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1      字數:8317
  有傳言說,沈皇後是受母親華陽大長公主連累,故而逝後無諡,亦不得葬入皇陵,也有傳言說,史上因己身或家族之罪,而沒有諡號、未葬皇陵的皇後,大都一早被廢,沈皇後若真因其母罪行受累至此,也應被廢除皇後名號才是,但聖上並未如此,沈皇後如此無諡另葬,應另有內情,許是以一己性命求贖母罪的沈皇後,心中所願,正是如此。

  種種傳言猜測不一,也隻是茶餘飯後的閑話罷了,現下世人所真正關心的,是大梁朝的下一位皇後娘娘,他們猜測聖上為何遲遲不立太子之母為後,又何時會將他心尖上的薛貴妃娘娘,迎送入長春宮中。

  時光荏苒,薛貴妃娘娘腹中的龍裔,一日日地長大著,請求立後的折子,也隔三岔五地遞送著,漸秋去冬來,在一特殊時日,禦書房禦案之上,一如去年此日,未有請求立後奏折呈上,而殿外岑寂無聲的無暇白雪,也一如沈皇後故去之時。

  薄暮天光斂盡,夜幕降臨之後,未化幹淨的落積白雪,又因凜寒天氣凍在梅花枝頭,如冰珠碎玉一般,與灼灼紅梅相映,夜色中暗香浮動、冰清玉潔。

  晚歸的沈湛,繞走過滿園的清冽梅香,停在母親華陽大長公主房前,見室內燈光昏暗,問侍女母親是否已用過晚膳就寢。

  門外侍女輕輕搖頭,小心翼翼地望著侯爺回道:“公主殿下不肯用晚膳,也不許奴婢等進去,一進去就要發脾氣摔東西,奴婢等無能,沒法兒勸說公主殿下進膳,均被趕了出來……”

  沈湛聞言沉默須臾,打簾輕走入內,見室內碎瓷遍地,桌幾等物,東倒西歪,暗影交疊,昏黑陰沉,唯一的明光,是擱在梳妝台上的那盞杏紅紗燈,鬢發淩亂的母親,正坐在梳妝台前,在紗燈淡芒的光暈中,拿起一支長簪,邊對鏡比看,邊盈盈笑問:“錦瑟,你看這支好不好?”

  無人回她,可半瘋的母親,已自顧沉浸在混亂的舊事中,一句句盈盈笑語,仿佛還是二十多年前未出嫁的華陽公主,明豔灼麗,是大梁朝最鮮妍的牡丹花。

  “錦瑟,你怎麽不說話,你是在跟我置氣不成?!”

  “你不許同我置氣,我是你的恩人,是你的主子,你的名字‘錦瑟’,也是我替你取的,‘錦瑟思華年’,尹錦瑟,得一生一世記著元宣華的好,一生一世不許背叛半分。”

  “隻要你一世忠誠於我,我會一世對你好的,我是大梁朝的華陽公主,雖與皇兄並非一母同胞,可沒有同胞弟妹的皇兄,待我就像親妹妹一般,我的夫君沈郎,也極愛我,我這一生,地位、權勢、親情、愛情,樣樣都有最好的,你跟著我,也會一世榮華富貴,享之不盡的。”

  “你不說話……你是不是不想一輩子跟著我……我知道了,你也想嫁人是不是?那你更得好好跟著我了,跟著我,你的身價才能往上漲,才不用嫁個門當戶對的商戶人家,而能往高處走,那些子弟,眼裏才能看得到你,我也會幫你留心著的,你這身份,真正有權有勢的公侯世家進不去,但有些式微的世家大族,或會願意撇開門戶之見,放低姿態,借助你的財勢振興家族,而你嫁入這樣的人家,也能獲得世家婦的身份,擺脫卑賤商女身份,正可謂各取所需,兩全其美。”

  “若你做了世家婦,不再隻是商戶女,咱們倆的孩子,也就可以親近些了,你的孩子,同我的孩子走得近些,對未來大有裨益,你兒女的婚事,將來都可議得好些,你可知道?”

  “又不說話,罷罷,這支你送我的牡丹簪甚好,你幫我簪上吧。”

  自是無人為她簪發,執簪的手空懸半晌的華陽大長公主,愣愣轉身看去,見身後空空如也,沒有漆眸雪膚的妙齡女子,明明身份遠比她低,卻總是淡淡含笑地包容看她,總是從容不離地站在她的身後。

  “……錦瑟……”

  愈發混亂的記憶,像一張愈收愈緊的密網,緊緊地纏住了華陽大長公主的神思,她嗓音沙啞地高喚著,欲站起身來尋找,卻才走了一兩步,就在滿地狼藉與昏暗光影中,不慎被自己先前推倒的香幾絆住,直挺挺地摔在一地碎瓷中。

  沈湛連忙上前扶起母親,見母親手臂有鮮血滲出,臉上也被碎瓷片劃出了一道血印子,忙揚聲讓侍女拿藥進來,母親卻似不知道疼,隻是怔怔地望著他,如有大霧彌漫的眸光輕輕恍恍,啞聲低喚,“……沈郎……”

  沈湛知道,他和父親長得有幾分相似,也未點醒母親,隻是命侍女打掃室內後,扶母親坐到榻邊,沉默地為母親上藥,又擰擠了濕毛巾,輕輕擦拭母親麵上抹花的胭脂水粉。

  起先,母親隻是靜靜地望著他,將那些問了千遍萬遍的話,又一次問出口,“……那個賤人說的都是假的,沈郎你沒有騙我,你沒有騙我,你是真的愛我是不是……”

  在遲遲得不到回答後,母親又如之前的每一次,突然情緒激動起來,雙手如鉗地緊抓著他的雙肩,幾是麵目猙獰地逼問:“你說啊!你說啊你!!你說你沒有騙我!你說!!”

  這樣的場景,在母親愈來愈重的瘋病中,已不知上演了多少次,從前痛沉難受的心,也在日複一日的時光中,漸漸變得麻木起來,沈湛在母親狂風暴雨般的問吼中,平靜低道:“母親,我是明郎。”

  華陽大長公主聞聲頓住,眸中大霧慢慢散去,神思漸有幾分清明,啞聲輕喚,“……明郎……”

  沈湛看母親麵上的傷口,因為方才激動怒吼,又一次開裂流血,拿起手邊的藥瓶,再次為母親拭血上藥。

  流溢的血滴,像紅梅朵朵,綻放在雪白的衣袖上,華陽大長公主怔望片刻,忽地問道:“明郎,你姐姐呢?”

  沈湛上藥的手微一頓,沒有說話,長久的沉寂中,華陽大長公主眸色越發清醒,沙啞低問:“今天……是什麽日子?”

  盡管無聲回答,但清醒過來的華陽大長公主,已輕輕地自答問道:“今天……是你姐姐的忌日……是不是?”

  沈湛抿唇不語,聽母親沉聲低道:“你姐姐小時候最怕黑了,怕到夜裏不敢一個人就寢,是我同她說,要當皇後就什麽都不能怕的,她才慢慢克服過來,現在,她死了,一個人孤零零地睡在冰冷黑暗的地底下,你怎麽還能安然無事地做著你的武安侯,日日朝那兩個人三叩九拜?!”

  沈湛仍是沉默地為母親塗藥,隻是尚未塗完,就被突如火山迸發的母親,用力推開,母親顫著身子站起,一手如箭逼指著他,眸中陰霾火光翻湧,咬牙切齒,“若你肯聽母親的話,若你不背叛母親,你姐姐現在已是大梁朝的太後,怎會孤零零地躺在陰冷的地下?!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死了你姐姐,害得你母親淪落到如此地步!!”

  沈湛望著母親麵上滴滾如淚的血珠,知道瘋癲時的母親認不出他,而清醒時的母親,恨透了他這個兒子,自己在此,隻會使母親更加激動,沉默片刻,輕聲囑咐侍女照顧上藥,轉身欲走,卻又被母親從後拉住。

  “……明郎……”

  身後狠戾冰冷的嗓音,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後,輕轉為顫音的懇求,母親幾是低聲下氣地求道:“明郎,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做元弘的走狗,苟且偷生……你要為母親報仇,為你姐姐報仇,還有機會的,隻要你聽母親的話,我們還有機會的……”

  懇求勸說的沙啞聲音中,沈湛隻是靜望著窗外的梅林不語,身後母親的嗓音近在咫尺,卻似離他很遠很遠,眼前的梅花好似觸手可及,卻也隔著冰冷的窗牆,他隻是一個人站在這裏,站在這幽冷的暗室中,如臨深淵,一個人。

  隻身獨坐廊下許久,忽有微凝白雪的紅豔梅花,從眼前飛快掠過,陸崢醒神看去,見是稚芙拿著新折的梅花,笑對他道:“外邊好冷的,爹爹要賞看梅花,就進屋賞看稚芙新折的這支吧,不要再坐在這裏了,小心著涼。”

  ……若真是在賞看梅花,怎會沒看到愛女折梅……他的心神,早已不知飄搖到何方去了……

  眼望著又長了兩歲、乖巧懂事的女兒,陸崢含笑站起,牽著女兒的手走入室內,看屋中幾隻花貓正同雷雷團睡在一起,其中一隻最愛黏著稚芙的白貓,見稚芙走進來了,立睜開睡意惺忪的雙眸,“喵喵”上前。

  稚芙一手抱起白貓,一手將梅花插入觚中,陸崢眸光掠過白貓紅梅,靜駐在女兒身上許久,忽地輕問了一句,“稚芙覺得,爹爹是個怎樣的人呢?”

  稚芙撫摸著懷中愛貓,不假思索地答道:“爹爹是天下最好的爹爹!”

  陸崢淡笑不語,輕揉了揉女兒的軟發,又聽她問道:“爹爹爹爹,陛下是不是很快就又要做爹爹了?”

  陸崢點頭“嗯”了一聲,看女兒雙眸晶晶亮的,“我希望貴妃娘娘這次生個小公主,然後我以後就可以和她一起玩了~”

  她暢想著日後的美好場景,憧憬著道:“真想快點見到公主殿下啊~”

  陸崢看女兒這般期待公主殿下,暗想若到時又是一名皇子,該當如何,但也未給女兒潑冷水,隻笑道:“快了。”

  期待的稚芙追著問道:“快了,是什麽時候啊?”

  “說是……臘月下旬吧。”

  所傳出的龍裔預產期,是一眾太醫探出,原該十分精準,可真到了臘月下旬,龍裔卻遲遲不出世,一直硬拖到除夕暮時,方有臨產跡象,夜日交替之時,新生兒清亮的啼哭喚醒黎明,新年元日,大梁朝的公主殿下,姍姍來遲。

  第207章 伽羅

  因太醫所估預產期在臘月下旬,故自臘月二十日始,皇帝就成日期待興奮得很,又由於時至年底,朝事輕鬆,官員們也將休假,皇帝不再每日被繁冗朝事拘束,遂成日與溫蘅,還有他已出世、未出世的孩子們膩在一起,時時刻刻心懷期待地,等待著他與溫蘅第二個孩子的到來。

  這一胎,皇帝原以為他照顧得極好,畢竟與懷晗兒時相較,溫蘅懷孕三月時,孕吐並不厲害,再往後五六月時,腿腳也很少抽筋,至七八九月時,也一直非常穩妥,沒有太多的不適,也沒有提前早產,一切看起來,都近乎完美,令人安心,隻需靜靜地等待著分娩時刻的到來就好。

  可這分娩時刻,卻遲遲不來。

  在等了好幾日,仍等不到孩子出世後,皇帝安定期待的心,又止不住慌張起來,他一天七次地私下問太醫,太醫都說孕脈正常、娘娘身體安好,說嬰兒比預計分娩日遲上幾天,也並不是什麽罕見之事,他再看溫蘅,看她確實如太醫所說,精神身體安好,應無大礙的,可他心中的緊張害怕,就是消不下去,不僅消不下去,還隨著分娩日一天天推遲,越發如潮漫開,占據了他的全部心海,令他日夜寢食難安。

  ……當初阿蘅早產之前,也是看著一切安好無礙,他在去見明郎前,回身看她映窗的清影,心中溫暖安寧,放心離去,結果沒過多久,就突然聽到了那樣可怕的消息,望著阿蘅麵白如紙、昏迷不醒地躺在榻上,虛弱地像是一縷淡薄的輕煙,隨時會飄散在這無情塵世間,心中痛如刀絞卻又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著她差一點就與腹中的晗兒一起,徹底地離開了他……

  ……那時深入骨髓的痛苦害怕,他到現在,也不能忘卻半分……

  越發憂懼的恐慌,隨著時日漸移,越發凝重地覆蓋在皇帝心頭,可他卻不能在阿蘅麵前表現出半分,仍要像以往一樣,每日裏高高興興地同她講如何期待孩子的出世、為迎接他們孩子的到來做了那些準備、給孩子準備了多少小禮物等等,努力表現地一如從前,不能讓有孕在身的阿蘅,受他緊張情緒影響,為此心亂不安。

  但這般表麵上極力安定,內心深處卻極度恐慌,連日的折磨下來,皇帝清醒時尚能在人前維持如常,可等到夜裏入夢,那些綿延不絕的恐慌憂懼,便難以抑製地在心頭漫開,勾纏成可怕的噩夢,拖著他往深淵下沉。

  寒冬臘月的深夜裏,皇帝滿頭大汗地驚醒,下意識去摟身邊女子,尋求撫慰,卻猛地發現枕邊無人,恍惚間以為夢境成真,登時驚懼得騰身坐起,後背冷汗淋漓直下,一時分不清是幻是真,匆匆撩開帳幔,就要急聲呼尋他的愛人時,見溫蘅就坐在不遠處的檀桌旁,手握著茶杯朝他看來。

  皇帝趿拉著鞋急步上前,身影微晃了晃即緊走到溫蘅身前,他望著燈光下熟悉真切的麵容,急躁如狂的心神,在這如越山海的匆匆數步中,略略平定,薄唇卻仍是微微顫抖,像有許多話想對她說,但最終說出口的,隻是努力尋常的一聲輕問:“……睡不著嗎?”

  溫蘅輕晃了下手中溫熱的茶杯,“有些口渴,下來喝點茶。”

  皇帝慢慢在她身邊坐下道:“口渴將朕喚醒就是,朕下榻倒茶給你喝,你身子沉重,上下榻不方便,萬一磕絆摔了怎麽辦”,說著手摟住溫蘅,將她攏入懷中,輕親著她的臉頰,與她貼麵相靠,將手攏得更緊。

  “又不是第一次懷孕了,哪有那麽嬌弱”,溫蘅看皇帝麵上有汗,額前幾縷頭發都濕綹在一起了,怔問,“怎麽出這麽多汗?”

  沉默的皇帝,還在暗想理由,就聽溫蘅輕聲問道:“是不是做噩夢了?”

  皇帝勉強一笑,本欲糊弄過去,卻見溫蘅輕撫著隆起的腹部,溫柔低道:“不用怕的,孩子依戀母親,在我腹中多待幾天而已。”

  ……她雖看似不大關心外事外物,但其實心細如塵,一雙剪水眸子,能靜靜望到人的心底,他日常的情緒變動,怎會瞞得過她呢……之前種種努力掩飾恐懼、努力如常之舉,在她麵前,也都是無用功罷了……

  皇帝澀著嗓子沉默須臾,將溫蘅抱得更緊,輕吻她的眉心道:“可是朕忍不住害怕,朕害怕會失去你和孩子……”

  在對新生滿懷期待的八九個月後,皇帝第一次對她腹中的孩子,產生了不輕不重的怨氣,他輕握住溫蘅的手,與她一同手撫上那孩兒安眠的腹部,輕聲嘟囔著勸說,“不要再躲在裏麵睡覺啦,快點出來吧,父皇和母妃,都想快點見到你呢,還有你哥哥,也天天趴聽你的動靜,期待和你早些見麵啊……快點出來吧,父皇啊,為你準備了好多好玩的小玩意兒,你要再不出來,父皇就把它們賜給別人了……”

  溫蘅聽著皇帝絮絮叨叨地勸說,唇際浮起笑意,溫柔輕道:“晚一點也沒事的,都說‘好事多磨’嘛。”

  她指的是腹中孩兒晚產一事,但抱著她的皇帝,卻想起了與她相識至今、一路走來的風風雨雨,從從前的無望與怨恨,到如今的釋怨與圓滿,這一路磋磨,也可謂正應了這四個字了。

  就如從前每一次,不管有多麽焦躁不安,但隻要擁她在懷,心就能慢慢平靜下來,皇帝摟擁著懷中佳人,慢慢放寬心,微凝的眉宇也漸漸舒展開來,他低首輕啄了下溫蘅香唇,含情凝望著她,重複著輕聲笑道:“嗯,好事多磨。”

  這多磨的好事,一直磨到了臘月的最後一天,皇帝平日與溫蘅寸步不離,但到了除夕那日,身為大梁九五至尊的他,有諸多祭祀禮儀之事需做,他不想離開溫蘅與孩子身邊,卻又無法,隻能穿著沉重的冕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在繁冗漫長的祭祀禮上,努力聚精會神、誠心誠意地求祈上蒼,護佑大梁來年風調雨順、四海皆寧,卻又總忍不住心不在焉,悄悄在心底又加了一句,求祈上蒼護佑溫蘅順順利利生下孩兒,平平安安。

  正想著呢,就有宮侍來報,說是貴妃娘娘要生了,皇帝登時心頭一震,兩步並做一步地匆匆跑下祈天高台,如風掠穿過一眾文武朝臣,直往建章宮跑。

  凜冽的臘月寒風,像刀子般割臉生疼,帝冠綴係的十二綹玉珠,也在他匆匆穿風奔跑的動作中,“劈裏啪啦”直往他臉上用力砸打,但這些身體的寒疼,都抵不過皇帝內心的焦灼,急跑回建章宮寢殿的他,看到臨產的溫蘅,痛到麵色發白,忙上前緊握住她的手,予她堅持的力量,努力維持鎮定,不斷在心底祈佑平安。

  又是一夜漫長的煎熬,又是事事無能為力、無法幫她分擔半點痛苦、隻能眼睜睜地望著她飽受苦痛折磨,皇帝一直守在榻邊,緊握著她的手,起先,他以為是自己在予她堅持的力量,讓她不要害怕,勇敢地平平安安地生下這個孩子,可後來他發現,不勇敢、在害怕那個人是他,他牽握著她的手,是從她那裏汲取力量,隻有緊緊地牽握著她的手,感受著她手心的暖熱溫度,他心底對“失去”的懼怕,才會少些,才能勉強維持鎮定地坐在她的身旁,祈佑平安,等待著他們孩子的到來。

  從前,他想著要和她生下許多孩子,但在這漫長的一夜裏,在一次早產、一次晚產的驚嚇下,皇帝忍不住想,等她平安生下這個孩子,再不生了,再不生了,兩個孩子,夠了,他再也不忍見她這樣受累痛苦,也無法再麵對這樣或會痛失所愛的風險折磨了……

  煎熬等守了大半夜的皇帝,終在夜日交替、新的一年到來時,聽到了孩子清亮的哭聲。

  那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兒,是他與溫蘅的女兒,盡管先前太醫已把脈探出應是一名女嬰,但在真正見到她的這一刻,皇帝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他有女兒了,他有小公主了!

  母女平安,小心翼翼地將他的小公主抱在懷中的那一刻,皇帝先前對她遲遲不出世的怨氣,立刻煙消雲散,他高興地合不攏嘴,將孩子抱給溫蘅看,喃喃輕語,並因心中激動歡喜,即使母後嘉儀等在場,還是忍不住動情輕親了下溫蘅臉頰。

  元晗早被父皇 “訓練”出來,一見父皇親母妃,就嘻嘻笑著自動抬手蒙眼,卻又忍不住從指縫中偷偷地看,一旁的太後忍俊不禁,將他的小手拉下,笑道:“來,晗兒,為你的妹妹挑個好名字吧~”

  金盤裏盛放了許多對折的小箋,每道紙箋上都寫著公主殿下未來的佳名,來自她的父皇、母妃、舅舅、姑姑、皇祖母、外祖父等等,元晗聽話地將小手伸進盤中抓啊抓啊,抓了許久,終於抓定一個,仰起小臉,遞給皇祖母。

  容華公主探頭覷看母後打開紙箋,小聲嘀咕,“還是我取的那個好聽些。”

  太後笑看女兒,“可是晗兒更喜歡哀家取的這個呢。”

  “伽羅”,她笑向這孩子的父母、向大梁臣民、向天下四海,宣讀出她的佳名,“薛伽羅。”

  於大年初一出生的永昭公主薛伽羅,生來金尊玉貴,受萬千寵愛,新年伊始,王公朝臣至金鑾殿朝聖賀年,聞聽這一喜訊,紛紛恭賀聖上喜得愛女,感歎此女福澤深厚,又一年新年元日,聖上在金鑾殿接受王公朝臣叩拜賀年後,順為愛女在這普天同慶之日、天下至尊之地,舉行了盛大矚目的抓周禮。

  長長的檀木條桌上,擺滿了世間之物,可無論是琴棋書畫,還是珠玉錦繡,都不能誘得這位公主殿下伸出手去,她搖搖晃晃地在桌上走啊走啊,最後走撲到了她父皇懷裏,在眾人的歡笑聲中,伸出白嫩的小手,緊緊抓住了龍袍一角。

  第208章 桃夭

  所謂抓周禮,雖有寓意未來一說,但說到底也隻是取樂而已,少有人真正當真的,再說,永昭公主生而為女,再怎麽金尊玉貴,未來也不外乎如尋常女子一般,嫁人生子,抓著什麽都是如此,這女孩兒的抓周禮,更隻是個取樂的儀式,無甚深意的。

  一眾文武朝臣在心底做如此想,可還是將一應奉承言辭事先準備著,比如殿下若抓著了繡品,就讚殿下未來心靈手巧,若抓著了書墨,就讚殿下未來才華橫溢,若抓著了胭脂,就讚殿下未來國色天香等等,總之不論公主殿下抓著什麽,他們都立有好聽吉利話奉上,以使聖上開懷。

  但,他們認真準備了一通,卻都是白準備,隻因永昭公主對桌上諸物視若無睹,什麽也沒抓地走撲到聖上懷中,任聖上含笑抱起,笑朝貴妃娘娘“咿咿呀呀”地揮舞著小手。

  沒法兒奉承抓周寓意的文武百官,隻能盛讚永昭公主冰雪可愛,再讚太子殿下聰穎靈慧,感歎聖上與貴妃娘娘有這一雙佳兒佳女,福澤深厚,也是大梁朝臣民之幸等等,努力讚奉,務必使聖上在這新年元日兼公主生辰,龍顏大悅,笑容滿麵。

  讚著讚著,人人心底的疑惑,又都悄悄地浮上心頭:既然聖上如此愛寵貴妃娘娘及其一雙兒女,為何對之前請求封後的折子,一直視而不見,至今未封薛貴妃娘娘,為當朝皇後呢?

  這一疑惑,在文武百官及大梁百姓心中,悄浮了又一年,又一春桃花開時,長春宮依然無主,請求封後的折子,早就無人遞了時,聖上卻在這人間芳菲時節,明顯流露出了欲再封後的意思。

  大梁朝野,瞬間為之灼沸起來,世人雖不知之前對此遲遲沒有任何反應的聖上,為何在這春日突然動了這心思,但也都覺得這是順其自然、合情合理之事,除了生下聖上唯二子女 、數年聖寵不衰的薛貴妃娘娘,天下間哪兒還有第二個女子,有可能登上皇後娘娘的寶座呢,遂都一邊等聽封後聖旨,等著大梁後位,迎來新的母儀天下的女主人,一邊私下猜議,今春到底發生何事,怎就讓聖上突然動了封後的心思了?

  大梁臣民,都以為聖上是突欲封後,但聖上的生母太後娘娘,卻知這欲正式冊封阿蘅為大梁皇後的心思,已在皇兒心中盤桓了有數年之久,隻是阿蘅她這數年來,或是因淑音之故,或是因為其他,總是一直推拒此事,並不願登上皇後之位。

  對待阿蘅,皇兒大都是盡量順她心意的,但在此事上,皇兒心中執念難消,雖因阿蘅的推拒,將此念暫時壓抑有數年之久,但隨著晗兒與伽羅一日日地長大,這執念又如這春日萬物,在皇兒心中蓬勃生長,終還是令他下定決心,定要阿蘅真正成為他的妻子,與他執手相牽,生前並肩共看大梁江山,身後棺槨同葬,史書之上,亦是帝後同列。

  仍是勸服不了阿蘅的皇兒,請她這個母親幫忙勸說,除了那些她早已看出的皇兒情思,皇兒還似另有理由,但沉默半晌,都沒有說出口來,太後看著這樣的皇兒,輕拍了拍他的手問道:“你是不是想說,若太子殿下的生母,乃是當朝皇後,才更為名正言順,封後一事撇開私情,在世俗禮法上來說,也是為了晗兒好,為了阿蘅好。”

  皇帝心中正是如此想,隻是他為東宮太子時,母後僅為貴妃,一直到父皇駕崩,也未登上皇後之位,遂有些不知該怎麽開口跟母後說這一理由,此時聽一眼看穿他心思的母後,直接說出了他的想法,訥訥點頭稱是,又覷著母後神色輕道:

  “……其實……其實也許當年,父皇是想封母後為皇後的,隻是……隻是前朝世家拿母後舊時身份做文章,沒能成功,隻能退而求其次,封了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