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8317
  皇帝輕道:“也是您的夫君。”

  太後聽了“夫君”這兩個字,倒淡淡笑了,如煙的笑意中宛有低低的歎息,“……隻有皇後的夫君,才是天子,於底下妃嬪,天子就是君主……哀家這一世,隻嫁過一次,也隻一位夫君,葬在青州的廣陵城,已沉睡了二十一年了……生不同寢死同穴,其實,哀家曾想著,百年之後,悄悄地葬回去……”

  皇帝聽得一驚,“……母後!”

  太後安撫地拍了拍皇兒的手,淡笑道:“隻是想想罷了,知道不合禮儀,也叫你為難,罷了罷了。”

  皇帝心裏一鬆的同時,更為複雜的心緒,如潮湧了上來。

  ……若說父皇漆黑如墨,母後便似雪水澄澈,一世算計人心的父皇,竟就栽在心如琉璃的母後身上了,明明一句話的事情,同榻而眠多少年,竟始終沒能挑破,偏要在臨死前意識不清時,才吐露心聲……

  ……可到那時,說與不說,又有什麽意義呢,這一世,終是無緣了……父皇他擁有母後那麽多年,為何從來不說呢……

  皇帝暗思兼按摩許久,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眼看著快到用午膳的時辰了,想著有許久未陪母後用膳了,遂道:“兒臣今兒個中午,陪母後一塊兒用膳吧。”

  一提到用膳,太後就想到不久後的嘉儀生辰宴,心中就煩亂得很,看這禍禍兒子也煩亂得很,十分直接地拒絕道:“哀家看著你吃不下,你回承明殿陪阿蘅吧。”

  被嫌棄的皇帝隻能告退出殿,他人朝外走了幾步,想著或許溫蘅見他不在,午膳還用得多些,心中一歎,走路的步子也跟著放緩幾分,身為堂堂天下之主,一時倒有些不知該往哪兒走好了,從前他無事時,想找人一起喝酒用膳,直接傳明郎入宮就是了,如今也不行了……

  夏天明晃晃的日頭下,皇帝前行的腳步,因滯重心事正越走越慢,忽聽前頭傳來輕輕的笑聲,抬眼見是嘉儀邊逗著廊下的鶯雀,邊提裙跑走了過來,蹦蹦跳跳的,還像個孩子似的,不由看得麵露笑意,和聲喚問道:“嘉儀,是來陪母後用膳的嗎?”

  容華公主心裏,可還記著皇兄不肯解除婚約的“仇”呢,見是皇兄喚她,麵上笑意立時一斂,板著臉僵著身子上前,朝皇兄行了個僵得不能再僵的福禮,便把頭一扭,昂著脖子擦肩走了。

  第169章 命緣

  “母憎妹嫌”的皇帝,孤零零地負手站在長廊下,同懸籠裏的鸚哥兒,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陣兒,終是抬腳回了承明殿。

  承明殿內,溫蘅正準備用膳,人剛剛挨桌坐下,還未動箸,皇帝見狀笑道:“朕回來得正好”,邊就著侍女端來的溫水淨手,邊挨著溫蘅坐了,朝膳桌上的珍饈瞧去,“讓朕看看今兒個有什麽好吃的~”

  眸光繞桌逡巡一圈,落在了一道了牛肉羹湯上,皇帝道:“這個好,朕舀一碗給夫人開開胃。”

  說著也不讓侍女動手,真親自站起,舀了一小碗熱騰騰的羹湯,端呈到溫蘅麵前,邊十分殷勤勸她進用,邊還順說了一句玩笑話,“這羹湯鹹淡得宜,美味得很,宮裏的禦廚,定不會手抖潑鹽的,夫人趁熱喝。”

  皇帝語指那樁她用牛肉鹽湯齁他的舊事,說了這句玩笑話,原是想設法調節調節氣氛,但玩笑話說下了,原就冷淡的氣氛,不但沒有半點回暖,好似還有點更冷了,皇帝默看她神色淡淡,勉強含笑補救了一句道:“但這宮裏的禦廚做得再好,也不及夫人做得美味,夫人的廚藝,朕吃上一口,就一世難忘的。”

  這句話,原是想讚美她的廚藝,可聯係之前那句,怎麽聽怎麽有點譏諷意味,皇帝說完這話,才覺不妥,默了默,又趕緊補救道:“朕是真覺夫人廚藝極好,不是在譏諷夫人……雖然那牛肉羹湯是有點鹹,但朕知道那不是夫人的真實水平……以夫人廚藝,撒鹽定然得當,不會有誤……不,不鹹,其實不鹹,是朕那日舌頭出問題了……”

  侍在一旁的趙東林,默默垂首袖手聽著,都覺著聖上是越說越糟了,就像是將袋子捅破了洞,原想趕緊補上,結果反而越捅越多,他聽著聽著,都覺有點不忍心聽下去了時,眼角餘光瞥見,一直沒說話的楚國夫人,手端起了那碗牛肉羹湯,垂眼慢慢喝著。

  趙東林暗替聖上鬆了口氣,麵上幾要冒汗的皇帝,也悄悄地鬆了口氣,再不敢瞎說什麽俏皮話來試圖活躍下氣氛了,老老實實地一如往常,任她冷淡如秋霜,他自和煦如春風,殷勤含笑地給她夾菜舀湯,陪她用膳。

  夏日午長,膳罷宮侍撤席,皇帝再隨她一同踱入寢殿午憩,看她枕著綠雲闔眼側臥,也跟著上榻倚坐在她的身後,一邊靜看她沉靜的睡顏,一邊拿起擱在榻幾上的青羅小扇,輕輕地為睡夢中的她,打送涼風、驅除暑意。

  但其實殿內,並無暑意,在這炎炎夏日裏,不但沒有絲毫酷暑炎熱,反還幽涼得微微沁骨,殿地上數個青花冰甕,流滴著融水聲響,沁涼的冰意,為無聲搖轉的風輪,轉送到殿內的每一個角落,向陰靠池的數麵長窗開著,滿架薔薇花香隨風幽幽入內,落地的水晶簾因風微動,似玉石相擊,如有樂女輕敲小磬,其聲空靈,隱隱約約,似縹緲仙音,自天際傳來,勾曳得皇帝的心思,也隨之縹縹緲緲,如在雲端浮遊。

  ……這樣安寧靜謐的午後,父皇與母後,是否也曾擁有過許多許多次,父皇是否也曾在母後睡後,這般為母後輕打羅扇、驅除炎熱……應是有過的吧,在母後所看不到的背後,在世人所看不到的背後,父皇為母後,悄默地做了太多太多……

  ……如此十數年如一日熱忱的心意,為何硬要藏在冰山之下,半字不吐,母後與溫蘅不同,對父皇唯有感激敬重,心中沒有半絲怨恨,她深愛的辜先生,也早已不在人世,父皇與母後之間,沒有半點阻隔,隻要父皇說了,母後或就不再把父皇單純地當作一位君主來侍奉,而是會將父皇視作一名男子,一名真心悅她的男子,那樣,父皇與母後之間,就會有許多可能,可父皇的一字不語,直接掐斷了這許多可能,明明就一句話的事,為何十幾年來,始終藏在心裏,不肯說出口呢……

  ……若是他……若是他與溫蘅之間,並沒有那些不堪的過往,溫蘅對她,心中唯有感激,沒有半絲怨恨,溫蘅所深愛的人,也一早在遇見他前,就已不在人世,他與溫蘅之間,沒有半點現實阻隔,他定會萬分感恩上蒼,緊緊抓住機會,大表情衷,與溫蘅修成恩愛眷侶、兩心相許、白首不離……

  皇帝這般悠悠想了一陣兒,忽地心中一凜,明郎怎可不在人世?!他怎可這般咒他?!!

  ……這世上怎可沒有明郎,那喚他“六哥”的清俊男孩、隨他策馬打獵的明朗少年,怎可不幸早早離世,不可!不可!!明郎當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暗暗懺悔心生此念的皇帝,心中自責焦躁,手上打扇的動作,也不由加快了些,他這般扇了兩下,見她原是未睡,抬起一隻手來,輕握住扇麵,製止了他打扇的動作後,便似要垂下。

  皇帝下意識握住她那隻手,感覺她要掙,並未如之前放開,而是握得更緊。

  ……過些時日,她就會見到明郎了,皇帝每每想到此事,心中就不免慌張害怕,縱是這些日子下來,她對他的觀感,或許有了點變化,但這點子變化,在她對明郎的深重愛意之前,不值一提,或許等到嘉儀生辰宴,她一見到明郎,那隱在心中的愛意便似潮水迸發,立將這點子變化,不知衝刷到哪裏去了……

  心中不安的皇帝,就這般硬牽握著她的手,在她身後躺在下輕道:“現下這般無名無份,隻是暫時的,等事情了結了,朕會許你名分,還有……婚禮……朕同你正式辦一場婚禮……”

  皇帝記著母後所說的“隻嫁過一次、隻有一個夫君”,心中決計定要正式迎娶溫蘅,他擬想著那等美妙場景,微沉的心緒,也隨著這暢想,略略輕快了些,聲輕且堅道:

  “朕要當著天下人的麵,正式迎娶夫人,禮儀定要隆重盛大,叫天下四海皆知,若夫人不喜歡流程太過繁冗,那中間的婚俗,也可按你們青州那裏的嫁娶風俗來辦,朕聽母後說過,你們那裏嫁娶,新郎是要將新娘背進家門的,朕也背你,等到了成親那日,朕從宮門處,將你背回建章宮,還有婚書,朕不給夫人下冊封旨,朕同夫人寫婚書……”

  皇帝握著她的手,在她耳邊輕絮說了許久,好像真將一場婚禮,從頭到尾,擬說了出來,心中越發情動,輕吻了下她的手背,又道:“等成親了,我們當多生孩子,一個孩子太寂寞了,薛家……隻有你了,也該多多開枝散葉是不是?我們多生些孩子,一半隨朕姓元,是大梁朝的皇裔,一半隨你姓薛,歸入定國公府,若是溫老先生不大高興,那再留一個姓溫,以報答溫家的養育之恩好不好?”

  溫蘅沒有說話,而皇帝擬想著那樣熱鬧的場景,心裏已是高興得不得了了,唇際也忍不住浮起真切的笑意,緊握著她的手,靠近前去,輕覆在她孕育生命的隆起腹部上,嗓音含笑道:“那可真得多生一些,兩全其美還不夠,至少得有三個,你說是不是?”

  溫蘅仍是沒有回答,背著身子,兀自沉默著,皇帝輕將她攬入懷中,低道:“朕知道夫人心中不甘,可這一世,走到今天這一步,是緣是劫是命,都已無法回頭了,夫人和明郎,緣盡了,這一點,夫人自己心裏,應該比朕更清楚,往後一生,夫人是朕的女人,這一點,這一世,都不會變了,夫人不是那等稍遇磋磨即懸頸自戕的女子,夫人會好好活著,既同樣是活著,與其鬱鬱一生,倒不如敞開心懷,夫人說是不是?”

  溫蘅聲靜無波道:“陛下是在勸我認命?”

  “朕是希望夫人從緣”,皇帝道,“溫羨都同你說了是不是?今春冊封永安公主的時候,朕是真打算放手了,打算隱下你的真正身世,放你和明郎雙宿雙棲,不知真相地相守一生,可是,朕剛下定了決心,你便與明郎和離了,之後時勢變化,你又到了朕的身邊,這是命、是緣,就像在這世上,隻有朕能在這樣艱險的形勢下,保護好夫人和孩子,隻有朕有能力為定國公府翻案,為夫人餘生平安滌清障礙,這世間,隻有朕一個人,能為夫人做到這等地步,這就是緣,是朕和夫人之間斬不斷的命緣。”

  溫蘅靜默良久,問:“陛下先前為何不告訴我?”

  皇帝道:“夫人不信朕,夫人信任令兄。”

  溫蘅依舊背著身子,眼望著碧色帳幔,輕道:“……有時候,我真的不明白你。”

  “……朕從前自以為足夠了解自己,遇見夫人才知道,朕原來也並不明白自己,和夫人相處越深,才越發真正明白自己,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麽”,皇帝嗓音低沉,“朕想和夫人生兒育女,想同夫人一世都在一起,希望夫人往後,能像以前一樣,展露笑顏。”

  他輕道:“過段時日,就是嘉儀的生辰,明郎上折說想來與宴,朕想,他其實是想見一見夫人,夫人,其實也該見一見明郎,第一次,以薛蘅的身份相見,對過往做一個了斷,將負罪的心劫放下,才好邁看前路”,說著微抬首,幽亮的眸光與她對望,輕碰了碰她的臉頰,低問,“是不是?”

  無人回答,隻是涼風混著花香,逸散著沁在幽殿之中,殿外的薔薇,在暑光之下,依舊灼灼盛放,容華公主正是出生在夏日薔薇綻放時,年年總在紫宸宮過壽,也總喜用薔薇等夏時花卉裝點生辰宴席,極力華美盛大,以襯她大梁第一金枝玉葉的身份。

  但今年,她這心思,卻不能如願了。

  從前嘉儀生辰宴,一向簡樸的太後,總是從她心願,盡量辦得熱鬧盛大些,不僅邀請皇親貴族,後宮妃嬪也盡都與宴,為嘉儀慶生,哄她開心,但今年皇兒惹出了這檔子事,宴上阿蘅在,明郎也在,便沒法像往年辦得那麽熱鬧了,請的人越多,辦得越熱鬧,簡直是看熱鬧的越熱鬧了,遂真就隻命司宮台,置辦了一桌小宴,設在紫宸宮的浮光榭,與宴的,也真就幾個家裏人,因想著宴上隻皇兒和明郎兩位男子,他們如今關係尷尬,怕是說不上一兩句,便氣氛滯重,太後遂又命人,將嘉儀的未婚夫溫羨,也叫了來,好讓嘉儀這生辰宴,盡量過得開心些。

  太後知道,原先關係親密的皇後與阿蘅,因為皇兒惹出的禍事,兼阿蘅的真正身世,定已心生嫌隙,可她們兩個都是好孩子,她也偏疼不得,於是在宴前,先都將她們叫到了自己宮裏,說了好一番話,希望能多少勸解一些。

  但,勸解的話還未說完,盛妝打扮的容華公主即已等不得了,上前挽拉著太後的手臂道:“母後,有什麽話到浮光榭再說吧,再不去,菜都要涼了!”

  ……吩咐開宴後,宮侍才會正式上菜,哪裏會涼?!

  太後看容華公主這迫不及待的樣子,怕是想見未婚夫了,輕點了下她的眉心,嗔道:“女孩子家家的,矜持點~”

  容華公主才不矜持,隻是像扭股糖般,一個勁兒地央求,太後禁不住女兒這般,於是吩咐起駕,因為距離浮光榭也不遠,也未乘輦,由著女兒攙扶著她,在前走著。

  溫蘅隨走在太後娘娘與皇後娘娘身後,將到浮光榭時,見與她一樣、在太後娘娘勸解時未發一語的皇後娘娘,忽地放緩了腳步,眸光朝她看了過來,聲輕道:“母親告訴本宮,明郎騎馬闖宮的那一日,身上帶了武安侯府的丹書鐵券,本宮想,他應是想救你的,不僅僅為了孩子,更是為你,隻是陛下,早了一步。”

  溫蘅沉默須臾,輕問:“……娘娘為何要告訴我?”

  皇後望向遠處亦朝浮光榭方向走來的年輕男兒,輕低的嗓音,如煙散在風中,“雖然緣盡,但本宮希望,你不要對他,懷有哪怕半點怨恨,他真的,太愛你了。”

  第170章 擁抱

  皇帝久不見明郎,心中既是不安又是想念,等真見著了,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好,眼望著他走來,幹巴巴地喚了一聲“明郎”後,雙唇便似粘住了,攢了滿腹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反是明郎落落大方地向他行了大禮,嗓音清沉,“微臣參見陛下。”

  皇帝忙道:“平身平身”,又看向他身邊同樣行禮的溫羨,道,“溫卿家也起來吧。”

  溫羨遵命起身不久,即見太後娘娘一行,也已抵達浮光榭外,他再度如儀行禮畢,悄看向太後娘娘身後的阿蘅,見她比上次在京郊幽篁山莊相見,氣色略好了些,想是得知定國公府謀逆一案有冤後,生誌鬥誌更濃,精神好了不少,看得心頭略寬的同時,也感覺肩上擔子,更加沉重。

  太後從前把明郎當半個兒子看,平日裏見著他,也是十分關心,噓寒問暖,可如今親生兒子做下了這等禍事,太後再見著明郎,心情十分歉疚複雜,也是不知該說什麽好,隻得轉而含笑對皇後道:“你們姐弟平日裏相見不多,今日一同吃宴,就坐在一處說說話吧。”

  皇後應聲道“是”,攜弟弟明郎隨聖上、太後一同入榭,太後令容華公主與溫蘅分坐在她左右,皇帝挨著妹妹坐下,接著為皇後與沈湛,再是溫羨,亦是挨著妹妹溫蘅落座。

  一桌七人,兩兄妹一姐弟,天下至尊的夫妻、曾經的夫妻、將來的夫妻,坐在主座的太後,眼望著桌上六個關係糾葛的年輕人,壓下心中的感歎,為打破無人說話的凝滯氣氛,笑著對身邊的女兒容華公主道:“今夜你是壽星,這第一杯酒,當由你來敬飲。”

  這生辰宴上的第一杯酒,盛妝而來的容華公主,自是最想敬她的明郎表哥。

  原本依她性子,她的生辰宴,該辦得越盛大、越熱鬧、越叫世人仰望羨嫉才好,可今年母後並沒遂她心願,她也並不著惱,隻因今年不同往年,她從皇兄那裏知道,明郎表哥竟主動遞折請來為她慶生,這還是破天荒來頭一遭,從前可都是她央求著明郎表哥來!

  既然今年已有了明郎表哥這份心意,那那些所謂的排場,便都不重要了,明郎表哥的心意,勝過那些浮華排場百倍千倍,明郎表哥的關心,也比那些仰望羨嫉的目光重要得多,容華公主按捺著內心激動,矜持著先將第一杯美酒,敬給生她養她的母後,而後是皇兄、皇嫂,再看向明郎表哥,忍著歡喜激動道:“明郎表哥,謝謝你來為我慶生,這杯酒,嘉儀敬你!”

  沈湛站起飲酒,自袖中取出一道方匣,遞與容華公主,“這是微臣為公主殿下備下的慶生禮,祝公主殿下福壽綿長,芳齡永繼。”

  容華公主連忙放下酒杯、伸手接過,她打開看去,見裏頭裝的是一隻小麵人,天真爛漫的小女孩,身著一襲藍綠孔雀裙,迎風而舞,笑容甜美,栩栩如生,登時雙眸一熱,輕聲問道:“明郎表哥,這是你親手捏的嗎?”

  沈湛道:“微臣手藝粗陋,還望公主殿下莫要嫌棄。”

  “不嫌棄!不嫌棄!!”

  從前明郎表哥送她生辰禮,都是些金玉珠寶,雖然珍貴,卻也尋常,容華公主原見這別出心裁、意義非凡的孔雀裙小麵人,心裏已經極歡喜了,再聽明郎表哥說這是他親手捏的,簡直高興地要哭出來了,怎會有半分嫌棄?!

  但母後在此,這激動歡喜的眼淚,是萬萬不能掉,容華公主強按住內心激動,放輕語調道:“……不嫌棄……我不嫌棄,我很喜歡這個禮物,多謝明郎表哥……”

  她說著含羞悄看明郎表哥,見明郎表哥也正靜看著她,登時雙頰更熱,含羞帶怯地低頭啜酒掩飾,一旁的皇帝,默將這一幕看在眼中,也握杯飲了一口清釀,美酒入喉,心中浮起淡淡的不安。

  ……明郎自知道嘉儀對他的心意後,這些年來,行事不敢有半點出格,生怕嘉儀有所誤會,這生辰禮物,從前也都隻是揀貴重的送,從不敢添半點個人心思,哪會如今年這般,親手捏製麵人,還選挑了嘉儀小時候身著孔雀裙的模樣……

  ……那條孔雀裙,是明郎送的……小的時候,明郎在與他相熟後,知道特別想如其他公主身著孔雀裙的嘉儀,曾因他所畫染的孔雀裙受人奚落嘲笑,把自己關在房裏哭了許久這件舊事後,特地命人裁製了一條華美珍貴的孔雀裙,贈予嘉儀,嘉儀自是十分感動,愛若珍寶,想來她的心,或也是從那時候起,遺落到了明郎身上……

  ……這份生辰禮物,對嘉儀的衝擊力,可不是一般的大,明郎怎就偏選在今年,選在這時候,送嘉儀這樣一份禮物……

  心有不安的皇帝,壓下暗思,指撫著酒杯杯壁,笑對容華公主道:“嘉儀,我們的酒都敬了,這未來駙馬的,也不能落下!”

  容華公主因皇兄這聲喚,回過神來,忍下對明郎表哥的綿綿情思,接過宮人新斟來的酒,努力淺笑著對溫羨道:“溫大人請~”

  溫羨如儀站起飲酒祝壽,“祝公主殿下年年今日喜長新。”

  容華公主咬著牙笑,“也祝溫大人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太後笑看佳女佳婿,問溫羨可有備下賀禮,溫羨含笑道:“微臣親畫了一幅麻姑賀壽圖,獻給公主殿下。”

  麻姑為道教女仙,相傳每年三月三,自釀靈芝酒為王母娘娘賀壽,太後看向侍從展開的那幅賀壽畫,見畫工精美、吳帶當風,可見是用了心的,含笑點頭,命人替容華公主好生收起,又見她向溫羨敬完酒後,即要向阿蘅敬酒,忙道:“阿蘅是有身子的人,不能飲酒。”

  皇帝道:“無妨,夫人杯中是茶,朕一早囑咐過了。”

  太後放下心來,笑道:“阿蘅有孕在身,你是該這樣事事注意著的。”

  皇帝恭順道“是”,母子倆這兩句話說下來,原就勉強喜慶的的壽宴氛圍,越發如染寒霜,冷淡下來,太後沉默片刻,命木蘭斟了一盅酒,對沈湛道:“明郎,哀家敬你一杯。”

  沈湛忙站起道不敢,太後命侍從扶他坐下,輕聲歎道:“千錯萬錯,都是皇兒之錯,是哀家溺愛過度、不擅教導之錯,事已至此,隻當皆是命罷,皇兒已經知錯,此生會盡力彌補,也望你能看在過往的情義上,把心放寬……”

  沈湛道:“太後娘娘言重了,微臣無能,身為人夫時,未能踐誓護好夫人,和離之後,見夫人身處險境,也未能相救,如此一無是處,已不堪為人夫,況夫人與臣之間,原隔有那般家族舊事,一早無緣,如此命定,微臣又豈敢心胸狹隘地執著於舊事,隻當感謝陛下一再相救之恩。”

  他說著捧起麵前酒杯,看向皇帝,一字字平聲道:“微臣,謝陛下。”

  皇帝聽母後為他低頭致歉,已是愧疚不已,再聽明郎這番言語,對著他一飲而盡,心情更是複雜,微抿了抿唇,卻也不知該說什麽,也隻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一頓本該熱鬧歡喜的壽辰宴,人人皆有心事,強作歡顏,隻除了壽星本人,是發自內心的真心歡喜,滿得都快要溢出來了。

  這壽辰宴是自皇兄登基起來,容華公主度過的最簡陋的生辰宴,卻也是讓她最開心的壽辰宴,隻因明郎表哥,竟送了她那樣一份特別的生辰禮物,她真想從侍女手中拿過那道匣子,好生把玩裏頭的小麵人,可是母後在此,她不能,她也真想多看明郎表哥幾眼,多和明郎表哥說幾句話,可是母後在此,她也不能。

  這也不能、那也不能的容華公主,隻能強抑著滿心的歡喜,在心裏偷偷地樂,她想,明郎表哥終於念起他們青梅竹馬的情分了,她想,明郎表哥終於知道她的好了,她想,明郎表哥如今是自由身,她也沒有嫁人,未來可期啊,如此越想越是開心,卻又不能在這等氛圍下表露出來,別人是借酒消愁,她就就著歡喜飲酒,一杯杯悠悠哉哉下腹,雙頰愈來愈紅,眼前也越來越花,人像是飄在棉花般柔軟的雲端之上,人也真跟著暈暈乎乎地搖站了起來。

  一邊暗想著心事,一邊關切詢問阿蘅近來孕況的太後,有一陣兒沒顧上左手邊的小女兒,就見她忽然站了起來,如弱柳扶風,搖搖晃晃地紅著臉向溫羨走去,還邊走邊嬌憨笑道:“我們早點成親吧~”

  太後知道女兒是有些不矜持,但也沒想到她在被禁足教訓了這麽久後,還能這麽不矜持,被她這大膽行徑嚇了一跳,忙讓木蘭等人拉住她,容華公主剛走掠過那個討厭的溫羨,離他身旁的明郎表哥就差一步之遙了,忽地被人攔住,自然不樂意,伸手推搡起來,想衝破阻攔,到明郎表哥身邊去,卻跌跌撞撞,摔倒了沈湛身旁的皇後懷裏。

  皇後輕撫了下容華公主發燙的臉頰,道:“嘉儀這是喝醉了。”

  正好這壽辰宴越吃越冷,快到尾聲,也沒必要再用下去了,皇帝遂道:“嘉儀既醉了,就讓人送她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