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8153
  第183章 手指

  昨日朝上自請赴邊,聖上卻道此事明日再議,今日入宮上朝,沈湛原欲再次自請,但人站在金鑾殿外,尚未入內,即有內監來傳,今日罷朝。

  沈湛正暗思聖上是否在有意拖延此請,是否已對他疑心深重,又聽內監宣道:“陛下傳武安侯至禦殿覲見!”

  沈湛心中思慮更重,一路暗思,隨內監行至建章宮,整衣入內,聽有清亮的“砰砰”聲響,循聲看去,見聖上正站在通內的垂簾處,一手抱著嬰兒,一手輕搖著撥浪鼓,逗哄著大梁朝尚在繈褓中的太子殿下,暫壓下心底思慮,微垂眼簾,朝那簾後的九五至尊如儀叩拜,“微臣沈湛,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侍女打起垂簾,皇帝將晗兒放回嬰兒搖床中,踱步走出道:“平身吧。”

  他邊引沈湛往膳桌旁走,邊含笑對他道:“朕知你在府裏大抵用過早膳了,再陪朕多少用些可好?”

  沈湛遵命落座,見膳桌上突兀地擱著一隻小小的素色琉璃瓶,顏色式樣,眼熟得令人驚顫。

  微懸著的心,陡然間如斷崖飛瀑,直往下沉,但沈湛麵色仍是未有稍動,隻是靜看著膳桌對麵的皇帝,聽他含笑吩咐道:“進膳吧。”

  侍在膳桌旁的趙東林微一擊掌,待命在外的內監們垂首躬身,捧著早膳,魚貫而入,片刻功夫,就將膳桌擺的琳琅滿目,垂盤退下,又有禦前侍女近前挽袖提手,一一揭開碗蓋。

  沈湛正見一式蟠龍紋碗碟中所盛著的,並不是粥羹點心,而是各式湯麵澆頭,即有侍女將一碗熱騰騰的龍須麵,端放在他麵前,皇帝親自站起,舀盛了一勺鮮蝦澆頭,邊替他澆在麵上,邊對他道:“這麵,是朕命禦膳房,特為你煮的,朕也記得,你吃麵時,最愛這味澆頭,嚐嚐可還合口?”

  微抬的眸光,飛掠過那琉璃毒瓶,沈湛執起手邊玉箸,在皇帝關切的目光下,慢將鮮蝦澆頭攪入麵中,夾起一筷子麵,送入口中嚼咽吞下,平靜回道:“味道很好。”

  皇帝笑著坐下,“那就好。”

  他道:“邊漠路遠,你這一去燕州,生辰定在軍中過了,朕傳你來,就是想提前請你用碗壽麵,提前賀你生辰。”

  沈湛夾麵的動作一頓,聽皇帝繼續道:“原本你自青州回來後,朕說過不再把你外放的,但你想外出曆練,那便去吧,從古至今,豈有不赴沙場的名將,湛盧也該用血開鋒,朕的昭武將軍,想去就去吧,一展雄風,一戰成名,叫外敵知道入侵我大梁將有何下場,隻是沙場之上,刀劍無眼,千萬要小心。”

  細長麵條滑膩,沈湛微僵著手臂,夾了數遍,都沒能夾住,靜望著它滑落碗中,濺起零星一點湯花,落在他手背上。

  ……聖上這一鬆口,即是真正放軍權給他,已搜查出這瓶劇毒的聖上,定已對他起了疑心,卻還願如此嗎……陸家父子是母親的人,聖上當真半點不知曉嗎……他與陸崢同時帶兵出京,是多大的風險,聖上半點不在乎嗎……這一鬆口放權,到底是真……是假……是信任……還是試探……

  沈湛邊拿手邊巾帕擦拭手背,邊在心中暗思,如此想了片刻,疑思未曾理清,心底已是一片蒼涼,冷到徹骨。

  ……所謂君臣同心,言如昨日,到如今,卻已是這般疏離防備、猜疑試探……令人發笑……

  他慢將帕子放回原位道:“陛下這樣關心微臣,像是長輩,在殷殷叮囑。”

  “就是半個長輩”,皇帝道,“你喚朕‘六哥’,這世上也隻有你沈明郎,喚朕一聲‘六哥’,朕既是你的兄長,自是要關心你,希望你一戰成名,平安歸來。”

  沈湛靜道:“微臣一直承蒙陛下關心,十六七歲即為探花刺史,官運亨通,從未經過官場風浪,未遭人排擠構陷,未遭人彈劾半句,走到哪裏,人人都躬身笑臉相迎,縱是在以‘仁孝’治國的大梁朝,做下不孝之事,也因陛下之故,未有人遞折指責半分,一直活在陛下的包容庇佑之下。”

  皇帝道:“一直包容著朕的,是你,朕小時候性子孤執,不是好脾氣,是你沈明郎一直縱著朕幫著朕,讓朕相信,這世上真有兄弟情義。”

  沈湛抬眸靜望著皇帝,“但陛下,讓微臣有些懷疑了。”

  皇帝沉默片刻道:“……朕做下錯事,總想彌補,可有些事,縱是耗盡一生,也彌補不了。”

  “不敢”,沈湛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的嗓音平涼如水,“自聖上登臨大寶,微臣便知何為君臣有別,從那以後,不敢再喚陛下‘六哥’。”

  “可你在心中,還是喚朕‘六哥’”,皇帝望著沈湛道,“是朕負你,負了咱們君臣同心的誓言……”

  “……君臣同心……”沈湛輕笑著道,“陛下是君,高高在上,明察秋毫,微臣的心思,陛下總能看得一清二楚,看得一清二楚後,還總是縱著臣,可微臣看陛下,卻是霧裏看花,聖意難測。”

  皇帝不語,聽沈湛繼續道:“陛下是九五至尊,大權在握,遇事果決,雷厲風行,而微臣卻是無能之輩,優柔寡斷,事事無成。”

  皇帝喉頭酸澀,“……你是為朕棄武從文,放棄了許多,荒了這些年,也是因比朕重情重義,才會事事牽絆……”

  “陛下高看微臣了”,沈湛打斷皇帝的話,淡笑著道,“微臣出身公侯之家,生來不知人間疾苦,幼時承蒙父母家族庇佑,後有幸結識陛下,又一直承蒙陛下護佑,未曆風霜磨練,養成了這般遇事不決、事事求全的性子,自小就擁有太多的微臣,對許多世人追求之事,無欲無求,平生唯有三願,可這三願到如今,一件已是遙不可及、此生無望,一件已是千瘡百孔、傷痕累累,這最後一件,到眼下,也已是岌岌可危……”

  說至此處,沈湛忍不住自嘲出聲,“回想微臣過去二十一年,真真幾是一事無成”,他站起身來,朝無言深望著他的皇帝,拱手告退,嗓音沙沉,“赴邊之事,多謝陛下成全,這一去,微臣定盡心盡力,看看臣此一生,還能不能真正做成一件事。”

  沈湛轉身欲走,卻忽聽簾內傳來嬰兒哭聲,他循聲望去,見簾後清影正抱著孩子哄慰,也不知已在那裏,靜站靜聽了多久。

  ……日思夜想之人,就隻有一簾之隔,上次相見,是在夏夜蓮池,如今,已是初冬,欲走的腳步,像被粘在原地,邁不開去,凝望的眸光,也難以移開分毫,他這一去,生死難料,世事難料,還能不能回來再見,再見時又是何等情形,殊難預測,也許這一走,就是永別……

  內心隱忍的激勇,終如火山迸發,迫得他邁開腳步,她也正好抱著哭啼的孩子,打簾走了出來,他在她身前站定,靜默地望著她,她亦靜默,隻懷中的孩子,依然哭啼不休。

  短暫的沉寂後,她低頭輕道:“不知是怎麽了,總也哄不好……”

  沈湛微愣片刻,才意識到她是在對誰說話、又是為何走出,靜默坐著的皇帝,似也才反應過來,起身近前道:“讓朕抱抱看……”

  他將孩子抱入懷中勸哄,一聲聲地喚著“晗兒”,晗兒卻哭得更凶了,皇帝無法,隻得將孩子放回溫蘅懷中,摸了摸他的小手小臉,感覺有些暖熱,但也不知是哭熱了,還是真病了,輕對溫蘅道:“朕傳太醫來看看吧。”

  沈湛聽溫蘅輕輕“嗯”了一聲,聽皇帝急命人傳太醫,更是意識到自己的可笑多餘,像是連存在在這世上,都已多餘,他心知該走,雙足卻仍是邁不動,心底悲涼地升起一念,何必為人,何必生而為人,若為她所鍾愛的金玉飾物,若為她窗前的芭蕉海棠,這一世,倒可長長久久地伴著她……

  沉默無言地看她最後一眼,沈湛垂下眸光,拱手欲退,卻碰到了一隻哭得亂揮的小手,小手捉住他一指,緊攥不鬆,小小的人兒,也在她懷中朝他看了過來,抽抽噎噎地漸止哭聲,一雙清如水葡萄的墨亮眸子,盛著他的倒影,一瞬不瞬地盯望著他,映著他的全部。

  暖烘烘的小手,將他微涼的手指捂熱,一直到夜裏,都似餘溫猶在,沈湛輕撫著指腹,靜聽著書房中的母親,冷聲肅道:“容華不中用,這麽久都沒動手,不能再等下去了,元弘要以定國公府謀逆案為契點,向母親開刀,他算盤打得是響,可母後早留有後手,這次你和陸崢帶兵赴邊,母親人在京城,會繼續謀劃,如能及時‘名正言順’,自是最好,如果不能,成敗就在你身上了。”

  華陽大長公主語調冷肅,心底卻因謀忍多年終可動手,而熱血激昂,她難掩眸中快意,卻見兒子似是聽得走神,緊握住他的手道:“明郎,母親與你姐姐的性命,武安侯府的世代榮光,全托在你的手裏了,你萬不要讓母親失望!!”

  沈湛望著母親寄予厚望的熱切神情,望著她鬢下藏掖的幾絲白發,蜷起手指,輕輕地“嗯”了一聲。

  第184章 妹妹二合一

  凜冬風寒,吹得滿天細雪,扯如飛絮,白茫茫落了一片,溫蘅看稚芙怔怔地站在殿門處、仰首望著外麵飄揚的白雪、一動不動,上前牽住她的小手,柔聲勸道:“想看雪的話,去裏麵坐著、隔著窗看好不好?別站在門邊,天冷得很,小心風吹著涼。”

  稚芙邊乖乖地隨溫蘅往裏走,邊悶悶道:“其實我也不是想看雪,我就是……想爹爹了……去年下雪的時候,爹爹還陪我打雪仗來著……爹爹打仗很厲害,可打雪仗就不行了,怎麽扔,都打不著我,而我就厲害了,扔爹爹,一扔一個準……”

  稚芙說著說著,高興起來,原本思念縈繞的雙眸,變得晶晶亮的,牽搖著溫蘅的手,仰望著她央求道:“娘娘,我們出去打雪仗玩吧!”

  話剛說完,小女孩即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眸中晶亮又黯了下去,訥訥含歉道:“對……對不起……娘娘……我忘了您在調養身體,不能受寒……”

  她緊捏粉嫩的小拳頭,捶著自己的小腦袋道:“姑姑同我說過好多次了,爹爹走前,也叮囑過我很久,讓我不要鬧娘娘,不要吵著娘娘休養,我怎麽總是迷迷糊糊地忘記……”

  溫蘅握住稚芙捶打的小拳頭,溫聲道:“沒關係的,我知道稚芙很關心我,我也很想陪稚芙打雪仗玩,隻是現下身子不允許,等以後有機會了,一定陪稚芙。”

  她牽稚芙至窗榻處坐下,拿自己先前用的貂絨小暖爐,塞到她的手中,令她好生捂著暖手,自己則向一旁不遠處的嬰兒搖床走去,看看晗兒,睡得可還安穩。

  在旁照看太子殿下的嬤嬤侍女,見貴妃娘娘走近,垂手躬身退開,溫蘅走至搖床邊,朝內看去,見晗兒並未酣睡,而是眨巴著雙眸,懵懵地轉看著,像是剛醒來不久,還迷迷茫茫的,沒反應過來,也不哭也不鬧,就這麽安靜地躺在搖床中,吮著小手,靜靜地望著她。

  溫蘅唇際浮起笑意,愛憐地牽握住晗兒的小手,像聖上平日常做的那樣,輕撓他的手心,同他遊戲,看他隨之笑得眉眼彎彎,心中也跟著歡喜時,見稚芙搬了個小杌子過來,踩在上麵,夠趴在搖床邊上,也學著這般跟晗兒玩,笑問她道:“稚芙喜歡晗弟弟嗎?”

  稚芙點點頭,又道:“要是小妹妹,就更喜歡了。”

  溫蘅含笑問:“為什麽?”

  稚芙認真答道:“因為家裏的嬤嬤說,我可以和小姐姐、小妹妹們,一起學女紅,一起學琴棋書畫,一起玩著長大,但不可以和男孩子這樣。”

  她天真地望向溫蘅問道:“娘娘,您還會再生一個小妹妹嗎?”

  溫蘅不語,隻是一手輕搖著嬰兒搖床,稚芙看娘娘麵上的笑意,似是慢慢如煙淡去,心中忐忑,訥訥問道:“……娘娘,我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沒有”,溫蘅輕撫了下她臉頰道,“我說過的,稚芙同我說什麽都可以。”

  稚芙重又展顏,可心底還是覺得,那句話似是問得很不好,沒有再追問,隻是同搖床中的太子殿下拽小手玩,她輕拽了沒幾下,忽見殿下似是吃痛皺眉,嚇得趕緊鬆手,慌慌張張道:“夫人,我……我好像拽疼他了……可我沒用力啊……”

  稚芙上次入宮前,被姑姑教導,要喚“殿下”為“夫人”,這次入宮,又被姑姑教導,要喚“夫人”為“娘娘”,她平日裏雖改了口,但這時一著急,還是喚出了“夫人”,看搖床中的太子殿下像是疼得要哭,自己也跟著快急哭了,急道:“……夫人……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沒事,他詐你呢”,溫蘅邊安慰稚芙,邊將晗兒從搖床中抱起,見這小子方才還皺起的眉頭,一下子就舒展了,笑對稚芙道,“你看,是不是一點事都沒有,他裝虛逗你呢,才幾個月大,也不知是哪裏學來的性子……”

  稚芙看太子殿下真的一點事也沒有,鬆了口氣的同時,猛地意識到自己剛才著急錯喚“夫人”了,“呀”了一聲,又拿小拳拳錘自己腦袋,“我又迷糊了……怎麽又忘了呢……我真是一點都不聰明,難怪爹爹走前幾天,天天同我說好多好多話,還反反複複地說,就是怕我忘記……”

  溫蘅道:“稚芙是個聰明的好孩子,稚芙隻是因為現在太想爹爹了,心有牽掛,所以偶爾才會忘事。”

  她極力安慰稚芙,可稚芙卻聽得憂心忡忡,“可要是爹爹很久很久都不回來,我會不會因為想爹爹,忘事越來越嚴重,越來越笨……”

  溫蘅輕笑,“不會的。”

  小陸將軍帶兵離京前,將稚芙送入宮中托陸惠妃照顧,算時日,大軍離京赴邊行程已近半,稚芙在宮中也住了有好些天,思父之情愈濃,在來建章宮見她時,也常常忍不住流露出對小陸將軍的想念,溫蘅看稚芙思憂心切,安慰她道:“爹爹會盡快打勝仗,回來陪稚芙的。”

  稚芙點頭道:“爹爹說了,會給稚芙帶戰利品當禮物,我問爹爹,會不會給娘娘帶禮物,爹爹悄悄同稚芙說,爭取給娘娘送份大禮。”

  溫蘅聽得一怔,見稚芙又望著她問道:“我從前喚您‘殿下’,後來喚您‘夫人’,這次入宮,姑姑又讓我喚您‘娘娘’,以後還會變嗎?”

  溫蘅沉默許久,低首親了親懷中晗兒眉心,輕輕道:“會變的。”

  天入夜時,烏山亦飄起了寒雪,沒一會兒,就將山腳下連綿不絕的營寨,落得一片雪白,細密地覆住一切,也似吞噬了所有的聲響,急行赴邊的大軍,在此修整一夜,連日來的疲乏,令他們在這風雪夜裏沉沉入夢,偌大的營寨,不聞人音,隻有兵士巡邏的腳步聲,刀劍與身上鐵甲的碰擦聲,間或響起,亦有大雁掠飛過為雪飄白的山廓,發出“嘎嘎”沙鳴,引得未眠之人,抬首看去。

  這時節,雁群應已南飛至氣候溫暖之地,這兩隻大雁,或因離群遲飛,才會在這雪夜裏,才剛飛掠過這凜寒山脈,急急南遷,踱出主帳的陸崢,望著那一雙飛雁黑影遠去,耳聽著越來越遠的“嘎嘎”雁鳴,在落雪的冬夜裏,負手徐行在營寨之內,任繁雜思緒,亦如紛飛白雪,落滿心頭。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大雁是忠貞之鳥,一生唯有一侶,天涯共飛,生死相隨,前人常以大雁詠情,迎娶六禮亦離不開活雁,聖上當初迎娶皇後娘娘所用的雙雁,據說還是聖上本人親自捕抓的,這事,在聖上獨寵皇後娘娘、六宮空無一人時,自是一段競相交口稱讚的佳話,但到後來聖上專寵馮貴妃,再到如今冒天下之大不韙,專寵薛貴妃,聽來隻覺唏噓寒涼……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如今的武安侯,對薛貴妃,是徹底揮刀斷情,還是猶有生死相許的情意……

  深夜漫步的陸崢站定,望向不遠處的同樣深夜未眠之人,見他正在給那匹天下無雙的禦賜寶駒刷鬃喂草,身上所穿,不是在京時的錦繡華服,而是一身端肅戎裝,站在那裏的,也不是京城中的翩翩公子、清貴侯爺,而是與普通兵士同吃同住的昭武將軍。

  禦旨名義上,他是主將,武安侯為副,但在華陽大長公主的安排裏,自然她的愛子武安侯,才是此行的真正主心骨,陸崢望著在這冰冷雪夜裏的孤寒身影,再無昔日所見的明朗飛揚,艱沉的世事,將他眸中的明光擊得粉碎,攪得一片幽邃漆黑,其中隱著的心思,許隻有他自己,才真正明白,再不是當初的武安侯。

  陸家雖為華陽大長公主所控,但因是暗子,明麵上不可與華陽大長公主及武安侯府,有任何特別往來,故而多年以來,即使他後來因軍功地位提高,有資格與武安侯交遊,但都未主動結交,一直有意保持距離,在幼時身份落魄時,更是如此。

  猶記得第一次見到武安侯與皇後娘娘,俱是在老武安侯大壽時,那時老武安侯權盛,他過壽,幾乎滿朝文武都會赴宴道賀,他們落魄的陸氏,跟在後麵“攀附巴結”,也並不惹眼,遂也曾上門祝壽送禮,那是他今生第一次進武安侯府,也是迄今唯一一次。

  宴席上父親的座位極靠邊,大人們杯籌交錯,他溜桌下去,循著孩子的玩鬧聲走,看到許多隨大人來此拜壽的同齡孩童,在後園無憂無慮地玩耍,他隨走隨看著,不慎走撞了一人,那人手拿杯盞裏的清酒,全潑在了他的麵上身上,但他因見對方衣飾華麗、或許家世不凡,還是先行恭聲賠禮道歉。

  但對方卻不依不饒得很,他懶得多言生事,隻是低著頭默默聽訓,等待身前這貴公子發完怒氣了事時,忽有清柔女音響起,勸那貴公子莫要咄咄逼人。

  那貴公子原本盛氣淩人,一見那迎麵走來的八、九歲女孩,當即滿麵堆笑,喏喏稱是,並恭稱“郡主”,他才知那女孩正是華陽大長公主與武安侯的女兒長寧郡主,側站身子,朝她躬身行禮。

  雖才八、九歲年紀,但卻有著超乎年齡的端淑氣質,長寧郡主在他身前站定,輕柔的眸光落在他的身上,命侍從帶他去客房洗臉,又讓侍從去拿件世子的幹淨新衣請他換上,吩咐罷,又想到什麽,麵現難色道:“也不知明郎的衣裳,合不合適……”

  正說著,就有錦袍男孩應聲走來問道:“什麽合不合適?”

  那亦是他第一次見到武安侯世子沈湛,沈湛比他小三歲,衣裳身量自是不大合的,他遂婉謝了郡主的好意,道他衣裳隻被潑濕了一小塊,在臨風處站吹一陣,很快就幹了。

  長寧郡主見他這樣說,也不再多言,朝他微微一笑,攜沈湛離開,他在陰涼臨風的廊角處站著,望著園子裏的孩童,不知世事地肆意快活玩耍,亦望見長寧郡主坐在了一架秋千上,世子沈湛在後推著,起先動作輕緩,漸漸快了起來,長寧郡主也不似先前端淑持重,在隨秋千蕩起的嫋嫋春風中,歡笑出聲,粉色裙擺如霞煙揚起,豔過滿樹桃花。

  他正怔看出神,就見緊抓著秋千繩、蕩到半空中的長寧郡主,似朝這裏看了過來,忙低下頭,他低頭低了很久,直到有侍從走近,捧著一道披風,道是長寧郡主命她送來的,說他衣裳濕了,又在陰涼的風口站著,還是披上為好,小心著涼。

  他再抬首看向秋千處,那裏已無人影,隻有一地桃花亂紅。

  沒有接過那道披風的他,穿著濕衣,走回了宴上,看已喝了不少的父親,仍被一位高官強行敬酒,上前搶過酒盞,仰喉灌下。

  明麵上,他不該與武安侯府有任何主動交集,暗地裏,他陸家也不可能在華陽大長公主與武安侯的陰影下隱忍一世,終有一日,要將多年來的隱忍屈辱如數奉還,要叫華陽大長公主血債血償,家族為重,為了家族,其實更愛《詩經》《楚辭》、更想做個文臣的他,幼時終究還是選擇了學武,理智清醒,刻在他的骨血裏,既是命定的對立關係,既從一開始就無可能,那從一開始,就半點心思也不要生,初露苗頭,即需徹底掐斷。

  過一兩年,奪嫡之爭落幕,華陽大長公主與老武安侯所擁立的六皇子,入主東宮,不久,長寧郡主則被冊為太子妃,越三年,又為當朝皇後,而世子沈湛,襲父爵位,從文為官,在聖上的縱寵下,做想做之事,迎娶相愛之人,所過著的,是他陸崢曾在心底向往、卻又難以企及的快意人生。

  他的妻子,他在成親當夜,才初次相見,聖上隆恩賜婚,以高門之女,助他陸崢,依附嶽丈家勢站穩朝堂,此事令多年來將陸氏牢牢攥在手心中的華陽大長公主,不悅不安,在他人不在京時,設計他妻子若芙難產而逝,令嶽父嶽母深怨他照顧不當,斬斷了他與葉家的牽連,隻能完完全全依附於她的威勢。

  他永不能忘記連夜趕回府中時的情形,妻子香魂已遠,靜躺棺中麵色慘白,滿府白幡如雪,嬰兒的哭聲,像一把尖刀插在他的心口上,他卻還得在私下裏拜見華陽大長公主時,裝得若無其事、絲毫不知,隻說聖上插在他身邊的眼線,如此斷了正好。

  若芙是好女子、好妻子,他因低估了華陽大長公主其人,身為人夫,卻沒能保護好她,深覺愧悔,對他們的女兒稚芙百般疼愛,不願她受半點傷害,此次離京,也為防之後生變,華陽大長公主怒恨之下,對稚芙下手,特地將她送入宮中,保護起來。

  將稚芙送入宮中,其實也是在向聖上“示誠”,將他的女兒,送至聖上眼皮底下,作為他陸崢定會忠心耿耿的“人質”。所謂“人質”,其實也不止一個,妹妹亦是,那日聖上秘密召見,將他陸家父子,與華陽大長公主私下往來的探查密折,甩在了他的麵前,他叩首認罪,亦代遠在邊漠的父親認罪,聖上聞言冷笑,“再替你妹妹認認罪吧,她做事的手腳,也不幹淨得很!”

  聖上是何時生疑、何時查出,他一無所知,隻知多年來華陽大長公主拿幾樁大事,將陸氏全族的性命,攥在手裏,供她差遣,而聖上都已知悉,“將功贖罪”,這是聖上的禦命,放他離京,也是要他戴罪立功,將計就計,打破華陽大長公主所謀,將她的後手鏟除幹淨,為大梁朝徹底清了隱患毒瘤。

  但,縱是他主動將“人質”送入宮中,向聖上發誓,之前種種盡是不得已,陸家與華陽大長公主隻是虛與委蛇,多年來一直對聖上與大梁忠心耿耿,並將這些年來密記的華陽大長公主罪狀,呈交聖上,聖上真就完全信他嗎?……

  ……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