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1      字數:9447
  皇帝趕緊按住酒壺,連聲道:“不喝了,不喝了!”

  他像哄小孩子一樣哄她,“喝多了會難受的,乖,不喝了好不好?”

  她的眼神明顯是“不好”,皇帝被她無聲靜看地招架不住,隻得慢慢鬆開手道:“就一杯,最後一杯……”

  因怕她自己一杯杯續個沒完,皇帝手執酒壺壺柄,親自給她斟上,口中叨喃:“就一杯啊,一杯不能再多了……”

  他給她倒了淺淺一杯酒,她素手執杯,卻並不急著飲下,隻是靜靜望著杯中清澈的酒液,忽地輕笑一聲,“我第一次喝酒,就醉得徹底,那是還在琴川家中的時候,見回回用膳,父親總會喝上數杯,哥哥也會跟飲半盅,瞧著好喝得很,卻都不讓我喝,撒嬌亦無用的,心中又是不快又是好奇,遂趁一日父親不在家中,偷偷抱了他的藏酒,想要躲起來嚐一嚐,可就像捉迷藏時,總能被哥哥找到一樣,我很快就被哥哥發現了,哥哥經不住我的央求,給我倒了小小一杯,原意是讓我嚐幾滴就好,可我卻像喝水一樣,一氣喝幹了,把哥哥都給嚇到了……”

  皇帝看她說著說著,像個同人悄悄分享小秘密的小孩子、眉眼彎彎地促狹笑了起來,也跟著彎起唇角,又聽她道:“然後……我就醉了……醉的感覺真不好啊,暈暈乎乎,天旋地轉,連近在咫尺的哥哥,都看不清楚,沒多久,就昏睡過去了……”

  她彎起的眉眼,隨著漸低的話語,又慢慢平複下去,仍似之前眉若春山、眸若秋水,但沒了那晶晶亮的笑意,這春山秋水,便似是清冷的、疏離的,皇帝望著她抬眼看來,手握玉杯,澄靜看著他道:“我沒醉,我還看得清你是誰,元弘,你是元弘。”

  “元弘”這兩個字,這天下也隻她一人,會如此說出口來稱呼他了,皇帝看她將那淺淺一杯飲盡,立奪了她手中空杯擱下,擁著她道:“好了,最後一杯也喝完了,你該休息了……”

  他擁帶著她要往裏走,卻又被她掙開,“我沒醉,我還能喝,我還沒有說完……”

  她又執壺自斟了一杯,喃喃自語道:“後來……後來我喝酒就很小心了,等到第二次真正大醉,已經長大了,我穿著哥哥的衣裳,在琴川的細雨樓,和……和……”

  皇帝看她醉得迷迷怔怔的,像是已記不清和誰在琴川細雨樓喝得酩酊大醉了,迷迷恍恍了一陣兒後,眉眼間釋開淡淡的笑意,如煙雨朦朧,聲音亦是輕恍,“忘了……我忘了……”

  她舉杯欲飲,皇帝趕緊湊近,就著她的手一氣飲盡,而後怕她這麽一杯杯沒完沒了了,不顧她的掙紮,緊著將她打橫抱起往裏走,腳步飛快地送到榻上,邊除她繡鞋,邊命侍女速送熱水毛巾來。

  她不安分地抬腳踹他並要坐起下榻,皇帝像捉魚一樣捉住她足,另一手緊扣住她肩背,將她箍在懷中,任她怎麽掙紮,都死不撒手,等她掙沒了力氣,接過侍女擰擠遞來的毛巾,邊給她擦臉,邊繼續哄道:“擦一擦,擦一擦我們休息,好好睡一覺,然後明早再去找我們的晗兒。”

  許是擦一擦臉,使她稍稍清醒了些,她醉亮的眸光,似是微微清明了些許,靜望了他一會兒,輕道:“我的晗兒。”

  “我們的”,皇帝低首輕啄了下她唇,再一次道,“我們的晗兒”,他在她耳邊輕輕地道,“朕那次出了許多力呢,大冬天的,出了一身汗……”

  她完全清醒的時候,他是不敢說這話,不敢跟她提舊時榻帷之事的,那些事,對她來說,都齷齪不堪,晗兒沒有因此受到連累、被她冷待,他就在心底十分慶幸了,無事時,也不敢拿這些事,來挑她的火,盡管他自己心裏,時常想了又想。

  離上次抱她、有了晗兒那次,已經快有兩年了,他元弘不是聖人,從前不得相見時,都時有心火灼燒,何況日夜相伴、同榻而眠這許久,之前諸事紛擾,他知她心緒極差,也不敢火上澆油,後來她產後身子複原、家族的事也塵埃落定,恩恩怨怨都如東流水去了,他夜裏時有情動,曾試著去抱她,但她仍似排斥,總是掙開背過身去,他也不敢用強,隻能望著她的背影,默默等待,一直等到如今。

  像抱孩子一樣抱著她的皇帝,輕碰了下她的鼻尖道:“讓朕再賣力一次,給晗兒添個弟弟妹妹?”

  她平平靜靜地望著他,無甚反應,一雙澄澈的眸子,幹幹淨淨地映著他這欲要“趁醉打劫”的“毛頭小賊”,像是能一眼望到他的心底。

  ……罷了,還是別在她酒後行事,萬一明日她清醒大怒,直接帶著晗兒離宮回府,他在她心中,又從“元弘”倒回了“惡心”,那可真是得不償失……

  皇帝心裏暫泄了氣,微垂目光的他,看她身前衣裳被酒頗濕,薄透地貼沾在身前,命侍女去取件幹淨寢衣來,自幫她除衣擦拭被酒汙處,擦沒兩下,手下之溫香暖玉,又不免使他有些心猿意馬,再望著燈攏紅紗的灩灩柔光中,她眉眼間的醉紅酡色,如染胭脂,眸中輕漾著三月桃花流水,是平日難得一見的柔嫵風情,心中情動難止,那泄了的氣,又在心底悄悄地足了起來,令他幹巴巴地張了張嘴道:“……還是早些給晗兒添弟弟妹妹為好,這樣他們年紀相仿,可一起長大,感情也會好上許多……”

  她仍是無言地看著他,看得他默默地閉了嘴,可又覺那無聲看他的輕飄飄一眼,如是細軟的小毛刷子,在他心頭輕輕拂過,拂得他心裏細細密密直發癢,隻覺那眉眼微挑的桃花眸光,是一把風月情鉤,勾得他的心高高懸起,燭光流灩中,是如此之嫣然動人,縱是冰雪色,亦是傾城姿。

  侍女捧送了幹淨寢衣過來,心頭正“砰砰”亂跳的皇帝,接了在手,屏退諸侍,自是也不急著給她披穿上,就這麽拿在手裏,正如心中亂麻,揪攪了一陣兒,看她自己手搭了過來,將寢衣自他手中抽離,披穿攏好後,側躺背身睡去,這塵世間所有的動人明光,也似隨著她這一背身,立黯淡了下來,猶豫再三,終還是忍不住跟著靠上前去,輕握住她肩道:“……試一試吧……朕知道,從前不太好,再試試……朕不那樣了,朕多想著你……其實朕從前也有多想著你,但有時情難自禁……”

  他亂七八糟地說了一陣,到最後也不知自己在說什麽,連“晗兒出世,朕應不是銀樣蠟槍頭”都出來了,終見她微轉身子,看了過來,醉紅的眉眼如染春暮雲霞,眸中霞影漣漪輕漾,低聲嗤笑,“銀樣蠟槍頭……”

  皇帝微微一愣,隨即心中泛起歡喜,他沉身與她貼麵相望,在氣息相融中,邊俯就吮啄,邊誘哄般含混低道:“試試,試試……開枝散葉……開枝散葉……”

  第202章 散葉

  尚是初秋,雖已時至深夜,猶未有凜寒之氣侵衣襲人,穿廊的夜風沁涼舒爽,曳起守夜宮人輕柔如煙的披帛裙擺,亦吹搖得廊下響玉叮鈴脆響,令之宛如一支風中的小詩,悠悠然自彈自唱,款奏樂章,其聲空靈,宛若天宮仙音。

  仙音未有仙人聽,夜幕低垂,不見瓊宮玉宇,唯有滿天繁星如銀,邊靜靜俯看聆聽,邊撲閃輕耀光芒,似如佳人星眸粲然輕眨,又似在迎合這叮鈴清音,輕打節拍,階下隨風輕曳的蔥蘢碧草,亦有數隻流螢從中飛起,在這初秋的縹緲夜色中,隨著響玉樂音,翩飛流光,輕舞不定。

  守夜無聊的趙東林,知這時候,聖上雖未真正睡下,但定無暇對外有任何吩咐,遂就無所事事地倚在窗畔,靜看長樂宮外,流螢飛舞、響玉輕搖。

  ……數年前,馮氏曾為這長樂宮之主時,殿外廊下未懸響玉,殿內薰籠上,也沒有如現下這般,臥著大大小小幾隻花貓,抱在一起,睡成一團,自一月前,薛貴妃娘娘從紫宸宮回來,仍不肯回建章宮伴駕後,聖上無奈之下,令人按著薛貴妃娘娘的喜好,將長樂宮內外修整一新,還特指了兩名侍女,專盯著薛貴妃娘娘從紫宸宮帶回的那幾隻貓,令她們在聖駕駕臨長樂宮時,看管好這些花貓,萬勿使之驚擾禦前。

  ……若換了從前善解聖意、柔順體貼的馮貴妃,定無需聖上這般勞神,一早主動命人將聖上不喜之物驅逐幹淨,更不會如薛貴妃娘娘這般,明知聖上不喜,還是主動抱了貓兒回來放養。

  ……但,聖上就愛這般脾氣、不冷不熱的薛貴妃,不愛那樣體貼聖意、婉轉恭順的馮貴妃,從前世人以為馮氏所受恩寵,無人可及,可謂盛寵不衰,可後來與薛貴妃所承帝恩相較,才知何為真正的帝寵,何為真正的寵妃,這長樂宮,在馮氏居住時,再怎麽煊赫壯麗,也隻是貴妃寢宮,可當薛貴妃入住其中,這長樂宮便雖無鳳宮之名,實有鳳宮之實,甚有朝臣為討好身為太子殿下之母的薛貴妃,上書請立貴妃娘娘為後,其種種殊榮,豈是馮氏當日可比……

  悠悠長夜,如是耳聽響玉清音,依窗望螢、隨散漫想的趙東林,忽被一縷若有若無的清淡花香,勾回了神思,他循香望去,見是殿中的優曇花,在這萬物入眠的初秋深夜裏,悄悄地綻放著,色如瓊玉的潔白花苞,翩然舒展,宛如月下美人沉睡初醒,嬌容漸啟,秀項微仰,清姿楚楚地展開重重纖白花瓣,慢慢吐蕊如霜,似閬苑仙葩,玲瓏剔透,玉白無暇,又有燭映紅紗的流灩燈光,披拂於上,為這優曇花的冰肌月容,平添了幾分柔嫵綽約之意,如此皓潔與嫋娜兼美,在透窗而入的秋夜清風吹曳下,柔柔搖顫花枝香蕊,重重疊疊的雪白花瓣,愈發盛開地婀娜多姿,如風吹仙袂飄舉,是月下美人,在做霓裳羽衣之舞。

  ……如果聖上見到如此絕美的曇花盛開之景,或會興致衝衝地邀請貴妃娘娘,一同賞看吧……

  ……定會如此的,聖上尚在繈褓中時,十來歲的他,就被撥到聖上身邊伺候,他看著聖上長大,可卻沒看過幼時處境艱坎、過早懂事的聖上,有過多少應合年齡的孩童之舉,直等聖上過了二十歲,遇見了薛貴妃娘娘,才變得孩子氣起來……

  ……隻在薛貴妃娘娘麵前,會變得孩子氣的聖上,會為貴妃娘娘學剪紙、捏雪人,會因貴妃娘娘的一句話、一個眼神,就喜上眉梢或是悵然若失,會聽見有趣之事,定要講給貴妃娘娘聽,遇見有意思的場景,也定要咋咋呼呼地拉著貴妃娘娘一起看,甚至貴妃娘娘為太子殿下親煲的湯羹,聖上也因未能得貴妃娘娘洗手作羹湯,而同自己的親生兒子置氣,趕在太子殿下開用前,背著貴妃娘娘,先悄悄嚐上一口,有次還因“做賊”做得太急,不慎燙了舌頭……

  憶起當時滑稽場景的趙東林,忍不住“大逆不道”地悄浮笑意,聖上與薛貴妃娘娘這一路走來,他是在旁親眼一路看來,從前聖上與薛貴妃娘娘之間,內外皆是風雨飄搖,橫亙著種種不可能,可如今,這種種不可能,都在世事推動下,算是踏過去了,特別是過了今夜,過往種種風雨,都該隨之雲收雨歇,聖上與薛貴妃娘娘今生已定,也終是得償所願了……

  趙東林朝幽深寢殿方向望了一眼,又將目光落到了盛開的優曇花上,曇花開在夏秋季節,喜在深夜綻放,由開至謝,可維持兩個時辰,這時間雖還算長,但今夜的聖上,另有花開於懷,軟玉溫香,銷魂蝕骨,想是直至此處花謝,也無暇過來看上一眼了。

  長夜漫漫,廊簷懸係的響玉,終因風靜而止,流螢也已匿草入夢,萬籟俱寂,隻殿中計時的銅製蓮花漏壺,仍在這岑寂幽夜,滴水暗響,盛開的優曇花靜靜吐蕊逸香,直至四更天時,宮中報時梆鼓聲響許久,方花開有時,慢慢合攏清纖花瓣,亦在這闔宮入夢的岑幽秋夜,沉沉睡去。

  幽夜無聲緩逝,漸四更轉五,夜日交替,滿天璀璨繁星,光輝淡去,濛濛晨霧隨著將明天色,如輕紗般披攏在重重宮闕之上,映得綺窗微濕,朦朦朧朧,內裏燃了大半夜的通臂紅燭,猶柔照光輝,底座重重燭淚堆積,累如珊瑚,金盤玉猊香重暖沉,輕吐了近一夜的清馥香氣,猶在銀屏絳幔間繚繞不散,幽幽鑽入暖帳之中,與帳頂鎏金香囊所逸清香,如絲如縷,兩相勾纏,追逐並融。

  鴛衾下,好天良夜將盡,靜等著天明的皇帝,一夜未曾闔眼,在懷中佳人倦累沉睡後,仍因心中滿足歡喜,毫無睡意,就這般長久地摟抱著她,靜看著她,輕親著她,將她淩亂堆枕的漆發,一縷縷輕柔理順,小心挽好,將她掉落在衾枕間的寶釵玉墜,件件撿拾收起,擱在枕畔,看她麵色玉紅,未消的醉色酡顏,猶然蘊有歡好時的汗意,如紅露嬌豔凝香,執帕為她輕輕擦拭,又見她肩頭微露,怕她著涼,將她輕柔攏入懷中,貼身偎倚,於被中輕握著她的軟玉纖指,一根根輕輕撥拂,緩緩十指相扣,親密執牽。

  銅漏聲聲,天色愈亮,皇帝滿心的歡喜饜足,漸也隨著越發澄亮的天色,而被心頭浮起的忐忑不安,掩蓋大半,他望著懷中人烏睫輕顫、似將醒來,緊張地幾乎屏氣靜聲的同時,被中十指執牽的手,卻下意識握得更緊,凝看她黛眉微蹙地睜開雙眸,一顆“砰砰”亂跳的心,隨著她眸中怔茫的霧氣散去,在長久的寂靜中,忐忑地幾要躍出嗓子眼。

  在望著她熟睡的這段時間裏,皇帝心中擬想過她醒來的種種情形,或許她那時並未深醉,仍有清醒意識,真的接受了他的擁抱,醒來後也不會有任何激烈反應,從此以後,他們真正地成為夫妻,此生相依不離,也或許,她那時真的醉了,神智不清,醒後發現是這般情形,會勃然大怒,需得他好生安撫哄慰……

  極好極差的情形,他都已擬想好了,也分別做好了享受甜蜜和承擔怒火的準備,但,這蘇醒後的長久沉默,仍似懸在項上的鍘刀一樣磨人,皇帝跟著沉默許久,感覺自己那顆忐忑的心,像是被人按浸在冰湖水裏,就快要憋溺斃了,終忍不住要開口說些什麽時,終見她倦倦地微垂眼眸,含玉檀口輕啟,沙啞地吐出一個字,“水……”

  皇帝微一愣後,連忙揚聲吩咐進茶,守在外殿昏昏欲睡的趙東林,聞聲瞬間清醒,立命侍女端茶送入。

  不僅這溫熱茶水一直燒備著,另一種水,也一直備著呢,趙東林望著簾攏打起複又落下,端茶的侍女,垂首捧著空盤出來,殿內再無吩咐,想是另一種水,暫還用不著,遂又袖手倚站窗下,邊望著熹微晨光中薄霧漸散,邊暗暗猜想,大梁朝年輕的皇帝陛下,今日會不會,做一回春宵苦短不早朝的君王呢……

  寢殿之內,大梁朝年輕的皇帝陛下,還沒這閑心,去想早不早朝,他仍然忐忑著一顆心,倚坐榻上,一手攏著他的心愛之人,一手端著溫茶,遞送至她的唇邊,看她啜飲了半杯後,輕推開茶杯,邊執被背身睡去,邊輕聲淡道“走吧”時,下意識就“哎”了一聲,端著那半杯茶下了榻,乖乖地在地上走了數步,才忽地回過神來,愣愣回身。

  這不同於他任何擬想的當下情形,令怔怔望著榻上女子清纖背影的皇帝,怎麽想,都覺得有點怪異……

  ……怎麽像……他是來侍寢的?……

  皇帝默默將那剩下半杯茶飲了,隨手將空杯擱在榻幾上,又手腳並用地,默默爬上了榻。

  第203章 有孕

  他人是回去了,可卻也不知該說什麽、該做什麽,默默地坐望著她的背影,看她雖然闔著雙眸,但似沒有再度睡去,抬手將她身上的錦被往上拉掖了掖,輕聲問道:“頭疼不疼?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無聲回答,皇帝默了默,又輕輕道:“……昨夜,你喝醉了……好像……喝醉了……朕……朕……”

  他結結巴巴地說了這幾個詞,也是不知該怎麽說了,探頭覷她神色,平靜如水,無波無瀾,實不知她到底是生氣還是不生氣,正沉默忐忑時,見闔著眼的她,朱唇微動,嗓音倦沉低道:“走吧,用膳上朝去吧……”

  皇帝那顆忐忑不安的心,隨她這倦沉的淡淡一句,頓在半空,就似不知她這低啞的幾個字背後,心中到底是何意思,他那顆懸浮在半空的心,也是不知該上該下,如此沉寂片刻,仍是未如她所說離開,而是手搭上錦被一角,邊輕掀了一條縫,邊覷著她的神色道:“還早呢,不急,朕再陪你睡一會兒吧……”

  他看她不說話,立果決地鑽入被中,擁上前去,衾中溫暖,他貼在她的身後,抵在她的肩上,靜默許久,輕聲在她耳畔喃喃,“阿蘅,我們就這樣……就這樣好好的……好嗎?”

  依舊是無聲回答,從前皇帝數年下來傾訴真心、無人回應,本已習慣,可今晨……今晨畢竟,與以往不同……

  數年來被錘煉得風雨不侵的金剛心,在今晨這樣的特殊時刻,亦不免有些難掩失落,皇帝失落須臾,抬頭看去,見她不是故意沉默以對,而是真的已經再度睡去、沉入夢鄉,心頭那點子失落,立又被昨夜醉人的甜美、此刻擁抱在懷的滿足,給衝走得一幹二淨了,隻知將她摟得更緊,輕親她臉頰,唇際忍不住地彎了又彎,幾要翹到天上去了。

  日光漸亮,鳥雀輕啼,帳帷間晨光輕浮,有幾隙透窗而入的朝時秋陽,亦透過微敞的羅幔,在錦被上落下幾線,皇帝知他該起身上朝去了,可擁摟著懷中的如玉佳人,卻又十分不舍,隻覺能與她這般,在這方溫暖的羅帳天地裏,相依纏綿到天荒地老。

  從前,他鄙薄那些為女子荒廢朝事的無道昏君,可在這難以割舍的溫存時候,恨不得黏在她身上的他,竟有些理解了那些昏君為女誤朝的荒唐行徑,世人總說紅顏禍水,可她不是禍水,她的他的福氣,他隻恨與他今生最大的福氣,相遇太遲。

  沉浸在榻帳暖香中的皇帝,獨自癡癡纏纏許久,終還是輕親了親她眉心,起身下榻。

  ……她既說讓他去上朝,他還是別執意癡纏在此處,以防她醒時不悅,身為九五至尊的他,不僅得擔著大梁江山,在她麵前,也得做個明君才好……

  仔細掖好錦被的皇帝,靜靜看了她好一會兒,方將帳幔攏得密不透風,從前,他上朝前,會先去慈寧宮,向母後請安,但今日在榻上耽擱了太久,時間已來不及,皇帝匆匆沐浴更衣用膳後,就直接去了金鑾殿,等大半個時辰後,朝畢再回長樂宮、腳步飛快地往內殿走時,卻見母後抱著晗兒,正坐在鏡台之前。

  皇帝邊向母後躬身請安,邊悄悄眼瞄榻帷處,見榻上被衾整潔,溫蘅人已不在榻上,他剛在心中想了一瞬,即見注意到他小眼神的母後,朝他冷笑一聲道:“阿蘅沐浴更衣去了。”

  皇帝釋惑,卻也不知母後冷笑為何,他微怔看向母後,見母後冷望著他繼續道:“是被侍女攙著去的,她下地時,腿都在發軟。”

  皇帝訥訥,回想昨夜情形,雙頰微燒,心中火熱,又聽母後說“她和哀家請安說話時,嗓子都沙了”,既歉疚昨夜忘情,又忍不住憶想昨夜那檀口輕逸的纏綿之音,似酒如蜜,甜婉糯軟,連尾音都在他耳邊勾旋兒打顫兒,撩得他的心狂亂不休,此刻憶起亦忍不住心潮暗湧,麵上發熱。

  太後原一大早晨起更衣,抱著睡醒的晗兒,等著皇兒和阿蘅來請安用膳,但她等來等去,直等到日上三竿,都等不到晗兒的父母親過來,心中詫異,抱著吃飽了的晗兒,過來長樂宮看看,聽宮人說皇兒上朝去了,再見阿蘅一個人倦躺在寢殿榻上,眉眼輕浮疲憊之色,看起來虛弱極了,起身下榻向她請安時,嗓音是沙的,步子也是軟的,立明白皇兒昨晚的“照顧”,又是個什麽“照顧”了!

  ……阿蘅上次看起來半夜未睡、疲乏不堪,可好歹還能去她宮裏坐坐,請安用膳,這次,都直接虛累成這樣了,這還是她昨夜特意告誡皇兒“收起花花腸子、好生照顧阿蘅”之後發生的!!

  見皇兒把她的話當耳邊風、如此隻顧一己私欲、毫不顧念體貼阿蘅,太後心裏原已是憋著火了,她強忍著氣,冷冷敲打了皇兒幾句,卻見皇兒不但毫無知錯之意,還神色悠漾,唇角還悄悄地往上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隨手抄起鏡台前的胭脂盒,就朝皇帝砸去。

  皇帝滿腹旖思,被母後這一下給倏地砸沒,他醒過神來,愣愣問道:“母後,怎麽了?”

  ……還好意思問怎麽了!!

  太後氣得牽著晗兒上前,就給了皇帝兩下,母後體弱,這兩下對皇帝來說,實是不痛不癢,他隻看母後實在是有點過於激動的樣子,怕母後氣出病來,也不躲閃,隻慌張關心問道:“母後,到底怎麽了?”

  太後邊罵邊打,“哀家昨夜囑咐你照顧阿蘅,是讓你這般照顧得她下不來床的嗎?!你就知道想著你自己,你就圖你自己開心快活……你……你個畜牲!”

  皇帝終於明白母後氣從何來,更不躲閃了,由著母後這般捶打消氣,太後打著打著,見毫不躲閃的皇兒,身體默默承受,麵上默默傻笑,她越打,他還越是傻笑得厲害,漸也愣愣停了手。

  覺著兒子是不是有點傻了的太後,見她停了手後,皇兒終於不傻笑了,一個勁兒向她低頭認錯,道往後一定體貼照顧,神色十分之認真恭謹,可語氣卻難掩喜悅,好似今日是大年初一,整個人喜氣洋洋的,不知在樂個什麽勁。

  莫名其妙的太後,正處不解中,又見阿蘅沐浴更衣回來了,晗兒望見母親,高興地晃著手中的皮影,朝阿蘅搖搖晃晃地跑去,撲到了她的身上,仰起小臉,像小羊羔一樣,糯糯軟軟地喚“娘”。

  太後這一上午,又是帶孩子,又是動氣捶打,人也累了,此時見晗兒賴著阿蘅這個母親,便預備回宮休息,臨走前,又冷冷瞪了皇帝一眼,以示告誡。

  皇帝唯唯諾諾地送走母後,回身見阿蘅將晗兒抱坐在鏡台前,也走上前去,拿過她手中的玉梳,取下她沐浴時綰發的赤金長簪,將那三千青絲小心放下,捧在手中,一邊輕柔慢梳,一邊透鏡悄覷阿蘅神色,暗暗琢磨她的心思,斟酌自己該說什麽為好。

  琢磨來,斟酌去,皇帝也摸不清她心思為何,他自己又該說些什麽,幽幽內殿,正平靜地有些熬人時,忽聽晗兒驚惑地“咦”了一聲,皇帝抬眼看去,見晗兒伸著抓皮影的小手,指向鏡中一臉驚奇的寶寶,瞪大眼睛麵對麵看了會兒,又怔怔看向溫蘅,像是在問,這個可愛的寶寶是誰呀?

  皇帝忍俊不禁,他身前沉靜不語的溫蘅,也輕笑出聲,伸指輕點了點晗兒的小鼻尖,柔聲笑道:“這是我們晗兒啊~”

  晗兒聽不明白,又愣愣地轉看向鏡子,望著鏡中同樣呆愣愣的寶寶,伸手摸去,他像是想摸摸這寶寶的粉白小臉,想和這個小寶寶牽牽小手,可他摸來摸去,都隻是平滑的鏡麵,不由著急起來,“啊呀呀”地望向溫蘅求助。

  皇帝趁熱打鐵,也終於找到話題道:“看晗兒一個寶寶多孤單,要有弟弟妹妹陪著他一起玩才好呢。”

  他原以為溫蘅還是不會說什麽,還得他每日見縫插針地各種勸說才行,可卻見抱著晗兒的溫蘅,眸光清淡如水地掠過孩子手中的皮影,沉靜須臾,垂眼輕道:“要姓薛。”

  皇帝像是聽不懂話,愣愣站在原地,任這輕短的簡單三字,落在他耳中嗡嗡響了許久,才似璀璨的煙花一樣,在他心頭盛大綻放開來。

  巨大的歡喜,瞬間狂湧如潮,手中的金梳,猝然滑落在地,皇帝指尖忍不住輕輕發顫,唇也跟著輕輕發抖,他像是有許多的話要問她、要同她說,可卻一個字也問不出來、說不出來,隻是望著她,隻是唇際的笑意止不住上湧,愈擴愈大,麵上都兜不住了時,情難自已地捧著她的臉頰,滿頭滿臉地重重親了下去,到最後慢慢停下時,才發覺自己眼眶微濕,喉頭微哽。

  仍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也不用說了,皇帝將她緊攬在懷中,又輕握住晗兒的小手,鏡中是一家三口,鏡外他們也將一世不離,和未來的兒女一起,這一生,長長久久,花好月圓。

  秋日裏百花凋零,蓮花也逐漸枯殘,隻留莖葉,慢慢萎謝,被移種到明華街宅園裏的蓮花,這一夏尚未開過,即已步入秋天,在秋風秋霜的日日相逼下,翠減枝折,隻留幾片殘葉,在淅瀝的秋雨聲中,在漸暮的暗天色裏,蕭瑟飄搖。

  當值一日的沈湛,離開官署後,暫未回府,還是來到了這裏,他這武安侯,身在武安侯府,麵對清醒抑或瘋癲的母親,都不得安寧,隻有回到這裏,才可在這紛亂塵世間,尋得片刻靜心。

  漸暗的天色中,沈湛倚坐廊下,一手搭在欄上,靜聽雨打枯荷之聲,冰涼的雨絲,隨風飄濺在他指尖,他撚指拂去雨意,指尖依然冰冷,心中卻念起了那許久前的一握手,柔嫩的小手,看起來那樣脆弱,卻緊握住他的指尖,攥得那樣緊,那樣的溫熱,直暖到了他的心裏。

  ……其實,本不該送周歲禮的,他心裏明白,以他的名義,以武安侯府的名義相送,無端生事,無端要讓阿蘅多心,讓她念及舊事或會感傷,可終究……終究還是放不下那指尖的暖熱,明明與他無半點關係,卻長久顧念不忘,終還是請托溫羨,將那對皮影,給那孩子,送了過去……

  ……晗兒……天之將明……真是好名字……其實當初得知阿蘅有孕時,他歡喜地為他們的孩子,擬想了許多佳名,中間也有這個字呢……

  ……天之將明……他這一世,難見天明,也沒有擁有沈晗的福氣了……

  沈湛靜靜望著暗沉天色下為雨吹打的蕭瑟殘荷,心中悵然,這荷花,今年夏日未開,明年也不會,珠瓔說,蓮子開花,至少得需三四年……三四年……三四年後,他是可見紅香菡萏,還是這池清荷,或將因他照顧不當,而默默死去,零落水中……

  ……曾也有花在他懷中盛開,可他不知塵世風霜嚴烈,不知如何細心嗬護,終讓那鮮豔明媚的香花,在他懷中,蕭瑟凋謝……

  ……謝了……還會再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