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7728
  ……聖上完全信任武安侯嗎……

  ……也未必……

  ……允他們這樣兩個人帶兵出京,聖上心中,是何謀算……

  風雪夜色中,陸崢靜望著武安侯與他的禦賜寶馬,心裏又轉想到主帳案桌秘匣裏,鎖著的那封未拆的密信。

  那信,是他離京前,聖上親筆所寫,聖上當時告知與武安侯密談內容,將這信遞與他道,如若武安侯赴邊抗敵,將信燒毀,如若武安侯一意孤行,屆時拆開信封,照信行事,如今行程已將近半,離親見武安侯抉擇,沒有多久了,這信,有沒有得見天日的機會……

  陸崢暗思片刻,忽地想到,武安侯那裏,會不會也有同樣一封類似的密信?

  ……如此一想,倒真想提前看看信的內容了……

  陸崢這般思量許久,心頭忽又一跳,也許聖上要的就是他提前看信,要的就是他猜想武安侯那裏也有一封針對他陸崢“一意孤行”的密信,要他知道一旦他“一意孤行”,會立刻有何下場,根本沒有反撲之機……

  ……也許武安侯那裏,也真有一封出自聖上的密信,也與他一般,知道了他與聖上的密談,聖上也是要武安侯如此想,要他們彼此猜疑受製,彼此監看,逼得誰都不許“一意孤行”,隻許往那條忠君衛國的道路上走……

  ……縱是他不要妹妹女兒,不要家族聲名,武安侯也同樣拋卻一切,執意聽從華陽大長公主之命,雙雙“一意孤行”,想來聖上,也另有準備……

  所謂帝王權術……夜色中,陸崢憶著建章宮的大梁天子,在心底無聲淡笑,能穩當當坐在那金鑾寶座上的,豈會是糊塗之人……

  雖已夜深,建章宮外殿猶是燈火通明,睡醒身邊無人的溫蘅,見外殿燈光明亮,起先以為皇帝是在外殿熬夜批閱奏折,結果將晗兒喂飽哄睡後,走出一看,卻見書案上擺的不是堆積的奏折,而是一大金盤凍雪,而皇帝,正坐在案後抓雪攥團,他似是想將手裏的雪團,攥實一點,結果用力過猛,手中雪團被他攥爆,雪珠子噴了一案,也濺了他滿頭滿臉,活像隻呆頭鵝。

  第185章 雪人

  雪後的深夜,猶為靜謐,無風呼嘯,萬籟俱寂,隻地上銅盆裏燒紅的銀骨炭,在這幽寂冬夜裏,發出輕微的“吡剝”聲響,隨之款款燃送暖意,配合殿下地龍,薰得這偌大寢殿,暖如春夜。

  這般靜暖良夜,本該助人好眠,但暗有心事的皇帝,卻遲遲難以入睡,他在心中算著大軍行程,想著明郎,想著陸崢,想得心思凝重,摟擁的手臂,也不自覺用力了些,在聽懷中人似是不適的一聲輕喃後,忙醒過神來,低看她有沒有被自己弄醒。

  ……自有了晗兒,她夜裏難睡安穩覺,這會兒晗兒吃飽喝足困睡了,她也得好好睡上兩個時辰才是,可別讓他給弄醒了……

  皇帝小心低頭看去,見他鬆開手臂後,溫蘅微蹙的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來,重又安恬睡去,悄鬆了一口氣,低首輕親了親她的臉頰。

  他動作輕柔地摟她在懷,感受著她的溫暖氣息,目望著榻邊的嬰兒搖床,想著他們的晗兒也在安睡,心中柔暖,將方才的鬱沉思緒,都壓了下去,唯想溺在這方歲月靜好的溫暖天地裏,就此長睡不複醒。

  皇帝正這般心神悠然地滿足了沒多久,就聽搖床中的晗兒,發出了動靜,像是要醒,忙輕手輕腳起身,蹲在榻邊為溫蘅掖好被子後,趿鞋下榻近前看去,見搖床中的晗兒,小手攥著緊緊的,眉頭也皺皺的,看著確實像快睜眼哭嚎了。

  因怕晗兒哭鬧吵醒溫蘅,皇帝急忙將他抱到懷中,手撫著他的背,好生哄慰催眠,口中也不停地輕輕念叨,一會兒道:“你一個多時辰前,才剛剛吃過呢,不餓的,不餓對不對……”一會兒道:“睡吧睡吧,好好睡,睡久一些,也讓你母親多睡一會兒……”一會兒又道:“你母親為了你,好累好累的,你要是把她累病了,朕是要教訓你的……”

  皇帝一通碎碎輕聲念叨,又是努力說服,又是暗暗威脅,最後還哼唱起了平日溫蘅唱給晗兒聽的童謠,終於安撫成功,讓晗兒重又沉入香甜的夢鄉之中。

  他小心翼翼地將晗兒放回搖床中,輕輕地搖著床沿,疼愛地望著晗兒恬靜的睡顏,望著他圓潤雪白的小胳膊小腿,忽地想起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因羨嫉父皇偏寵七皇子,羨嫉父皇親手捏雪人給七皇子玩,曾在心底立願,未來若有了孩子,定要親手給他的孩子捏雪人玩,如今,孩子有了,外頭也正落了雪,可不正是實現心願的時候?!

  皇帝這般一想,心中熱切,連明日都等不到了,披了外衣即往外殿走,命守夜的內侍,拿金盤去外頭盛些幹淨白雪進來。

  內侍遵命端金盤去了,等捧著一大盤白雪入殿時,皇帝已命人將書案清幹淨,令內侍就將盛雪的金盤放在案上,而後坐在這張處理天下大事的禦案後,興致勃勃地捏起白雪來。

  皇帝原以為捏雪人很簡單,不就是捏一大一小兩個雪團團,再找些紅棘果之類的材料,做雪人的眼口鼻就好了,他原還想著多捏一些,捏上一排,結果第一步攥雪團,就犯起難來。

  力氣小些,不成形,鬆鬆垮垮的,力氣大些,捏成硬疙瘩,雪團硬梆梆的,不但不圓潤,上麵還留有他用力捏的指痕,半點不美,皇帝嚐試許久,都達不到他心中的完美,不由有些急躁起來,手下一個用力,生生將手中的雪團給捏爆了,冰雪珠子,不僅噴了一案,還濺了他滿頭滿臉。

  比這狼狽情形更糟糕的是,皇帝一抬眼,見溫蘅正站在垂簾處、朝這裏看著,將他這滿頭雪渣子的狼狽情形,全都看在眼裏,更是羞窘,忙低下頭來,急拿衣袖擦拭。

  正擦著,腳步聲近,溫蘅走到了他的身邊,皇帝擦拭的動作頓住,低著頭,訕訕道:“……朕……朕想捏個小雪人……逗晗兒開心……”

  原怕在內殿裏弄,會吵著溫蘅和晗兒休息,又想著要給溫蘅一個驚喜,才特意避開她們母子,坐在外間捏雪人,沒想到捏個雪團而已,竟搞得這麽狼狽,還叫溫蘅看見了他這狼狽樣,大窘的皇帝,平日裏臉皮再厚,這會兒也訕訕地不知說什麽好了。

  他正訥訥低首,忽見纖纖素手遞了一塊帕子過來,一怔後趕緊接住,抬頭看去,意識到溫蘅身上衣裳單薄、未披外衣,也未及擦臉,先將身上披著的龍袍,扯披在了溫蘅肩頭,邊幫她攏好,邊拉著她在寬大的禦座上坐下問:“怎麽醒了?可是晗兒又醒鬧著要喝奶?”

  “已經喂過了”,溫蘅望著一案雪渣子道,“晗兒又已睡著了。”

  “吃吃睡睡,真像是隻小豬了!!”

  皇帝這般無奈笑歎著,眉宇間卻全是寵溺之色,他邊拿溫蘅予的帕子擦臉,邊見溫蘅欲伸手抓雪,緊握住她的手攔道:“冷得很!別凍著手!”

  他道:“讓朕來吧,朕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想著給未來孩子捏雪人玩,今夜正好償此夙願。”

  這樣頗有幾分豪氣地說了,皇帝又想到了方才攥爆雪團的狼狽情形,麵上又不禁有些紅,默了默道:“朕多練幾次,定能捏好的。”

  他放下帕子,在溫蘅目光的注視下,抓起一團雪手握著,卻一因不知是該輕該重,不知怎樣算是輕、算是重,不知怎樣才能既捏得瓷實又不留有指痕,又因在溫蘅的目光注視下,壓力倍增,生怕出醜,故而空握著一團雪,遲遲沒有發力去攥。

  皇帝如此僵著手臂僵了好一會兒,想著總這樣僵著也不是辦法,就如民間俚語所說,醜媳婦總要見公婆,一咬牙,正準備試著發力捏攥時,一雙溫暖輕柔的手,覆了過來。

  皇帝看溫蘅將他掌心的雪撮了撮,又慢聲細語地教他如何抓握,如何邊攥邊調整方向,大體成形後又如何補雪湊圓,按她所教認真去做,手下雪團,果真比之前所攥,圓實好看了許多,忍不住勾起唇角,又道,“真希望晗兒長大後,像你這般心靈手巧,這方麵,可千萬不能隨了朕。”

  溫蘅道:“隻是熟能生巧罷了,青州琴川不似京城,冬日雖也落雪,但隻有兩三場而已,且輕薄得很,一兩日就化幹淨了的,故而小的時候,回回見下雪,都像是過節一般,捧著盆盤到處集雪,搶著時間捏雪人玩,有一次晚上捏了放在窗口,第二日醒來卻瞧不見了,還以為是誰拿了去,哭鬧著要父親和哥哥幫我捉住那小賊,把我的雪人寶寶找回來,殊不知那雪人,已被第二日的陽光給曬化了……”

  皇帝看她憶說起琴川舊事,眉眼間淡淡的悵惘裏,勾係著無限的懷念,沉默片刻道:“回回聽你說起青州琴川,朕心裏都想著有機會要去看看,看看是怎樣的清秀好山水,養了你這樣的好女子來,以後有機會,朕帶你回琴川故土,你當向導,帶朕四處看看,走一走你幼少時遊玩過的山水,看一看你長大成人的家宅,好不好……”

  他看她微垂著眼睫不說話,默忍了忍,還是說出口道:“青州琴川,定是個好地方,隻是你如今的身份,天下皆知,再回琴川定居,極其不便,不僅四鄰街坊,整座琴川城,都是好奇窺視的眼睛,難過安生日子的,縱同你父兄回故居住下,也難有從前的清靜自在,若你想念琴川,朕以後每隔幾年南巡一次,帶你還有你父兄一起回去看看,在琴川城小住一段時日,就住在你家舊宅可好?”

  明亮的燈光下,烏睫在眼下垂落青影,如兩隻暗蝶,隨著睫動振翅,隨時都會翩翩飛遠,消失不見,皇帝望著長久靜默不語的溫蘅,心中不安更甚,想要伸手抱她,可手上都是雪水,又冰又濕,他急拿了帕子擦捂,還未捂暖手,她即已站起身來,背著身輕道:“夜深了,陛下也早些睡吧,目前時勢錯雜,陛下也當養精蓄銳,少分些心在旁的事上才是。”

  皇帝望著她的背影輕道:“時勢是天子需操心的,元弘心裏,這些旁的事,最為重要。”

  走遠的腳步,還是沒有緩滯停留,溫蘅未再看身後,仍是慢慢走回寢殿,看搖床中的晗兒依然睡得香沉,不知世事,無憂無慮。

  她凝望許久,欲上榻躺下,才意識到自己身上還攏著那件龍袍,將之取下掛擱在一旁的衣架上,望著其上織金玄龍雲海縱騰,威勢赫赫,睥睨蒼生。

  ……那些不堪的時日裏,她是極厭這至高無上的紋樣的,每每望見,就意味著又是一次不堪,又一次拽著她往深淵裏沉,提醒她所處境地是如何齷齪汙髒,她覺自己被這淩厲的龍爪死死壓鉗住,被這金龍肆逞私欲,嚼咽血肉,拆骨入腹,這一生都將被它鎮壓爪下,不見天日,難有掙脫的可能,內心之煎熬痛苦,如今想來,仍是刻骨銘心……

  ……縱是如今能平靜地望著,感激這赫赫威勢、至高無上,但心底留下的影子,又怎麽做的到徹底消失得一絲不剩……

  側躺榻上的溫蘅,長久未睡,這長久的時間裏,身邊無人,外殿依然明亮,一直到她朦朧闔眼,也未見皇帝回寢殿,直到翌日天明,她睜眼醒來,才望見正在榻邊逗孩子的皇帝,看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一個渾圓精致到近乎完美的小雪人,輕聲笑對晗兒道:“看看,這是父皇特地為你做的,喜不喜歡?”

  第186章 往事

  晗兒眼也不眨地盯著雪人娃娃瞧,盯著盯著,小手一揮,朝雪人碰去,指尖才剛碰到,即被冰得一瑟縮回,皇帝忙給他小手“呼呼”,邊呼邊笑道:“冰冰,冰冰是不是?”

  不會說話的晗兒說不出“是不是”來,隻是眉頭微皺地盯著那凍人的玩意兒,微癟小嘴,又要伸手去碰,皇帝真怕他凍傷了手,舉得高高的,不叫晗兒碰著,晗兒見狀自是急了,更是要去夠碰。

  花大半夜捏製雪人娃娃的皇帝,原是為逗寶貝兒子開心,結果還沒怎麽開心呢,就把晗兒惹急了,瞧著還像是快急哭了,皇帝一下子真是哭笑不得,也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隻能一邊將那雪人舉得更高,一邊著急地不停“對牛彈琴”道:“凍手手,晗兒,這個凍手手,不能碰的……”

  榻上的溫蘅,看他二人,小的要急哭了,大的也快急冒汗了,開口道:“讓我抱會兒晗兒吧。”

  皇帝聽溫蘅醒了,忙轉身將晗兒抱給她,晗兒看到娘親,雖被吸引了注意力,但還是沒忘記那個冰冰涼涼的玩意兒,蜷在溫蘅的懷裏沒一會兒,圓溜溜、水汪汪的眼睛,就又轉向了皇帝,努力逡巡找看那白冰冰的物事。

  溫蘅柔喚了幾聲“晗兒”,都沒能將晗兒的魂兒,給喚回來,無奈輕笑著對正背著手、將雪人藏在身後的皇帝道:“快將它收起來吧。”

  這是他親手給晗兒做的第一件禮物,為此忙活了大半夜,現下卻得收起來不給晗兒看見,皇帝自是不甘,卻也無法,晗兒的小手白嫩嫩的,可不能給凍壞了,隻能將手朝後伸,吩咐侍從道:“藏冰窖裏,別讓它化了。”

  侍從悄悄地從聖上手裏接過雪人,袖走離殿,溫蘅抱哄了一會兒晗兒,起身下榻盥洗梳發,皇帝雖隻睡了兩個時辰,但精神尚可,也早盥洗好了,遂也不要嬤嬤等抱孩子,又將晗兒親抱在懷中,坐在溫蘅身旁,一邊逗孩子,一邊看溫蘅梳妝,還不時抓著晗兒的小手,去逗溫蘅,自覺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他正悠哉哉了沒一會兒,自鏡中看到簾後趙總管似從內侍手中接過折報的溫蘅,想到自己的那件心事,揚聲問道:“趙總管,可是那件事有結果了?”

  趙東林可不敢怠慢貴妃娘娘,忙打簾近前道“是”,並躬身呈上那件折報。

  他如儀辦事,可不知為何,聖上卻似對此有些不悅,似是他打攪了什麽,趙東林不解不安地退至一邊,看貴妃娘娘拿過那份折報後,便認真看起,全神貫注。

  皇帝雖不悅趙東林打攪了他們一家三口的和睦氣氛,但折報既已送來了,溫蘅也已看上了,他也不好表現出什麽不滿了,畢竟,他知道這封探查定國公夫人舊事的折報,對溫蘅來說,有多麽重要。

  抱著晗兒在旁的皇帝,也對定國公府舊事好奇得緊,探頭一同看去,方知定國公夫婦與華陽大長公主及老武安侯,當年到底是何淵源,這些舊事,因父皇自謀逆案塵埃落定後,便下令不許再議定國公府相關,被時光掩埋多年,所以到如今,鮮有人知,若非因溫蘅身世揭露,定國公府一案有冤,才被深挖出來,許就要這般永永遠遠,為時光掩藏了。

  乍然知道母親舊事,心情定然沉重,皇帝也不敢在這時候同溫蘅玩鬧,看她沉默地合上折報、神色沉凝,溫聲安慰她道:“善惡到頭終有報,一切都會大白於天下的。”

  溫蘅望向皇帝,靜靜問道:“定會終有報,是嗎?”

  想到與明郎密談時,所做下的承諾,有些心虛的皇帝,借逗晗兒玩,別開眼去,輕輕地“嗯”了一聲。

  溫蘅移開靜望皇帝的眸光,重拿起金梳,手攏著長發,望著鏡中的自己,輕道:“會終有報的。”

  ……終有報……

  ……離所謀之事愈近,沉埋多年的往事,愈是浮上心頭,近日來,連夜夢中也是頻頻想見,假作孕肚的年輕婦人,明明大限將至,卻還是昂首挺胸地靜望著她,含笑說出“終有報”三個字,她那丈夫,她那令人厭憎的丈夫,亦平靜地望著她,視她如陌生人,她想看他們在她麵前跪地懺悔求饒,想他們卑賤地匍匐於她腳下,卻什麽也看不到,她想在行刑當日,看他們在臨死之前的恐懼表情,看他們戰戰兢兢、心驚膽戰,可最終看到的,卻是兩具交纏如連理枝的焦骨!

  ……明明已教他們付出了血的代價,明明已報了仇,可心中的恨意,卻還像是因這種種不足,沒有徹底發泄出來,不快得很,怒恨之下,她命人將那兩具焦骨挫骨揚灰,如此雖暫解心頭之恨,但卻也因此沒發現溫蘅尚活於人世,讓她多活了這麽多年……

  ……多活著也好,一個淫婦,正好與元弘臭味相投,毀了他苦心經營多年的明君聲名,如今天下誰人不知,高高坐在那金鑾殿寶座之上的,是個不仁不義的卑鄙小人,空負了武安侯的赤膽忠心、耿耿情義,能令元弘如此自毀城牆,讓這賤種多活這些年,也算值了。

  ……也就這麽些年了,終有報,該到頭了……

  晨起梳妝的華陽大長公主,含笑望著鏡中精神奕奕的中年婦人,揮手屏退伺候梳妝的侍女,親自打開妝奩匣,挑揀簪釵。

  ……二十年,自那對背叛她的賤人命喪黃泉後,她又享了榮華富貴二十年,沈郎還在時,顯赫的地位,熾熱的權勢,心愛的丈夫,乖巧的兒女,一切都是圓滿的,後來沈郎去了,權勢爭鬥,兒女離心,這七八年裏,她雖人前顯赫,但私下裏殫精竭慮,也著實辛苦,但如今,這辛苦也將到頭了,她的回報,這世上最盛大的回報,就快開始了……

  ……二十年,二十年的榮華富貴後,她將有一個全新的權勢鼎盛的二十年,而那對已飄搖了二十年的孤魂野鬼,就將和他們的女兒在黃泉下團圓,一家三口,同下地獄,永遠沉淪……

  ……錦瑟……錦瑟……

  華陽大長公主在心中念著這個親取的名字,自匣中拈取了一支赤金牡丹流蘇長簪,對鏡比看。

  二十多年前,錦瑟就這般站在她身後,打開帶來的一匣子珠玉簪釵,一支支拈取在手,置她鬢側比看,問她最中意哪一支。

  那一匣子做工精美的簪釵,都是錦瑟為她做的,她細看許久,令她簪上那支牡丹金簪,錦瑟邊為她簪上,邊道牡丹真國色,這支金簪甚是配她。

  當然,她是大梁朝的公主,自如牡丹雍容華貴,身邊圍繞著的,本也該都是華貴花枝,但偶爾也有意外,原該生在山野間的虞美人,偶也會因緣際遇,落長在她的身旁。

  原也不是主動要去救這卑賤之人的性命,她隻是厭惡晉王的側室柳氏,為給這柳氏添堵,故意與柳氏作對,才順手幫扶了下而已。

  那時的錦瑟,還沒有這名字,人皆喚她尹七娘,她是商戶尹家的當家人,自打十二三歲父死,從一幫異母兄弟中踏出路來,執掌家中經商之事,專營女子首飾衣裳,幾年內便重振落魄家道,連一些公侯婦人、名門千金,都漸聞尹氏華裳聲名,命侍女至尹氏訂做衣裳首飾。

  但這樣富貴聲名漸盛,背後卻無倚勢,自要遭人眼紅,柳氏經商的哥哥,便盯上了這塊肥肉,與柳氏商議好,讓柳氏先找尹七娘訂裁裙裳,而後誣尹七娘蓄意謀害,想借晉王之勢,毀殺了尹氏的當家人,令尹氏失了聲望內亂,而後趁機吞並之,往後兄妹財源滾滾。

  她早因柳氏這寒微商戶女,仗著晉王的寵愛,竟敢在她麵前拿喬而深厭之,自不能讓她稱心如意,順手打破了她的如意算盤,揭了她在晉王麵前柔弱下的黑心肝,看柳氏自此失寵,心中快意。

  雖隻是想讓柳氏不好過而已,但尹七娘對她的順手幫扶,感激不盡,口口聲聲要報答恩情,她欣賞這尹七娘不似別的女子矯揉柔弱,亦看重她的經商手段,諸事所謀,皆需金銀,縱是皇兄縱寵,那些金銀也隻夠一名公主肆意花銷,對心向朝堂、需要拉攏人心的她,可還不夠,也是另需生財之道,尹七娘需勢,她需財,她幫扶尹七娘,以尹七娘的能耐,背後有人倚仗,再無後顧之憂,自是能將生意越做越大,也會向她供呈流水般的金銀,作為回報。

  原隻該如此便罷了,把她看做驅使的屬下就是了,可偏偏,動了一點真心……

  她自小性情與諸公主不同,並不願安於閨中,與女紅琴棋為伴,可身邊全都是柔柔弱弱、規規矩矩的同齡女子,看得人心煩,無趣了好些年,難得見到這樣一個合她性情的女子,與她同樣不拘泥於女兒之身,敢想敢拚敢做,又有手段有魄力,不由在心底有些,把她當朋友了……

  她能這樣想,該是她天大的福氣才是。

  相交越深,她知她在人前以“七娘”自稱的原因,是因她極厭亡父為她取的閨名“盼兒”,盼兒,盼兒,並不是她父親盼著她的出世,而是她父親見她母親生的是女孩兒,極為失望,取這名字,是盼著她母親下次生個兒子來。

  誰說女子不如男,她知道“尹盼兒”此名的真意,冷笑出聲,道要為她取個新名。

  她說她救了她一命,相當於予她新生,欣然請她賜名。

  她沉思片刻,道出“錦瑟”二字。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她含笑道:“錦瑟思華年,尹錦瑟多謝公主殿下賜名,永不忘殿下恩德。”

  最好的時候,元宣華與尹錦瑟,兩個未出嫁的女子,一明一暗,將生意越做越大,從首飾衣裳到其他民生之物,處處鋪展,京城商貿,尹氏風頭無出其二,她甚至動用關係謀劃,令尹氏成為皇商,涉足茶鹽,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上元夜裏,她們一同登上高樓,俯看京城繁華燈火,舉杯共飲,天氣晴好時,她們一起去京郊騎馬,在風中歡笑,將那些不中用的紈絝子弟,遠遠甩在身後,那時的暢快,現在想起,還是記憶猶新,那時的錦瑟,雖有一手家傳的好手藝,但也隻會再為她一人親自製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