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7997
  一聲聲發問,似自心底傳出,幾要震破耳膜的喧響中,皇後默默闔上了雙眼。

  第181章 劇毒

  每次以為墜入深淵、已至淵底,現實卻總是將他再往下推,叫他知道深淵無盡,絕望之後,是一重又一重更為深重的絕望,好似沒有盡頭,到最後,絕望到麻木,麻木地接受所有,所有……

  ……從知曉聖上與阿蘅之事,到探知阿蘅身世,晚了一步地眼望著她成了聖上的女人,知道他並不是孩子的生父,到如今定國公府謀逆案原有冤情,每向前一步,都像是現實在無情地嘲弄他,嘲弄他心底居然還敢留有奢望,一點點地將他和離後心存的複合希望,慢刀子割肉似的,狠狠地碾得粉碎,令之如細沙從指間流走,愈想攥在手裏,愈是兩手空空……

  ……從前,聖上因他與姐姐的緣故,會相對平和地去打壓褫奪母親手中的權勢,會與他心照不宣地留母親一命,讓母親安享晚年,可到如今這生死一線的激烈形勢,再不會了,定國公府謀逆案有冤,阿蘅定會選擇為家人洗冤複仇,聖上也可以此為契點,徹底扳倒母親,這冤案不同以往,這滔天罪名落下,母親就是死罪,而父親的聲名,武安侯府的世代榮光,也會徹底毀於一旦……

  ……阿蘅不會停,那是她生來背負的責任,母親亦不會,她實在心底渴望著廝殺的到來,從前,母親逼他在阿蘅和她之間選,他極力設法兩全,如今,阿蘅與母親不死不休,是現實在逼著他選,逼他隻能選幫一人,可他不能對母親的生死袖手旁觀,亦不能眼看著母親害死阿蘅……

  ……若聖上與阿蘅贏了,定國公府翻案,母親必死無疑,若母親趕在這之前得手,聖上與阿蘅會性命不保,為今之計,似是唯有順著母親計劃,趕在洗冤翻案前動手,他自不會允許容華公主傷害阿蘅,若單單隻有聖上駕崩,尚在繈褓的元晗登基,褫奪母權的他,攝政前朝,才可保阿蘅和母親兩全,隻是壓下定國公府冤案,阿蘅會恨他一世,將母親褫權禁於後宅,母親亦同樣會恨他一世,唯一可以同時兩全的辦法,他最親的親人和最愛的愛人,都會恨他,這一世,她們永不會原諒他……

  ……這是唯一的辦法嗎……建立在聖上之死上……

  ……每每想到聖上當初是如何欺辱阿蘅,如何背叛情義,他心中便恨火如灼,將心底燒得空空蕩蕩,他恨聖上,徹骨的恨,可這恨之外,還有其他許多,牽扯不明,聖上仗權欺辱,他想將他的權勢奪來,想教他嚐嚐無權隱忍的滋味,可他想他死嗎……想他死嗎……

  深沉的夜色中,沈湛一路心亂如麻,漸走回住處,他望著燈火渺茫、侍從靜立的房間,想到新婚之時,他與阿蘅如膠似漆,恨不得一刻也不分離,每日裏官署事畢,就會推掉所有交遊宴飲,盡力早些回來陪她,但盡管如此,有一次,他還是不得不晚歸。

  那一次,是聖上留他在宮中喝酒,說在這世上,隻有與他沈明郎喝酒才是喝酒,隻有與他對飲才最是暢快,又說,他外放青州三年,他一個人在京,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真真想煞他了,以後不管他怎麽自請,再也不將他外放出去了。

  酒至三巡,聖上喝得興起,酒後真言越來越多,一籮筐一籮筐地往外倒,他知道,聖上隻有在他麵前才會如此,既在心中感念聖上情義,又牽掛單獨在家的阿蘅,喝酒喝得很是心不在焉。

  聖上漸也注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打趣笑問:“可是想家裏的沈夫人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啜了口酒,聖上見狀大笑,“難不成還真像書裏說的‘如膠似漆’不成?!”

  可不就是如膠似漆,他想到阿蘅,心中柔暖,笑著對聖上道:“陛下比微臣早成親好些年,定早已熟爛這四字真意。”

  聖上聽他這樣說,唇際笑意卻似微微僵住,但隻須臾,笑意又如先前揚起道:“朕記得你來請賜婚旨的時候,說你夫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這話,你可敢到你姐姐麵前去說?”

  他禁不住嗤笑出聲,見聖上眸光晶亮地笑望著他道:“其實你也不必來請,早在聽你姐姐說,你發狠話道如不能與那女子結為夫妻、寧願出家了斷紅塵時,朕就要上趕著幫你把這親事給弄成了,你沈明郎可不能出家,你出家了,誰來陪朕喝酒呢?!”

  毫無嫌隙的爽朗笑語,恍若就說在昨日,就在耳邊回響,沈湛慢走入室內,揮手屏退諸侍,人在避風的房中坐著,可還是覺得寒冷,風從四麵八方來,往他的骨血裏鑽,一腔心頭熱血,早在世事磋磨下,凝結成冰血渣子,寒浸浸地涼。

  ……是否早知今日,倒不如當初出家,了斷紅塵,留阿蘅在青州自自在在地同父兄生活,平安喜樂一輩子,一輩子都不會踏入京城這座修羅場來,不會遇著他母親,不會遇著聖上,不會忍受那麽多的痛苦,流那麽多的眼淚,一生一世,都隻是無憂無慮的溫家小姐……

  窗下的檀幾上,原有一隻釉紅花樽,猶與阿蘅住在這婚房中時,阿蘅每一日,都會親自攀折花枝修剪插上,記得那夜他從宮中回來時,阿蘅正拿著一把小銀剪,站在這檀幾花樽前,專心致誌地修剪梅枝,他輕步入室,示意侍女噤聲,悄悄走上前去,猛地一把抱住了阿蘅,卻見她並無他想象中的驚訝反應,反是他不解地將她摟轉過來,含笑問道:“娘子呆了不成?可是剪花剪得魂兒丟了?”

  他的娘子嗤地輕笑,“傻瓜,地上有影子啊”,她手摟著他的脖頸,雙眸璨璨如星地揶揄著道,“有小賊偷偷摸摸地竄過來,我可看得一清二楚。”

  他想錯了,他深夜未歸,阿蘅怎有心思專心剪梅,隻是在心神不屬地打發時間罷了,心中感動的他,將阿蘅抱得更緊,抵額笑問:“那娘子以為,該小賊夜半登門,有何企圖?”

  阿蘅笑,“賊心賊膽,我可猜不著。”

  他亦笑,笑著輕啄了下她唇道:“那為夫告訴娘子,小賊要偷人啦!要把美嬌娘偷藏在金屋子裏,一生一世都叫別人見不著!”

  他笑著將阿蘅打橫抱起,坐至內室榻邊,阿蘅倚坐在他懷中,一手柔摟著他頸,近前輕嗅著酒味,開玩笑問道:“小賊可是出去喝花酒了?”

  他笑問:“若小賊真有這賊心賊膽去喝花酒了,娘子會當如何?”

  阿蘅咬笑不語,隻是盈盈眼望著他,將手中修花的小銀剪,清淩淩地“哢擦”一聲。

  他繃不住笑得直抖,“這可不行,我可不能去跟趙大總管爭位置!”

  笑將她手中的銀剪,拿擱到一邊榻幾上,他握住她那隻手,送至唇邊輕親了親道:“咱們還得生孩子呢,未來至少一兒一女,咱們可說好的。”

  靜謐的深夜裏,他抱著她,告訴她他晚歸的原因,講了不少他和聖上的舊事,末了輕對她道:“咱們生兩個兒子好不好,一個男孩太寂寞了,騎馬射箭都無人陪的,生兩個,讓他們兄弟一起玩,讓他們兄弟,就和我同聖上一樣要好。”

  她雙頰微紅,輕嗔道:“什麽一個兩個,你說生就生啊……”

  “嗯,光說當然不行”,他一本正經地說著這樣的話,朝她壓沉過去,惹得她笑著輕錘了下他,他亦笑,笑得滿心甜蜜,溫柔低道:“我們的一世長著呢,慢慢來。”

  他們的一世,隻有十幾個月,她如今生下的孩子,也與他無關,那個孩子叫“晗”,那日黎明,他聽到了孩子清亮的哭聲,聽到了眾侍恭喜聖上、恭喜夫人……不是夫人了,她如今……是當朝貴妃娘娘……

  沈湛孤坐在靜室之中,越發空沉的心緒,最後浮想起的,是那一夜飲酒到最後,聖上看他總是心不在焉,不再拘著他喝酒,放他走時,無奈地慨歎著笑語道:“從沒見你沈明郎為一女子這般,這可真叫落入情網了,有本事勾織這樣一張情網,套住你沈明郎的女子,朕倒想見識見識了。”

  秋風愈烈,冷風搖吹得心緒紛飛淩亂,敞開的房門,亦是跟著“吱呀”作響,沈湛抬眸看向門外夜色,見輕細的雨絲飄在暈黃的廊燈下,如綿針一般,越來越密,漸漸轉大,淅瀝打窗,沙沙作響,又一個不眠之夜,風雨淒淒,人間寒涼,深秋之後,將是凜冬,冬去,春會來嗎……

  ……永不會了……

  難得的十來日秋高晴爽後,京城地界再度風雨不休,一場秋雨一場寒,時節漸入深秋,滿目蕭條瑟冷,涼意逼人,因怕太子殿下受寒,雖尚未真正入冬,但建章宮還是一早即燃起了火盆,每日裏薰得殿內暖意融融,宛如春日。

  從前身子不爽的太後,最常待在慈寧宮內,甚少出門,但如今,無事時便往建章宮來看望孫兒,容華公主也常隨在母後身邊,隻是在母後笑容滿麵地逗孩子時,總是保持距離地坐在一旁,默默地瞅瞅孩子,再瞅瞅孩子的母親,不言不語。

  這日,太後邊抱著孩子笑同阿蘅說話,邊搖了會兒手中的撥浪鼓,見容華公主還是一如往日木木地坐在一邊,笑朝她道:“嘉儀,過來,抱抱你的第一個小侄子~”

  容華公主立將頭搖得比撥浪鼓還快,“不不不……我不會抱……”

  太後笑著放下手中的撥浪鼓,抱著孩子朝容華公主走去,“試一試,你以後也是要為人妻為人母的,先試一試,學學怎麽抱孩子。”

  容華公主僵坐著身子後仰,擺手拒絕,可母後還是將孩子抱放到了她懷中,軟嘟嘟的嬰兒身體靠上來,容華公主手都不知道怎麽擺了,連聲急問:“這樣?這樣?還是這樣?!”

  母後幫她調整好抱姿,笑道:“抱起來走一走,他喜歡人抱著他到處走走看看,你是他姑姑呢,現在多抱抱,往後才同你親啊。”

  “……姑姑,都叫老了”,容華公主癟著嘴輕輕嘟囔一聲,還是把孩子抱站了起來,她同懷中孩子大眼瞪小眼地盯了一陣,幹巴巴道,“好,我現在抱你走一走看一看,但你不許哭,你一哭,就會回到搖床裏,什麽也看不著了。”

  抱著孩子的容華公主,在殿內走了一陣,引她的小侄子,看看室內盆景,看看金玉飾物,起先還好,可沒過多久,不知怎麽了,懷中的小家夥,就不再有興致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了,伸出小手舞啊舞啊,口中也哼哼唧唧的,令她一頭霧水地著急看向母後。

  母後笑道:“他這是要娘親了。”

  容華公主見溫蘅走上前來,孩子立伸手朝她靠去,乖乖地挨在溫蘅的懷裏,好像那是最讓他心安的地方,一點都記不起方才是誰抱他看來看去了,心中輕輕地哼了一聲。

  母後近前攬著她道:“你小的時候啊,也像晗兒一樣,最喜歡母後抱你,別人抱都抱不久的,有時候母後抱累了,想放你下來歇歇,你都不依,哭鬧個不停,眼淚可比晗兒多得多了。”

  容華公主聽得臉一紅道:“女兒離不開母後嘛。”

  太後望著阿蘅母子親密的模樣,笑歎道:“是啊,孩子怎麽離得開母親呢。”

  她隻是隨歎著一說,容華公主卻聽得心中一動,她的心,本來就已經夠亂了,每日每夜、每時每刻,都亂的不行,這下子,更是如亂麻一般,怎麽理都理不清了。

  執迷一人、執迷了十幾年不能放手的公主殿下,眼望著溫蘅母子,微抿著唇,怔怔地不說話,不知殿外也有一人,正靜靜地望著她。

  皇帝人已在殿外靜望許久,他望著阿蘅、母後和晗兒,亦望著他一母同胞的親妹妹,望著她在怔怔靜望阿蘅母子許久後,慢慢靠入了母後的懷中。

  ……自那日心中微浮不安後,他即在嘉儀身邊放了不少眼線,嘉儀身邊的侍女,也都被一一秘密訊問,他知道,嘉儀曾悄悄出宮見過華陽大長公主,也知道,嘉儀近來同明郎有私下接觸……

  深秋寒風直往寬大的衣袖裏鑽,將人身上的暖意,驅得一幹二淨,心也像跟著變涼,皇帝人站在殿前,回身俯看這巍巍宮闕,滿目蕭瑟秋景,昭示著凜冬將至,這天,隻會越發冷了……

  寒冬將至,天氣愈發寒涼,而朝勢,卻隱隱焦灼起來,刑部侍郎聞成先被問罪,同部郎中、貴妃之兄、未來駙馬溫羨,擢升此職,而後三天兩頭即有官員被抓,雖罪名不一,有的是貪贓瀆職,有的是藐視聖意,但有傳言說這些罪名都隻是表象,這些人真正被抓的因由,其實都與定國公府謀逆案有關,其實定國公府謀逆案,另有冤情,聖上批允溫羨如此問罪抓人,是要重新徹查此案,有朝臣欲搬出先帝、製止此事,可這到底隻是傳言,而溫侍郎抓人另有罪名實據,想攔也沒正經因由諫攔,隻能耳聽著傳言愈烈,朝勢愈灼。

  前朝正因此事越發沸灼時,邊漠又有異動,寧遠將軍陸崢自請帶兵出征,因威武大將軍陸遠道正鎮守邊疆,小陸將軍為大將軍之子,又有擊退北蠻之功,是年輕武將中的佼佼者,看來自是不二人選,眾朝臣幾無異議時,又見武安侯走出朝列,朝上拱手自請,“微臣請與寧遠將軍同行,願為麾下曆練,盡忠殺敵,為陛下,為大梁披肝瀝血,死而後已。”

  高高禦座上的皇帝,隔著十二冕旒,靜望向階下朝他躬身的年輕男兒,沉吟不語。

  建章宮密室的暗格裏,放著一瓶產自南疆的無味劇毒,乃從嘉儀殿中,秘密搜出。

  第182章 高興

  先前因怕溫蘅借酒澆愁,怕她飲酒傷身、傷著腹中的胎兒,皇帝吩咐夫人懷孕期間,禦殿膳桌不許進酒,他也就真的四五月下來,在禦殿滴酒不沾,後來溫蘅生下晗兒,禦殿膳桌上,才又如從前,隨著各式珍饈美味,擺上一壺佳釀,皇帝也不多飲,膳時喝上兩三盅即罷手,隻因他怕喝多,酒味會熏著晗兒,晗兒會不要他這個父皇抱了。

  平日裏,總是如此的,但今夜,皇帝飲罷兩三盅,卻仍沒有罷手,溫蘅無聲地用著晚膳,望著皇帝幾不動箸夾菜,一直自斟自飲,將一壺酒喝了大半後,仍不停手,一手執著酒壺提柄,一手握著酒杯,雙眸幽空地望著清液垂灌入杯中,一杯杯地沉默灌下,之前一見到她,就總合不上的話匣子,今夜也像是被扣上了鎖扣,晚膳用了大半,都沒聽他說幾句話,整個人似被沉重的心事壓著,縱是一杯杯消愁酒順喉入腸,也無法排遣半分。

  溫蘅隻見過皇帝這樣一次,是在他摔壞那道嵌寶手鐲的晚上,他似被何事震到,整個人都懵怔怔的,心事重重,但那一次,他也沒像今夜這般沉重,到這般醉飲不停的地步……

  罕見的靜寂晚膳,沉默用至尾聲,溫蘅眸光掠過皇帝麵前幹淨的碗箸,放下手中的玉箸,輕聲問道:“陛下有什麽心事嗎?”

  皇帝因這聲輕問,略略回過神來,恍惚地“哦”了一聲道:“就……有幾件朝事,有些棘手……”

  他說著下意識再倒酒,卻發現酒壺已經空了,怔怔地垂下手,對上溫蘅靜望著他的眸光,又補了一句道:“和定國公府一案無關,別擔心。”

  皇帝站起身來,微低身輕親了下溫蘅臉頰道:“朕還有折子沒批完,去禦書房批完再回來就寢,你先睡,早些歇下,晗兒讓嬤嬤們照看一夜無事的,別總累著自己,好好睡個安穩覺。”

  他柔聲囑咐了幾句,又走至嬰兒搖床旁,搖看了床中的晗兒一會兒,而後走離此殿,溫蘅望著皇帝的身影遠去,也未如他所說,將晗兒交由乳母嬤嬤照料,仍是抱至寢殿龍榻旁的搖床中,親自照顧。

  盥洗上榻許久,中間也已起來喂過晗兒一次,時近子夜,皇帝卻始終沒有回來,溫蘅望著懷中的晗兒漸又睡沉,將他輕輕放進嬰兒搖床中,站看良久,終是喚了乳母嬤嬤進來照看,披衣出殿,往禦書房去。

  但禦書房卻是漆黑一片、並無燈火,溫蘅詢問聖蹤,宮侍回說禦駕去了摘星閣,溫蘅靜默片刻,令人取來披風係上,命雙侍提燈在前,再往摘星閣去。

  摘星閣乃宮中觀星所在,位處高地,寒冷的初冬夜風,越往上走越是凜烈,刮在麵上,如刀割一般,溫蘅產後身子尚未完全恢複,在夜色淡星下,慢行許久,才越走過最後一級石階,來到摘星閣前。

  與一眾禦前宮侍,垂手侍立在摘星閣前的趙東林,見來人竟是貴妃娘娘,吃了一驚,忙迎上前去,溫蘅朝燈火渺茫的殿閣看去,問:“陛下是怎麽了?”

  趙東林欲言又止,隻道:“……奴婢不敢妄揣聖意……”默了默,又小心地覷著溫蘅神色,猶豫著嗓音輕低,“奴婢隻知,這摘星閣,陛下少時,曾與武安侯來過……”

  溫蘅未再多問,隻向前走去,趙東林緊走在前,也未通聲傳報,直接親自躬身推開閣門,自侍從手中提過一盞琉璃羊角燈的溫蘅,跨入門檻,向裏走去,一級級拾階而上,走至最頂層,見皇帝正靠窗席地而坐,腳邊散落著淩亂的酒杯酒壺,透窗而入的寒風,吹攪得室內酒氣紛亂,趴在窗邊的皇帝,似也感覺不到寒冷,抬首仰望著漆黑蒼穹,手中握拿著一把匕首,寒鋒微露,夜色裏折射著冷冽的光芒。

  溫蘅在樓梯口處駐歇靜望片刻,提步上前,她的腳步很輕,但在這萬籟俱寂的初冬夜裏,再輕的聲響,也能沉沉地落在人心上,皇帝聞聲看來,醉亮的雙眸瞬了瞬,像是要站起身來迎她,但身體卻因酒醉動作遲緩,一下子未能好好站起,反趔趄地後退了下,等他真正站直起身,溫蘅已走上前來,皇帝望著她沉靜的容顏,唇微顫了顫,問:“你怎麽來了?”

  溫蘅沒說話,隻是放下提燈,伸手將長窗闔上,冷風暫息,皇帝似這才發覺周邊寒氣逼人,四看尋去,將先前解落在地的織金玄龍暖裘,拾披在溫蘅肩頭,又手伸到她衣襟前,幫她攏緊。

  溫蘅手搭上皇帝握著的烏金匕首,皇帝攏裘的手一頓,看溫蘅自他手中拿過那匕首,指撫著其上“斷金”二字看去,默了默道:“這是明郎送給朕的……在……在他去年回京後……”

  這話說下,皇帝似也覺諷刺可笑,神色嗆然,唇際微勾起的冷嘲弧度,也似一柄尖銳彎刀,戳在人的心裏,“早知今日,早知你的身世,早知定國公府有冤,朕不如忍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再對你陳明心意,光明正大地告訴明郎,朕愛慕與他命定無緣的前妻,朕想予他從前的妻子一段新緣,朕想同她生兒育女,朕會好好照顧她一輩子……”

  溫蘅不語,聽皇帝嗆然低語許久,啞聲問道:“你說,明郎他……會不會對朕動殺心?”

  溫蘅將鋒利的寒刃送回鞘中,犀利的冷光,在眼前一寸寸隱沒,她微垂眼簾,不答反問:“若是陛下易地而處,會當如何?”

  皇帝無言良久,亦是未答,隻是啞沉低道:“朕少時剛被封為太子時,曾和明郎來過這裏,仰望夜空,尋找紫微桓中的太子星,明郎那時曾說,日後朕為君他為將,朕勵精圖治,他抗禦外敵,共衛大梁江山……”

  越發低啞的聲音,就如不可追的往事,漸不可聞,大梁朝的年輕天子沉默許久,輕道:“如今的太子星,是咱們的晗兒了,夜深了,我們回去吧,回去看看晗兒,晗兒若醒時見不著母親,許是要哭鬧的。”

  皇帝攜溫蘅下樓,一手提燈,一手握著她的手道:“天冷得很,下次這般夜深,不要再出來找朕了,朕不管去了哪兒,都一定會回到你和晗兒身邊的”,靜默片刻,將她的手握得更緊,嗓音低執,“但你來找朕,朕很高興,不管是因為什麽,朕都很高興。”

  守在摘星樓外多時的趙東林,見聖上與貴妃娘娘提燈出來了,忙領著一眾宮侍近前隨侍,但聖上卻讓他們離遠些,趙東林遂揮手讓眾侍退得遠遠的,自己則不遠不近地跟著聖上,望著漆沉夜色中,聖上與貴妃娘娘慢步下階,走在滿天星子下,冷寒的夜風吹得他們衣裳輕飛,亦將本不可聞的聖上輕低話語,悄悄吹送至他的耳邊。

  “……阿蘅,若朕與明郎必死一人,你……會選誰?”

  趙東林聽得心猛地一顫,怔望著不遠處的背影,憂思複雜。

  ……一位趁勢仗權逼辱貴妃娘娘,卻又一而再地救貴妃娘娘性命,為她家族翻案,一位與貴妃娘娘隔著血海深仇,卻是貴妃娘娘從前深愛的夫君……貴妃娘娘……會選誰……

  趙東林有心要聽,但不知道是貴妃娘娘並未回答,還是貴妃娘娘回答的聲音實在太過輕低,他極力豎著耳朵辨聽,卻什麽也沒聽到,隻是望見徐行下階的聖上,頓住腳步,看向貴妃娘娘,晦暗的光線中,他看不清聖上神情,但見淡星蒼穹下,聖上凝望娘娘許久,捧起貴妃娘娘雙頰,深深吻下。

  寒風刺骨,這高高的長階,好些年前,他也曾在夜裏佇立,那時聖上初被封為太子,人前十分老成持重,但在武安侯麵前卻不會如此,一如從前,半點不改,夜色中,兩個少年從摘星樓出來,一路笑跑了下去,一個喊“明郎”,一個喚“六哥”,清亮的笑音暢響,似能驚醒天上仙人,一眨眼,時光飛逝,少年的笑音與身影都不見了,耳邊隻有呼嘯的風聲,眼前之人,是大梁朝的天子,和他最愛的女人。

  ……皇家原無父子兄弟,何況異性兄弟……

  他從前原以為聖上與武安侯是不同的,但再多的不同,怕也敵不過諸事磋磨,寒寂的夜色中,趙東林心中不安地隨侍聖上回宮,待聖上與娘娘歇下,令幾個徒弟輪值守夜,回廡房安置,卻輾轉半夜難眠,第二日強打著精神,再至禦前,聽聖上吩咐罷朝一日,令朝臣皆散,單傳武安侯來,且不是在以往議事的禦書房,而是傳進內殿時,心中忐忑更甚。

  奉命召傳的內監,麻溜地垂首出殿,趙東林近前伺候聖上更衣,見貴妃娘娘也已醒了,隻是倚坐榻上未起、靜靜望著聖上,而聖上手裏似攥拿著一物事,一直未放,等他隨侍聖上走至外間,看聖上將那物事往膳桌上輕輕一擱,心也登時跟著往下咯噔一沉。

  ……那是自容華公主宮中搜出的劇毒藥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