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7518
  太後聽了,自是如他所想,不放心女兒地起身離宴,皇後也跟著一同送嘉儀離開,溫羨看這情形,自覺拱手恭聲道:“微臣告退。”

  皇帝卻道:“且別走,朕有幾樁朝事要同你說”,說著攜他往外走。

  溫羨再看這情形,回看了眼榭中垂首喝茶的妹妹與恭送禦駕的明郎,心內不安地隨皇帝走離此地。

  皇帝說問溫羨朝事,還真邊走遠,邊問了起來,說了幾句後,便說到了定國公府謀逆案上,問溫羨近來進展,溫羨原因不解聖上為何獨留妹妹與明朗獨處,而惴惴不安,聽聖上問到此事,暫放下心事,打起精神來,細細敘說近況。

  但他邊走邊說了好一陣,發問的聖上,卻似越聽越走神了,漸漸停住腳步,也不往前走了,負手站在那裏,不知在出神想些什麽。

  溫羨漸也息了聲兒,沉默許久,輕喚了一聲:“陛下……”

  聖上似因這一聲喚,回過神來,但也並不詳問之前所議,隻道:“不必說了,你先出宮去吧,具體進展寫遞密折呈上”,而後,回身朝來時的浮光榭方向走去,起先還是慢走,漸漸越走越快,衣袖振起,幾是大步流星。

  皇帝一路快走回浮光榭外,卻也不好再往裏進了,隻能在外探著頭往裏瞧,還沒瞧出什麽來,就聽趙東林在旁輕道:“楚國夫人和武安侯不在榭裏。”

  皇帝怔問:“去哪裏了?”

  趙東林回道:“據侍女說,楚國夫人和武安侯往蓮池方向去了。”

  皇帝人杵在原地片刻,終是忍不住往蓮池方向走去,一路快走到隱約看到人影兒時,才放緩腳步、悄悄近前,偷偷摸摸地輕撥開身前花枝,欲看看他們在做什麽,聽聽他們在說什麽,可偏偏事先安排的為嘉儀慶生的煙花,在這時候騰空而起,喧鬧的聲響,令皇帝什麽也聽不著,隻看得到滿天璀璨煙火下,明郎薄唇微動,展臂抱住了她。

  第171章 輕薄

  禦駕遠去,諸侍也退至浮光榭外,榭內,溫蘅微微垂首,慢飲著杯中溫熱的湘波綠,待一杯轉涼的茶,將飲至見底時,終聽沉默多時的沈湛輕道:“阿蘅,晚風中,有蓮花香氣……”

  浮光榭臨水近蓮池,如今正是夏日蓮開時節,這樣的清風良夜,自有蓮花香氣,隨輕徐夜風,飄入榭中,溫蘅靜默不語,聽沈湛繼續輕道:“你記不記得我去年離京時,曾對你說過,紫宸宮的蓮花與別處不同,名種遍植,紅衣印波,你入宮避暑,可多多賞看……”

  “……記得”,溫蘅輕放下茶盞道,“當時我說,你因公務離京奔波,看不到紫宸宮的夏日蓮花,我就執筆都畫下來,從小荷尖角,到翠裳紅衣,一一畫在紙上,等你回來時,拿給你看……”

  榭外廊簷下懸係的響玉,在淡淡蓮風中,輕輕地搖曳著,清淩淩的叮鈴脆響,蓋過女子越說越低的聲音,令之幾不可聞,“……其實我畫了的,畫了許多許多,隻是離宮的時候走得急,心情也壞得很,都留在南薰館的畫室裏,沒有帶走……”

  其聲再輕緲如煙,也沉沉地落入了聆聽的年輕男子心裏,“……一起看看吧”,他道,“我們……一起去看看,月色下的夏夜蓮花,定也別有一番風情,一起去看看,好嗎?”

  紫宸宮蓮池,遍植天下名種,田田翠葉一望無際,其間灑金並蒂,重台紫蕊,各式紅白蓮花,娉婷玉立在清澄月色之下,雖因光亮不及白日,沒有那般直觀接天映日的盛大壯麗,但在柔和清輝拂映下,也另有一番嬈影映波、仙姿動人的楚楚韻致,漫步其外,如置身道家仙境,清影如荇,香風淡淡。

  一眾隨侍,皆被留在浮光榭外,溫蘅隨沈湛走在蓮池旁,聽他邊走邊道:“小的時候,我曾和陛下在此泛舟鳧水,看到滿池蓮花,灩灩逐波,其景絕美,說日後,要帶心愛的女子,來此一同賞看……”

  他緩走的腳步,愈發放慢,聲音輕道:“去年夏天,我該陪著你的……”

  溫蘅亦放緩步伐,隻未言語,靜靜看向一池風荷,在夏夜月色下,隨風款曳清姿,無聲地勾勒著一地花影繚亂,如水中藻荇,又似纏人的密網,一道道地縱橫交錯,將她和沈湛,困在這道天地織就的羅網裏,走到哪裏,都掙脫不得。

  枝葉交錯的陰影勾纏中,她聽他停下腳步輕道:“……對不起……”

  說下這三個字後,沈湛自己似也覺荒唐可笑,唇際浮起苦澀的淡笑,嗓音微沙道:“這三個字,你都聽倦了吧,自你嫁給我,我就一直在同你說‘對不起’,說得越多,你遭受的苦難就越多,而我這個說要護你一生的夫君,除了動動嘴皮子,什麽都做不好,做什麽,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但從沒能真正護好你,還將你往火坑裏推,從一開始琴川相見,就害了你,毀了你從前平安自在的生活,讓你一直在受苦……”

  身邊人苦澀低喃的輕語聲中,溫蘅菱唇微動,卻終隻是垂著眼簾、什麽也沒有說,沈湛澀疚的低語,逐漸隱入風中,他沉默許久,低聲問道:“恨我嗎?”

  溫蘅輕輕搖頭,沈湛看向沉默的女子,還有一句問,就在口邊,卻怎麽也問不出來,澀堵良久,終是隨著深重的痛苦,沉默地咽入喉中,隻是輕聲道:“如果恨我,能讓你心裏好受些,那就恨吧,不要勉強壓抑自己……”

  溫蘅仍是搖頭,“我不恨你,也不怨你”,她道,“我在青州琴川認識的年輕男兒,不是華陽大長公主與老武安侯的獨子,也不是地位顯赫的武安侯,隻是沈湛,就隻是沈湛沈明郎而已,我們相見相知相愛,從來都隻是沈湛與溫蘅兩個人的事,並沒揉雜其他世俗人事半分,那段愛戀的最後,也不單是你選擇了將我娶回京中,我也同樣選擇走向了你,走向了京城,那段婚姻,是我們一起選的,我不怨你,你也不必自怨,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是父母親希望我回到京城,希望我知曉自己的真正身世,希望我肩負起應負的責任,而不是糊裏糊塗地留在琴川,獨善自身地度過一輩子。”

  清淡的荷風輕拂中,沈湛聽她靜靜道:“雖是蘭因絮果,但這蘭因甚美,就像眼前的蓮花,雖然會有凋零殘敗的一天,可眼下菡萏香紅、美不勝收,有這一夏的清香雅淡,即算是善終了。”

  沈湛沉默良久,輕問:“你還記不記得,在琴川時,夏日裏,我常邀你去蓮湖泛舟……”

  “記得”,溫蘅道,“都記著的。”

  無人言語的長久沉寂中,輕徐的夜風逐漸轉烈,吹曳滿池蓮影搖亂,田田碧葉如舞裙被風揚起,隱在其下臨池靠係的一葉扁舟,露了出來,沈湛幽漆無光的雙眸,也隨之微亮,啞聲道:“……我再帶你泛舟一回好不好?”

  他看她沒有立即出聲拒絕,急切地走上前去,欲解舟纜,卻見舟上無漿,登時僵站在那裏,幽亮的眸光微微閃爍著,如星子沉落水中,掙紮著不肯沉入水底、徹底黯淡無光。

  夜風愈發大了,吹得池旁薔薇紛落,吹得池中蓮影晃亂,也吹得女子輕薄的裙裳,為風曳起,翩飛如蝶,一直靜駐不動的溫蘅,微走幾步向前,就近折下一支臨近池邊的翠綠蓮蓬,輕道:“在琴川遊湖賞蓮的時候,你曾為我摘剝過蓮子,今夜,我還你。”

  ……那是在前年夏日,他邀她遊湖,款將小舟劃至藕花深處歇下,攀折了一支最是飽滿的蓮蓬,邊望著她輕搖羅扇賞荷,邊在旁為她折剝蓮子,心中之歡喜濃情,比之炎炎夏日,更為濃烈熾熱……

  ……那時他們相識相知已有數年,雖還未將愛意宣之於口,但早已心照不宣,他將新剝的蓮子,小心擱放在舟沿的小碟上,看她抬指捏拿,立含笑道:“三思,吃人的嘴軟,你若吃了這蓮子,待會我問你一件事,你可不要拒絕……”

  ……她猜到他將要問什麽,雙頰微紅,指尖處拈著的一枚蓮子,卻沒有放回碟中,聽他鄭重地相問可否愛慕時,雖沒說話,也沒放下扇子看他,卻將那枚在指尖都攥熱了的蓮子,輕放入了口中……

  時隔一夏,人事變遷,夜月下的蓮池旁,沈湛望著溫蘅折剝蓮蓬,玉指纖纖,將一粒清涼的蓮子,放入他的掌心,嗓音亦清涼如水,“往事,我都記著,可我不念了,不能念了,原想和離之後,與你雖夫妻緣盡,但仍可為舊識知交,這一世偶爾相見時,還能頷首示意、閑說幾句,卻不想,原來我們,連這樣淺薄的緣分,都是不能有的,往後,我不能再視你為琴川的沈明郎,你是武安侯沈湛,是華陽大長公主與老武安侯的獨子,我是定國公府的遺孤薛蘅,這是刻在我骨血的命,生我者父母,救我者父母,我認了。”

  溫蘅輕將沈湛僵涼的五指蜷起,令他握住那顆蓮子道:“明郎,我們……都認了吧。”

  沈湛緊攥著掌心的蓮子,望著月色下她沉靜的容顏,心中隱有千言萬語,可卻像是失去了發聲的能力,嗓子幹啞痛裂,唇齒輕顫著一絲聲氣也發不出來,隻是滿天的煙火,在此時突然綻放,流光溢彩地照亮了滿池夏蓮,繽紛迷離,璀璨奪目,令人有一瞬心神恍惚,仿佛仍置身去年上元夜,在漫天絢爛的煙火下,他在她耳邊輕道:“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沒有了,再沒有了……

  心痛到至深處,便連痛也不知為何,隻因其他所有的情緒,都已為痛淹沒,麻木到心神僵冷,魂魄遊離,隻是遵循本能地展臂抱住身前女子,可卻似什麽也擁抱不住,低首觸上她的唇角,也是微涼地心顫欲裂,似是碰一碰,就要碎了,再不複往日的溫熱相接,說來那往日,早已十分遙遠……

  花開一瞬的煙火,如消散的星子,淋漓落入池中,緊握在女子肩頭的雙手,終也慢慢無聲垂下,沈湛聲低如熄滅的火星,輕道:“好。”

  溫蘅回到承明殿時,已近亥初時分,走進殿內,便見皇帝正端坐在書案前批看奏折,全神貫注,眉宇凝肅,似已在此忙碌了許久,專注到兩耳不聞外界之事。

  她走至窗榻處坐下,立有宮侍躬身近前詢問,“夫人,禦膳房一早備好了蜜桃乳酪,您現在可要用?”

  皇帝似因宮侍這一聲問,才注意到殿內多了一個人,抬眼看來,“夫人回來了!”

  他放下手中的奏折,朝她走來道:“現在就用吧,朕也陪夫人用上一碗。”

  侍女應聲退下,沒一會兒,就端來了兩碗乳酪呈上,溫蘅因調理身體之故,每夜都得吃上這麽一碗,這些時日下來,本就因懷有身孕易犯惡心的她,早已吃膩,隻是為了孩子,仍是忍著夜夜用上一碗,她端起手邊的蜜桃乳酪,持勺慢慢地舀用,聽坐在對麵的皇帝,閑攪著碗中乳酪道:“都快亥初了,夫人這去的,有點久啊……”

  溫蘅抬眸,看向咫尺之距的皇帝,皇帝瞎攪乳酪的動作一頓,默了默道:“……朕的意思是,夜深了,夫人身子沉重,該早些回來歇息,在外走太久,會累的。”

  溫蘅沒說話,眸光掠看過皇帝衣頸處的一片薔薇花瓣,繼續微低首舀吃乳酪,眼角餘光中,皇帝一直盯著她的唇角看,直到她放下空碗,再次抬眸看向他,也沒挪開目光,手指著他所看處,期期艾艾地對她道:“夫人這裏……沾了一點……”

  溫蘅順著他所指方向,執帕擦了一下,卻並沒什麽。

  皇帝道:“……朕幫夫人擦擦。”

  他輕抽了她手中帕子,一手撐著桌麵靠近前來,一手執帕欲拭,卻在將碰到時垂下手腕,轉而低首輕觸上了她的唇。

  第172章 元弘

  四目相對的一瞬,皇帝直覺該在耳光甩來之前,及時坐回原位,隻當無事發生,可本能卻讓他反其道而行之,手中抽來的素色帕子,早輕飄飄地落在了光滑如鏡的黑澄金磚地上,榻幾上一滿一空的兩道乳酪瓷碗,也因他越桌追前的動作,被撞落在地,“哐當”兩聲清脆碎瓷聲響,聽得外頭侍從身子一顫。

  侍守在外殿的趙東林,聽見裏頭似有摔東西的動靜,以為聖上是因今夜楚國夫人與武安侯行止親密的緣故,心裏吃味,同楚國夫人鬧起來了,雖然依他私心,是覺聖上是沒什麽可吃味可鬧的立場的,但聖上是天子,天子想吃味就吃味、想鬧就鬧,也是無需講什麽道理的。

  ……若換了旁人在內,裏頭鬧就鬧吧,他趙東林也不想去淌這渾水、沾上一身腥,可是殿內不是旁人,殿內是楚國夫人,是聖上揣在兜裏怕丟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心尖子上的楚國夫人,若真鬧出點什麽來,轉頭就後悔的聖上,怕不是回頭還要責罵他這禦前總管,沒勸攔著些……

  趙東林懸著這心思,輕走至通往內間的金絲垂簾處,悄朝裏頭看去,打算先觀望觀望,再思量行事,他這一探頭,卻見殿內情形並非如他所想,而是另一種旎然風光。

  趙東林看得一怔,急忙縮回了頭,杵在簾邊默不作聲,心中暗想聖上自去冬種下龍裔,茹素至今,是曠得夠久了,在與楚國夫人同榻而眠的這些日子以來,聖上有時夜半會悄悄起身,輕聲吩咐進水沐浴,這水,自然都是涼水,如今時值夏日,天氣炎熱,聖上這心頭火,怕是也燎起來壓不住了,況鄭太醫說過,孕婦前三月後三月俱不能行事,聖上若真想與楚國夫人縱情一番,也隻有在紫宸宮的這兩三個月了……

  默思片刻的趙東林,忽聽殿內又傳來動靜,這回不是摔碗聲響,而是聖上高聲急喚:“傳太醫!”

  皇帝原念著隱在薔薇花樹後所見,瞅著她唇角瞅了半晌,越瞅心裏頭越是絮絮麻麻,忍不住尋個借口靠近前去,也原想一靠即離,隻當是隻偷腥的貓兒,嚐到甜頭就收。

  可等真靠上了,見她微一怔後即下意識要退的模樣,再想她在明郎懷中,那般溫順柔和,皇帝心中意氣不平,兼之貓兒久違地嚐到甜頭,怎舍得叨一口就走,遂不但沒坐回原位,反還越發靠前,心裏頭一股意氣狂攪,將平日裏的小心憂懼,都攪得七零八落,腦中所想隻有明郎擁吻她的情形,而此時箍在懷中所感,也隻有日夜相伴而不得的甜美醉人,心中愈發意動,忍耐多時的相思,似也隨之燃起,在心頭燒了起來。

  但才這般意動了沒一會兒,皇帝就見懷中佳人臉色不佳得緊,他微直身體,見她眉頭緊蹙,以手掩口片刻,似仍是忍不下這股不適,難以自禁地側身朝地幹嘔起來。

  皇帝起先以為自己已讓她惡心到這等地步,略碰一碰就要吐了,一腔濃情如潑冷水,心頭火都給潑熄了,止不住有點灰心,可再看了片刻,見她似非因他,而是真的身體難受,立緊張起來。

  ……她的孕吐,在孕期三月多的時候,就已停了,怎會又這般幹嘔難受?!

  擔心的皇帝,急傳太醫來看,聞召的鄭太醫很快趕至,望切之後,回稟聖上道:“楚國夫人近日本就有些脾胃不和,今夜心緒激蕩,加劇了這等不和,遂有些犯惡心,微臣這裏有味清涼丸,請夫人含服著,可緩解不適。”

  皇帝自是急讓鄭太醫呈上那什麽丸,又讓他下去同禦膳房商議著如何食療為夫人調理脾胃,鄭太醫喏喏垂首退下,皇帝複又在溫蘅身邊坐下,望著她微垂首含服藥丸的平靜模樣,就同從蓮池回來時沒什麽兩樣,再想著鄭太醫所說的“心緒激蕩”,心情複雜。

  ……自是會“心緒激蕩”的,縱是在外看來心如止水,可與深愛的男子相見,心中怎會不起波瀾,況他們還那般摟摟親親,自然更是激蕩……

  心裏頭叨咕了一籮筐的皇帝,外在沉默半晌,終忍不住支支吾吾地問道:“今夜夫人……今夜夫人和明郎……”

  他支吾許久,也沒支吾出什麽來,反是溫蘅看了他一眼,淡道:“一切皆如陛下所願,陛下還想知道什麽呢?”

  皇帝一愣,他原以為他們那般親密行止,是舊情難忘之故,卻不想,是真的了斷了嗎?

  ……也隻能了斷了,隔著那樣的家仇,怎麽可能再留餘情,他是知道她的性子的,看來如絲草極柔,內裏卻極韌,事事辨得分明,既已知道身世家族之事,心中眷戀再深,應也會忍痛舍下,哪怕此舉會令她心頭淌血、有如刀割……

  皇帝想至此處,再一想這“心緒激蕩”,應非他先前所以為的相見情濃,而是她因這份徹底了斷、心中極為傷慟之故,可看她眉目依然平靜,半點瞧不出內裏波瀾,與平日裏別無二致,清冷安靜,如落滿茫茫白雪後的平原,天地空寂,無悲無喜。

  皇帝靜默須臾,牽握住了她的手,不待她有掙離之意,即已牽握得更緊,他道:“朕陪你,還有孩子。”

  他知道家人在她心中是何分量,深深地望著她道:“我們是一家人。”

  她沒有如他所想用力掙開,也沒有對他這句話表示認同抑或否定,隻是眸如泓泉地靜望著她,清淡的嗓音,如飛雪輕落在清泉上,低如歎息,“我不明白你,元弘。”

  豎著耳朵、侍守在簾外的趙東林,聽楚國夫人這般道出聖上名諱,心中一驚,悄悄抬眼看去,見聖上似也聽怔,愣愣地望了楚國夫人片刻,唇際慢慢微彎,有笑意輕浮,也不知在笑什麽,隻是這笑意越擴越大,牽著的手越握越緊,像個吃到糖的孩子一般,眸光晶晶亮地笑望著楚國夫人。

  夜已深,月兒隱入雲層,紫宸宮夜闌人靜,清平街沈宅之中,珠瓔也已一早歇下,她躺在榻上,朦朦朧朧將有睡意時,忽聽急切腳步聲響,是嬋兒近前喚道:“姑娘,侯爺來了……”

  珠瓔驚醒睜眼,忙邊起身披衣穿鞋,邊問嬋兒現下是何時辰,急急開門出迎,卻見庭中無人,再一看,長青侍站在書室外麵,想是侯爺人正在書室之內,遂整理儀容,走入室內,見侯爺正走在林立的書架中,似在找書,如儀向侯爺屈膝行禮。

  侯爺也不看她,仍邊找著書邊道:“我記得上次來你這兒時,見你在看一本蒔花的《群芳譜》……”

  珠瓔敏覺,不待侯爺說完,即已走至第三道書架前,踮足拿下那本《群芳譜》,奉與侯爺。

  侯爺拿書在手,飛快地翻看著,似在找什麽,珠瓔在旁掌著燈,察言觀色許久,輕聲問道:“侯爺是想種花嗎?”

  侯爺沉默片刻,自袖中取出一顆蓮子。

  珠瓔見這像是一顆新剝不久的新鮮蓮子,輕道 :“一般種植荷花所用,都是成熟蓮子。”

  微黯的燈光中,侯爺的聲音有些沙啞,“……這顆,種不出花來嗎?”

  “也不是”,珠瓔道,“隻是種成的概率,比成熟蓮子低上許多,需要小心養護,不然十有八九會腐爛發黑。”

  許是燈火緲茫,珠瓔看侯爺神色雖一如往常平靜,但卻無來由地覺得有些悲傷,聲音也不自覺地放輕道:“……會種成的,隻要小心些就是,奴家幫您……”

  但侯爺卻不要她幫忙,親力親為,夜色中,珠瓔手執燈燭,望著侯爺小心翼翼地將蓮子放入微溫的清水之中,似這蓮子,比天底下最耀眼的明珠,還要珍貴,忽地想起《西洲曲》中一句“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蓮子清如水,蓮心徹底紅……

  她不知侯爺為何突然夜至種荷,但猜想,這樣突然莫名的行止,或許與楚國夫人有關,自那一夜侯爺醉酒至此、微露心聲,她觸到這樁婚戀的邊緣,便知大名鼎鼎的武安侯,並非如世人所想,完完全全以楚國夫人為恥……

  珠瓔知自己不該深想,可靜望著燈光下侯爺平靜的麵容,卻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思量,忍不住去想那曾有一麵之緣的楚國夫人,陪著侯爺在此,夜半不眠。

  雖已夜深,但今夜卻多的是未眠人,同一張夜幕之下,萬般人有萬般心,宮殿之中,母親望著含笑醉夢的女兒,也忍不住跟著輕浮笑意,邊為她擦拭醉得酡紅的麵龐,邊想著是否要將她的婚事提前,深宅之內,坐在榻邊的父親,為睡不安分的女兒,蓋好薄毯,手握著一道新打的攢心梅花絡,諸多心事聚在心頭,如有沉鐵重壓。

  青蓮巷溫宅書房,猶在這深夜時分,亮著燈火,溫羨邊手寫密折,邊再三思量陸崢其人,疑慮重重,正難以決斷,忽聽得一聲“吱呀”門響,是父親揉著眼睛、推門走了進來。

  溫羨暫擱下筆,邊上前扶父親坐下,邊問父親怎麽醒了,溫父坐在窗下,十分憂愁道:“做噩夢了……”

  溫羨安慰道:“夢都是假的。”

  溫父仍是愁眉不展,“看起來好真的,阿蘅流了好多血,還和我說,她要走了……”

  溫羨為父親倒茶的手一頓,輕道:“噩夢都是反著來的,阿蘅不會有事的,她說過要回家、回到您身邊,就一定會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