好婚事,可嘉儀本人,卻對此一直不上心,直到前幾年明郎離京赴邊後,才勉勉強強,同意相看些優秀的世家子弟、年輕朝臣。

  但,那些英俊有才的年輕男兒,在嘉儀眼中,總是缺點多多,每次不是說這個缺乏男子氣概,就是說那個磨磨唧唧不爽快,總之沒有一個合她心意的,就這麽一直拖到今天,那些男兒們都成親娶妻了,嘉儀她,還是孤身一人,沒有定下新的婚事。

  對此,她這做母親的,憂心忡忡,但嘉儀卻勸她寬心,總說什麽緣分未到,說什麽有母後在、有皇兄在,她不是孤身一人,這般自自在在也挺好,太後拿嘉儀沒辦法,也隻能由著她寵著她,並不強逼她婚嫁,畢竟在她這母親心中,兒女們平平安安才是第一位的,旁的在“平安”二字之前,都可先放一放,有她在,有皇兒在,無人可傷害嘉儀,縱是她日後病逝,皇兒定也能照顧好他妹妹嘉儀一世,對此,她很是安心。

  太後想著想著,看嘉儀又在“逼勸”溫羨吃她炒的八寶兔丁,還在晗兒與伽羅同情的目光注視下,把盛著兔丁的盤子,直接端送到溫羨麵前,不由在心中啞然失笑。

  ……雖執意解了與溫羨的婚約,但這幾年來,嘉儀每次見到溫羨,都與相看那些勳貴子弟時連個眼神都懶怠多給不同,對溫羨有點勁勁兒的,盡管每次對上,都算不上什麽好事,但終究是獨一份的特別關注,溫羨至今也未娶妻,人世尚長,也許哪日,嘉儀口中的緣分,就到了呢……

  ……也不知她這身子,能不能等見到嘉儀緣至的那一日……

  無聲想著心事的太後,看溫羨又不得不持箸夾兔丁,含笑宣布宴罷,免了嘉儀賜給溫羨的“食刑”。

  宴雖罷,但溫羨與溫父暫未離宮,仍留坐閑話用茶,溫蘅看伽羅乖乖地留在殿中,依偎在她祖母的懷裏,陪太後說話解悶,而晗兒則同他外祖父“咬耳朵”說了一句什麽後,兩個人眼睛都晶晶亮的,手拉著手,高高興興地一起往摘星閣看星星去了。

  她這一兒一女,性情不同,晗兒活潑開朗,伽羅聰穎細膩,平日喜好,也很不相似。

  身為太子的晗兒,每日裏讀書習武之餘,總要拚命擠出點時間,留給他喜愛的天文地理,相對儒家經典、孔孟之道,他對日升月落、天下山川更感興趣,常想離了這宮闕,到外頭親眼看看更為廣闊的世界,頗為期待他父皇曾說過的南巡之事,但也知他父皇是因為他祖母這兩年身體不好、無法遠行的緣故,擱置了南巡一事,平日也從不在他父皇麵前催提,隻是在閑暇時,常翻看地理圖誌,聊以解悶,在書畫中徜徉山水、走遍天下。

  而伽羅,身為女兒,並不愛女紅之事,平日雖好讀書,但相對風花雪月的詩詞,她更好史書,縱因年幼,還看不太懂,但也能邊問字義邊一字字地看下去,十分靜得下心來,在她父皇邊抱她在懷、邊處理朝務的時候,也半點不吵不鬧,安安靜靜地聽著她父皇與朝臣議事,一點不發困,精神奕奕的,看起來認真極了,有時她笑問伽羅可聽懂了,年幼的伽羅,竟也能大體將朝事,講個一二三出來,盡管還隻是一知半解,但基本不會出錯,十分聰慧。

  不管男孩兒女孩兒,性情為何,喜好為何,都是她的好孩子,這一家團圓的春日夜裏,溫蘅心中暖意盎然,邊看著不遠處的伽羅和太後,邊笑與哥哥說話,請他用她親手做的桃花糕。

  但兄妹間喝茶笑語沒一會兒,溫蘅就注意到,容華公主又在目光炯炯地盯著這裏,就如之前的每一次家宴,都頗為關注她的哥哥。

  溫蘅邊用點心,邊同哥哥開玩笑道:“公主殿下,莫不是真的喜歡上哥哥了吧?”

  溫羨喝著茶朝容華公主瞟了一眼,淡笑著道:“說是監視,倒更像些。”

  溫蘅訝然,正欲細問時,皇帝走上前來,攬住了她的手道:“陪朕出去走一走吧。”

  溫蘅以為皇帝是有什麽事要說,暫別了哥哥同皇帝出去,卻也沒聽到什麽,皇帝就真隻是牽挽著她的手,帶著她在春月下的花苑林裏,慢慢地走著,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唇角勾著的笑意,隨著漫走越來越滿,都快要溢出來了。

  “怎麽了?”溫蘅看著這樣的皇帝,也忍不住跟著笑了。

  皇帝含笑道:“隻是想同你走一走,在這樣好的春日夜晚,想同你一起在月色下走一走。”

  月色如水,流曳在蜿蜒延伸的花苑小徑上,映得花間的白石徑,宛如一道潺潺流淌的溪流,這樣的溪流,也曾流淌在永安公主府裏,那個夜晚,他拚著被嶽父打了一場,得到了她送行的機會,那一路很是安靜,她無話對他說,他也不敢多說什麽,隻是同她並肩踩在如水的小徑上,悄眼瞥看她的青絲容顏,盼著這一路走得久些,再久一些……

  但走得再慢,那時的他,也很快走到了永安公主府門前,隻能望著她無聲地朝他一福,而後轉身回府,清影漸遠,而如今,他總是抓不住的縹緲清影,被他緊緊牽係在手中,他能感受到她掌心的溫暖溫度,他能望得見她眼底的真切笑意,這條路,將一直通向他們今生的盡頭,他不必再隻能無奈地停住腳步,站在原地,望著她轉身離去,越來越遠,直至再也不見,這一世至此,花好月圓。

  ……縱看她,仍有時會有“霧裏看花”之感,偶爾會想自己在她心中,究竟明郎的影子占了幾成,元弘又占了幾成,但花在他的身邊,一世都將在他的身邊,那便是花好月圓……

  止不住笑意的皇帝,正欲與溫蘅笑語,忽聽急切腳步聲響,是趙東林疾步近前,手捧一道奏折,“陛下,燕州急報!”

  皇帝以為邊漠突起戰亂,忙收了旖旎心思,伸手接過,卻見遞折的臣名,不是明郎,而是他放在明郎身邊的副將,心中既惑又驚,凝重了神色,打開看去,匆匆眸光一掃,猛地頓在“不治”二字之上,身體連同眸光徹底僵住,竟無半分再往下看的勇氣。

  第215章 兒子

  對浩渺蒼穹 、滿天繁星極有興趣的元晗,與外祖父同在摘星閣觀星許久,意猶未盡,直到將要離宮的舅舅找來,方依依不舍地送別了外祖父與舅舅,離開了摘星閣,邊抬頭看看浩瀚星空,邊往建章宮走去。

  雖然身為當朝太子的他,早該住到東宮去才是,但就像身為貴妃的母妃,並未住在長樂宮般,他與母妃、妹妹一直都住在父皇的建章宮中,一家人並未分開另居。

  是的,一家人,幼時的他,並不知帝王之家與平民之家有何不同,以為他、妹妹、母妃與父皇之間的相處,就是尋常皇家,等長大了幾歲,才漸漸明白,他們這樣的“一家人”,於皇室來說,是多麽地特別,多麽地難得,父皇對母妃的深愛專情,於一位帝王來說,是多麽地珍貴,而他與妹妹伽羅,能生為父皇與母妃的孩子,又是多麽地幸運。

  他漸漸明白了這些,卻也無意間聽人說起,原來母妃,曾經是沈叔叔的妻子。

  有生以來,從未有哪件事,叫他如此震驚,他心底直想,這不可能,應將那句可怕的話,速速忘得一幹二淨,可又總忍不住,不停想起,那句話一直盤旋在他的腦海裏,如魔咒般催促他去尋找事情的真相,可他不敢去問母妃,不敢去問父皇,隻能將這心事埋在心底,每日裏裝得和從前一樣,無憂無慮,無甚區別。

  但,他是父皇和母妃的孩子,再怎麽努力裝得尋常,又怎麽能瞞得過父皇母妃的眼睛,不僅父皇和母妃,就連妹妹伽羅,都覺得他有心事,他在勉強搪塞了幾天後,實在撐不下去了,悄悄找到了一個人,詢問此事的真相。

  他的舅舅、他的太傅,在聽到他的問題後,沉默許久,告訴了他武安侯府與定國公府之間的恩怨,並輕對他道:

  “你母妃與你沈叔叔有緣無分,許從一開始,就不該相識成親的,錯誤的事,應早早斷了,否則拖得越久,帶來的傷害越大,你母妃與你沈叔叔當初選擇和離,是對的,對他們彼此都好,走出錯誤的過去,才會有新的明天,你看如今,你沈叔叔成了名將,戍守邊關,實現抱負,而你母妃有你、你妹妹、你父皇,生活安定,一家人和和美美,與你沈叔叔,是真正的一別兩寬。”

  舅舅的話,為他釋惑,亦開解了他,他放下了這樁心事,隻是以後再想起沈叔叔時,心中的感覺,總有點不一樣了,但具體哪裏不一樣,他也說不上來,心裏頭迷迷茫茫的,思念起沈叔叔時,總忍不住回想那日問沈叔叔為何沒有親生孩子時,沈叔叔那句淡淡的“沒有福氣”,他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隻是更加頻繁地想起沈叔叔,譬如此刻邊慢走邊抬頭望星的他,心底也忍不住想,在燕州的沈叔叔,是否也正同樣觀星呢?身邊可有適安哥哥陪著?可與他看的是同一片星空?

  想著想著,他已踩階走到了建章宮殿門前,時間已經不早了,元晗從侍女口中聽說妹妹伽羅隨祖母歇在慈寧宮、父皇和母妃也已在寢殿歇下後,正準備回自己殿中盥洗休息,忽地覺得有些不對。

  ……他還沒回來,疼愛他的母妃,應不會先歇下的……

  心有疑惑的元晗,擔心母妃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向父皇與母妃的寢殿走去,遠遠地就見殿內燈還亮著,趙總管等宮侍,正垂首侍在垂簾之外。

  元晗走近前去,趙總管卻一反常態地輕聲勸攔道:“殿下,您最好……先別進去……”

  果然有異,元晗急問:“可是母妃身體不適?”

  趙總管輕搖了搖頭,眼望著他欲言又止,最後憂慮的眸光,透過垂簾縫隙看向殿內的父皇與母妃,口中輕聲道,“陛下與娘娘在想事情,應該不希望被打擾……”

  ……什麽樣的事情,連他這個親生兒子的請見,都算是打擾……

  元晗心中更憂,手掀起垂簾一角,向內看去,見父皇和母妃,都無聲地坐在窗下,沉默不語地各低著頭,好像在想各自的心事,又好像想的是同一件事,無人言語,隻是死寂得令人窒息難受的安靜,殿中燈光明亮,可氣氛卻像是黑暗的深淵,正拖著他們,無限向下沉淪。

  許久,父皇澀啞的聲音,低低響起,“那裏的大夫不好,回京……回京讓最好的太醫來看,會好的……”

  隻緩慢斷續地說了這一句的父皇,似也無法勸服自己,他沉默片刻,忽地緊緊地抱住了身旁的母妃,母妃輕抵在父皇的肩頭,總是溫柔含笑的雙眸,沒有半點光亮,黑漆空洞,好似魂魄已然離體遠去,父皇所緊緊擁在懷中的,隻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元晗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父皇母妃,心中的茫然害怕,像大霧彌漫開來,他緊抓著垂簾一角,亦感覺心如刀絞,隻是不知為何絞痛難受,是在為什麽而害怕不安,父皇和母妃,又是為何如此憂懼傷痛至極……

  ……那個人……那個不在京中、抱病在身的人,那個能讓父皇和母妃變得如此的人……是誰……

  ……是……沈叔叔嗎……

  很快,他心底可怕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全天下,亦都知曉了武安侯急返歸京的因由。

  隻是,自以為知曉因由。

  世人以為武安侯急返回京、是為治病,以為武安侯尚未病入膏肓,天下間最好的太醫們,尚能妙手回春,隻有沈適安知道,父親在燕州染病的詳情,知道父親的病有多麽地猛急嚴重,知道父親在得知藥石無靈、時日無多後,之所以忍著身體病痛,一路車馬勞頓,奔波急返京城,是為一個承諾,與當朝太子殿下之間的,一個拉勾印章的承諾。

  炎炎夏日,車馬將抵京城,天心驕陽似火,無情炙烤著人間大地,車輪馬蹄滾踏過的地麵,幾有熱氣蒸騰,車廂正中的人,卻在這天氣,猶穿得厚實,一旁為父倒茶的沈適安,遞茶時無意間碰觸到父親無溫的手,心也跟著一涼,強忍住喉頭酸澀,邊遞茶與父親,邊輕聲問道:“父親是想先入宮麵聖,還是先回武安侯府?”

  倚坐車中的人,沉默許久,俱輕搖了搖頭。

  武安侯府,華陽大長公主緊抓著手中已然褪色皺巴的牡丹香囊,站在侯府的大門後,不顧門前街上來回車馬路人鄙薄打量的目光,隻是在侍衛的攔阻下,極力向外探看,等待著她孩子的歸來。

  早已從侍女口中、知曉明郎重病回京的她,月餘來心如刀割,每日每夜的清醒時刻,都守在武安侯府大門附近,盼等著明郎的歸來,以至即使人陷入瘋癲狀態時,也會無意識地往侯府大門走,隻是那個時候,她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在等誰,等得那樣難受,心像是揪成了一團,難受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她在煎熬中盼啊盼啊,終於等到了明郎歸來的這一天,可卻遲遲盼等不到明郎歸來的車馬,隻有侍女的聲音,在旁響起,“公主殿下,侯爺去明華街了。”

  “……為……為什麽……為什麽……”

  幾句怔忡不解的“為什麽”後,滿麵茫然、失魂落魄的華陽大長公主,忽地發狂般尖叫質問道:“為什麽不回來?!為什麽不回家來見母親?!”

  無人回答,縱是侯爺本人在此,麵對大長公主殿下的激烈質問,也總是沉默以對,府中仆從更是早已習慣了華陽大長公主如此,都隻是垂手在旁,靜默地望著她發瘋似的大吼大叫,發泄著發泄著,剛稍好了些的嗓子,又被她自己叫啞,那激烈質問的一句句“為什麽”,就似帶了淒涼的哽咽之聲,明明是在極力斥罵侯爺,卻似母親在呼喚未歸的孩子,一聲聲,如杜鵑啼血。

  漸漸的,華陽大長公主的聲音,徹底地低了下去,她看著手中的牡丹香囊,好像仍有清醒意識,又好像陷入了半瘋之中,撫摸著其上的牡丹花紋,如在撫摸孩子的麵龐,喃喃輕語道:“母親很聽話,母親有好好吃藥,母親不是不想忘了恨你,母親是不想忘了你,不想忘了你和你姐姐……為什麽不回家來……回家啊……回家啊我的孩子……和你姐姐一起回來……”

  母親沙啞輕喚的聲音,低徊不散,似溺在一方幽潭裏,半點聲息,也出不了武安侯府的大門,而明華街上,沈宅的大門,正緩緩開啟,歸來的車馬停在門前,沈湛動作遲緩地鑽出車廂,抬首望向熟悉的“沈宅”二字,心頭思緒萬千。

  ……一路上,他都在來回思量,是否要回武安侯府,是否要在人生的最後時候,陪陪母親,但,他亦深知,母親恨他至深,恨不能在他出生時即親手掐死,如此徹骨深重的恨意,一世難消,不會原諒他分毫,與其在此世之末,仍激得母親怒恨難平,母子之間終是如此收場,這最後一麵,倒不如不見也罷……也許……也許母親,已經徹底忘記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