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7999
  溫蘅道:“可你還是問了。”

  稚芙抿了嘴唇,像做錯事一樣,低下頭去,溫蘅放下手中的絲線,輕攬住她道:“沒關係,什麽話都可以和我說的。”

  依偎在溫蘅懷中的稚芙,立即笑逐顏開,“夫人真好”,她道,“要是夫人是我的娘親就好了。”

  佇立在殿門處的皇帝,微微唇抽,又聽稚芙問道:“夫人小寶寶的爹爹,真是陛下嗎?”

  溫蘅輕道:“他說是”,又輕撫了下隆起的腹部,眉目柔和道,“其實爹爹……也不十分重要,他她是我的孩子,孩子有我就夠了。”

  稚芙聽了,立搖了搖頭道:“不是的,夫人,爹爹很重要的,爹爹會教讀書寫字,會陪著一起玩,會做好多好多事情,如果沒有爹爹,小寶寶會好寂寞的。”

  皇帝暗在心中誇了誇稚芙,又見她說著說著似甚是思念陸崢,微低了聲音道:“稚芙有些想爹爹了”,又抬頭看向溫蘅,“夫人想我爹爹嗎?”

  皇帝心裏那剛浮起的誇獎,立就轉了彎兒,暗道這陸稚芙真是不經誇,稚芙可不知道門邊有位天子,在心裏把她誇了又罵,隻見夫人不說話,便天真爛漫地自問自答道:“爹爹前些時日,教我念了一首詩,詩叫什麽,稚芙想不清楚了,隻記得是說,當你想念別人的時候,別人也正想念著你,爹爹想夫人,那夫人,也一定是想爹爹的!”

  溫蘅仍是沒說什麽,隻問:“你想給你爹爹,編條什麽樣的絡子?方勝還是連環?抑或柳葉、梅花?”

  這事真讓稚芙犯了難,她將蹲在榻幾上睡覺的雷雷抱開了些,拿起先前被它壓著的各式花樣圖紙,看了半晌,也選不出來,最後道:“夫人挑吧,夫人挑的,定是爹爹喜歡的。”

  皇帝看這麽下去,接下來這絲線,也得溫蘅幫著挑了,這絡子,也得溫蘅幫著打了,這就快成了溫蘅親手打絡子送陸崢了,他陸崢憑什麽有溫蘅親手編送的絡子,他孩子爹都沒有!!

  皇帝心中不快,冷著臉踱進殿內,稚芙看見聖上進來了,臉色還不大好看的樣子,怯怯地自溫蘅懷中站起,向聖上行禮。

  皇帝“唔”了一聲,嗓音無波道:“你姑姑派人過來,讓你回去用午膳,快去吧。”

  ……可是今早出來前,姑姑明明答應她說,可以和夫人玩上一天再回去的啊……

  稚芙心中疑惑,可悄看聖上龍顏殊無笑意,也不敢多說什麽、多問什麽,隻得乖乖道了一聲“是”,抱著睡得香沉的雷雷走了。

  皇帝在溫蘅身邊坐下,看她眉眼淡淡地指繞著絲線,也不看他,似他人不存在,昨夜那番掏心窩子的肺腑之言,也似是他一個人做了一場夢,並沒存在過,自也沒能觸她心懷半分,“阿蘅”二字仍是沉在心底,無法在這青天白日喚出口,隻能和聲輕道:“朕聽說夫人上午在外頭遇見了華陽大長公主,有些言語衝突,夫人切莫將這等小事放在心上,為不值得的人,壞了心情,傷了身子……”

  溫蘅繞線的手一頓,她回想著華陽大長公主的那些話,在心中思量許久,終是猶豫著開口道:“我想見……”

  剛看了那份奏折沒多久、正懷疑明郎“蹭飯”動機的皇帝,聽到這三個字,心瞬間提起,她若開口說想見明郎,他不能不答應,不能不安排相見,可她若見了深愛的明郎,是否就會舊情難忘,他和她之間好不容易稍稍拉近些的距離,就又會變遠,搞不好她白日剛見完明郎,夜裏便又無法忍受與他同榻而眠,他就又得滾地上打地鋪,還是能不相見、就不相見為好……

  ……可她若堅持說要見明郎,他又怎好拒絕,若她因見不到而生悶氣,對她身體不好,對肚子裏的寶寶也不好,那可如何是好……

  左右為難的皇帝,一邊暗暗焦心著,一邊聽她終於猶豫著說出口道:“我想見一見哥哥……”懸著的心立刻落回腹中,悄悄鬆了一口氣,和煦道:“這事好辦,你想見溫羨,朕以議事為由,直接召他來承明殿就是了。”

  說罷,他看溫蘅仍未展眉,似是話未說盡的樣子,覷著她輕問道:“夫人是不是還想見見溫先生?”

  溫蘅心中,甚是思念擔心父親,回回聽稚芙說爹爹如何,她便會想起自己的父親,心中牽掛,那日太後壽宴上,她和父親分別匆忙,都沒能好好說上一句安慰的話,就匆匆離開了父親身邊,父親定然疑惑她去哪裏了,定也十分擔心她,她該和父親好好說說話,好好安慰安慰父親,讓父親不要為她擔心,可是,見哥哥容易,可打著君臣議事的幌子,悄悄相見,可若連帶著見父親,那就是溫家,又與她這罪人,過從親密、糾纏不清了……

  皇帝看溫蘅遲遲不語,能大抵猜到她的心思,溫聲道:“夫人不必有顧慮,一切有朕來安排。”

  幾日之後,禦駕秘密離了紫宸宮,一輛看似尋常的青布馬車,停在了京郊一座幽靜的宅院前。

  趙東林親自打起車簾,欲扶聖上下車,但聖上不用人扶,身手敏落了下了車後,伸手去扶楚國夫人,楚國夫人探身出車,抬眼望見宅院門匾上的“幽篁山莊”四個大字,便神色一怔,而後聽聖上笑說“令尊與令兄,都在裏頭等著夫人呢”,微垂眼簾,扶上聖上伸來的手,下了馬車,隨聖上入內。

  皇帝看溫蘅一進山莊,走路行速,便比平日快了許多,生怕她不小心絆了摔了,連聲勸道:“時辰還早呢,夫人走慢些,不急不急……”

  但心係父兄的溫蘅,知道多日不見的父親和哥哥,就近在眼前,怎會不急,仍是一路急行向內,一旁跟走著的皇帝,遂隻能小心翼翼地盯瞧著,準備隨時伸手去扶,好在如此急行了一小會兒,便見到了提前等在山莊內、聞聲走來的溫家父子。

  許久未見妹妹、幾乎心憂成狂的溫羨,忍住內心激動,欲先領著父親,向聖上跪行叩拜大禮,然而溫父一看見溫蘅,便高興得不得了,哪兒還顧得行什麽大禮,直接掙脫了溫羨的手,跑到溫蘅跟前,緊盯著她看,緊握著她的手問道:“阿蘅,你去哪裏了啊?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可是找來找去都找不到,你躲到哪裏去了?你為什麽不回家啊?”

  溫蘅見父親這般行止,登時眼圈兒泛紅,微哽著說不出話來,溫父看寶貝女兒紅著眼不說話,再看她身邊那個“小賊”,心裏立時明白過來,原是這個可惡的小賊,把他的寶貝女兒偷走了藏起來,不讓他們父女相見,害得阿蘅紅了眼又要掉眼淚,小賊……可惡的小賊啊!!

  溫父四瞅了瞅、尋不著掃帚,便捋起袖子要上手,被趕來的溫羨一把抱住,“父親,這是當今聖上!!”

  當今聖上本人,見他們一家三口團聚,自覺地後撤半步,語氣溫和地對溫蘅道:“夫人和父兄在園子裏說說話吧,茶水點心一早有人備好了,時辰也還早,可以待到快黃昏時再回宮,朕就在前廳等夫人。”

  溫羨如儀恭送禦駕離開後,看向阿蘅,真是有滿腹的話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一字還未說出口,雙眸就禁不住有些紅了,輕顫著唇問道:“這些日子,好嗎?”

  溫蘅望著哥哥點頭,“……都好,不要為我擔心。”

  縱是和聖上的汙糟醜事,傳得天下皆知,溫蘅也並不在意天下人如何看她,她在意的,是她所在意的人的眼光,病中的父親不知事,那哥哥呢,哥哥如何看她這個不知廉恥、敗壞家風的妹妹……

  麵對哥哥關心的目光,溫蘅羞慚難當地低下頭去,被哥哥輕握住雙肩,聽哥哥在她耳邊低道:“……你是為了哥哥的安危,哥哥其實已知道了,哥哥怎會低看你,哥哥隻恨自己無能,隻覺對不起你……”

  溫蘅含淚搖頭,“不,哥哥不要這樣想……”

  將埋在心底最深處的不堪與苦痛,在最親近的家人麵前,這般赤裸裸撕開,溫蘅隻說了幾個字,便哽咽著說不下去,溫羨望著這樣的妹妹,想著她所經曆的苦痛、她如今艱險的境地,也是喉頭微哽,說不出話來,溫父雖不明白,但著急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眼圈兒也跟著紅了,“你們這樣,我也要哭了!”

  溫蘅強忍住淚意,轉看向父親問道:“女兒不在的這些日子,您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喝藥?”

  “有的有的!”溫父連連點頭道,“慕安說,隻要我好好吃飯喝藥,你就會回來了,所以我聽話,我很聽話”,他上下打量著溫蘅問道,“阿蘅你好不好?在外麵有沒有餓著、有沒有凍著?那個聖上小賊,有沒有欺負你?”

  “我很好,沒有餓著,沒有凍著,一切都很好”,溫蘅道,“我現在有事,還得在外麵待一段時間,等事情結束了,我會回到您身邊的,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裏,您要聽哥哥的話,好好地養身體,不要擔心,不要著急。”

  以為終於能與女兒團圓的溫父,聞言難掩失望之色,“你今天不跟我們一起回家嗎?”

  ……她當然想回家,和父親一起,和哥哥一起,放下一切,回到從前的日子,可是不行……

  溫蘅忍住心中酸澀,安慰父親道:“等事情做完了,我會回家的,您別急”,她如是又說了一遍,這一次,仿佛是在對自己說,聲音輕緩道,“總有一日,事情會有個了結的,我會回家,回到您身邊的。”

  溫父雖得了女兒的承諾,但還是為中間的分離感到傷心,溫蘅極力寬慰好父親,抬手將眼睫淚意拭盡,望向溫羨,嗓音沉靜道:“哥哥,我有事要問你。”

  人在前廳等著的皇帝,也沒一直閑著,他寫列了幾道京中市井小食,令人去買,而後將隨帶來的一摞奏折批看完,看天色已近黃昏,命趙東林等收了奏折,起身往後園去,欲看看他們一家人聚得如何,小催一下溫蘅,沒走幾步,就見溫蘅已與她父兄走了過來。

  皇帝走上前去,看她眼角處粉光融融,似是流過眼淚,安慰道:“等得空了,朕再帶夫人出來,與夫人父兄相見”,又看向緊皺眉頭、一臉狐疑戒備的溫先生,“先生放心,朕會照顧好夫人的。”

  因慕安同他說,得對這小賊以禮相待,這樣做是為了阿蘅好,溫父沒再朝聖上捋袖子,隻是橫眉冷對,輕輕哼了一聲。

  皇帝也不計較,含笑攜溫蘅登上莊外馬車,看她手揭窗簾,依依不舍地望著溫羨與溫先生,心道,自今日起,這座幽篁山莊在她心裏,不再隻會同屈辱和痛苦聯係在一起,還有與家人相見的歡喜與溫情,所有她與他在一起的不堪記憶,他都要設法扭轉它們在她心底的印象,一點點地滲透,將她所見的一片漆黑,慢慢潑染上其他顏色,讓他的心,能慢慢地,鑽進她的心裏。

  踏著滿地暮陽,車馬緩緩駛離幽篁山莊,皇帝從袖中取出一包糕點,邊打開邊道:“知道夫人原就愛吃錦福記的山楂糕,近來吃食又偏愛酸,所以朕讓人去京中錦福記買了包新做的,此處離紫宸宮還有段距離,夫人要不要吃兩個墊墊肚子先?”

  溫蘅望著皇帝手中鮮紅的山楂糕,心裏想的,皆是不久前哥哥所說的話。

  ……原來聖上早就知道她不是辜先生的女兒,而是負罪在身的定國公府遺孤,卻還是在那時候將錯就錯,封她為永安公主……原來聖上早知道定國公府謀逆一案或有冤情,早就予撥哥哥人手權限,命哥哥率人暗查此事,並不是她所以為的,不會去打他父皇的臉……

  手捧著山楂糕的皇帝,看溫蘅既不說話也不動手,勸道:“夫人不餓,孩子或已餓了,還是多少吃一點吧”,又道,“夫人要不想吃這個,朕這兒還有其他的……”

  皇帝正準備拆開其他糕點,就見溫蘅伸出手來,自他手裏拿了一塊山楂糕,低首慢慢地咬吃著,皇帝看她肯吃,心中歡喜,可歡喜之餘,又想起明郎那道奏折來,對明郎那樣一個請求,不管他背後有何用意,明麵上,他都是沒法不允的,隻因為,他是喚他“六哥”的明郎……

  皇帝在心裏將這事琢磨了一夜,終是在第二日去給母後請安時,提及此事,道過些時日嘉儀生辰,明郎會來宮中,為嘉儀慶生。

  太後聽從兒子嘴裏說出“明郎”這兩個字,就想抄起手邊的物事砸他。

  ……除去明郎外放離京的那幾年,嘉儀每年過生辰,總會央求明郎來宮中為她慶生,這事放在從前,是一家人歡聚用宴,熱鬧熱鬧,可放在今年,便怎麽想怎麽難辦了……

  ……嘉儀喚了阿蘅許久“姐姐”,嘉儀過生辰,不請阿蘅說不出去,可阿蘅在場,皇後心中如何想,明郎又要來,見著阿蘅、見著皇帝,又是怎樣一番場景……

  太後真是越想越頭疼,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眼前這親生兒子禍禍出來的,不想看這禍禍兒子的太後,別過臉去喝茶,偏生皇帝看母後臉色不太好,追看過去關切問道:“母後,您沒事吧?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太後忍著氣道:“昨晚驚夢,夜裏沒睡好。”

  皇帝想到那道藏有“熙”“卿”二字的嵌寶手鐲,默了默問:“母後可是夢到了父皇?”

  太後道:“夢見你父皇動手打你。”

  雖然父皇待他嚴冷,但真正動手打他,其實也就甩耳光那次,其他有時候父子衝突,父皇剛想動手,就總會被母後求攔下來。但,饒是真正動手隻那一次,母後每每想起,就總是心疼不已,總說是她的低微身份連累了他們兄妹,皇帝以為母後又要自責心疼,忙勸慰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母後不必掛懷。”

  “不得不掛懷”,太後神色冷淡道,“現在想想,當初何苦求攔著,就該由著你父皇好好教訓你,教教你做人!”

  第168章 母子

  虧心的皇帝,默默閉口不語半晌,為讓母後消消氣、寬心些,斟酌著言辭,有些違心地向母後保證道:“……父皇為人清正嚴明,兒臣是該好好向父皇學,日後當以父皇為鏡,一言一行,皆對準父皇,嚴苛要求自己,再不敢做下這等禍事。”

  語罷,看母後仍是麵色嚴冷,皇帝撩袍在母後麵前跪下,懇聲道:“母後,兒臣真的知道錯了,這一生,隻會錯這一次,再不敢了,對夫人,對明郎,兒臣這一世,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去彌補的,母後,您相信兒臣,消消氣,兒臣會做給您看的……”

  這些認錯的話,太後這些天,已不知聽了多少遍,越聽越是灰心,錯認得再多,跪得再勤快,錯事也一早做下,不能回頭,所造成的傷害,也難以彌補……

  ……如何彌補呢?縱是皇兒再怎麽拿一世盡力去補償,他對明郎的背叛、對阿蘅的欺辱,都是既定的事實,這些都是剜刻在他們心裏的尖刀,鮮血淋漓地令他們苦痛難當,就算隨著時間的流逝,傷痕不再淌血,漸漸地結了痂,那也是要在心裏留疤一生一世的,這樣的裂痕,如何彌補得起來,皇兒餘生做得再多,阿蘅與明郎這對昔日如膠似漆的恩愛眷侶,今生也已是身份有別,如隔有天塹,再也回不到從前、去實現白首到老的誓言了……

  ……但,就算皇兒沒有做下這等錯事,以阿蘅的真正身份,一旦身為定國公府遺孤的可怕身世暴露,她也絕不可能,再與明郎做恩愛夫妻、白首到老,皇兒做下的這件錯事,暗結珠胎惹出的龍裔,倒是在這樣的險惡時刻,恰恰救了阿蘅的性命……

  心氣難平的太後,望著跪在身前的皇兒,心情複雜,沉默半晌道:“你起來吧。”

  皇帝看母後似略略氣消了些,“哎”了一聲站起後,沒再坐到母後身旁,而是繞走到母後身後,十分討好道:“兒臣為您捏捏肩。”

  太後將皇帝搭在她肩上的手捉扔開,嗓音微冷道:“你有這時間,不如去給阿蘅捏捏,她現下懷著身孕,身子沉重,身上定有多處酸痛,該好好揉捏揉捏。”

  ……他倒是想為她揉捏揉捏,可她怎會允他這般親近呢……他這皇帝,在她麵前,時而不如貓,時而不如小孩,時而不如尋常侍女,是現下與她身份最近,卻又最難與她親近之人……

  皇帝在心底暗歎了口氣,依舊討好地將手搭上母後的肩,動作輕柔地按捏道:“兒臣先為您捏捏。”

  太後沒再拒絕,她亦在心底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以手扶額,滿心煩憂地尋思著嘉儀的生辰宴,究竟該怎麽個辦法……

  在後的皇帝,邊悄覷著母後輕愁縈攏的神色,邊在心底琢磨著那道雙龍銜珠嵌寶手鐲,這些時日,他將父皇母後的過往,在心裏來來回回地倒澄了多遍,許多事,都是身為人子的他親眼所見,但縱是親眼見了許多許多日常之事,他從前也真沒覺出,母後在父皇心中,有何特殊分量。

  若不是那道“熙”“卿”手鐲的存在,若不是父皇臨終前的肺腑之言,他是決計想不到自己原是“子憑母貴”的,他這親子都尚且如此,遑論前朝後宮乃至天下人,全都認為出身低微的母後,從未得父皇寵愛,全賴有個好兒子,才能在先帝駕崩之後,登上一朝太後之位……

  皇帝越想越是心情複雜,忍不住開口試問道:“母後經常夢到父皇嗎?”

  太後道:“少。”

  皇帝又問:“母後都夢到些什麽呢?”

  太後歎了一聲,“大都是夢見你父皇訓斥責罵你,抑或要動手打你,回回夢見了,夢裏都以為是真的,急著求攔,常常就這般急醒。”

  父皇都走了好些年了,母後卻還會做這樣的夢,可見從前求攔之事之多,以至母後過了好些年安逸日子,卻依舊難忘,仍會常常夢見,皇帝十分慚愧道:“兒臣不孝,令母後睡夢之中亦不得安寧,真是羞慚至極。”

  太後歎息:“你那時,為何總是要跟你父皇死強呢?”

  皇帝那時也不知自己為何,有時明知父皇不愛聽那樣的話,卻還是要梗著脖子堅持己見,哪怕知道這般會招罵招打,卻還是不肯低頭,常惹得父皇冷笑著要抄戒尺揍他。

  每每這時,母後就會出來求攔,他那時怎知母後在父皇心中分量,看到母後求攔,心就軟了,覺得自己不能如此不孝、令母後為她擔心,於是就努力違心地改改在父皇麵前的性情,做個乖順些的兒子,不管父皇說什麽,都“是是是,父皇英明”,可他這般順從,父皇卻似更生氣了,說他表裏不一、陽奉陰違,又要吹胡子瞪眼地抄戒尺揍他,母後又要衝出來求攔,這般成日鬧鬧哄哄的,直到父皇病重,方才消停。

  ……父皇對他,到底是唯有失望嚴冷,還是,表麵的嚴父麵具下,稍稍蘊有慈情呢……若是母親不止生了他一個兒子,若是父皇還有別的選擇,合他心意的選擇,是不是這皇位,也落不到他的頭上……

  ……世人皆以為東宮太子之位,是他元弘擊敗一應對手,殺出一條血路爭到手的,他從前也是如此想的,可現在再想想,是否父皇一早就屬意將太子之位給他,所做種種,都隻是在為他鋪路……

  ……譬如多年盛寵秦貴妃母子,令世人以為秦貴妃所出的五皇子、七皇子,才最有可能是未來的東宮儲君,使得秦貴妃不可一世、氣焰囂張,已有大批朝臣攀附示好的她,容不得別人在她麵前高高在上,遂不將目下無塵的華陽大長公主放在眼裏,開罪了心高氣傲、瑕疵必報的華陽大長公主,令原想同樣選擁秦貴妃之子的華陽大長公主,惱羞成怒地改了心意,轉與老武安侯,選擇助他入主東宮,他們在其他皇子之中,選擇助他,或因明郎之故,或因他這寒微皇子,背後無其他家族倚仗,容易掌控,也或因父皇,曾在後暗中推動……

  ……他從前曾羨嫉父皇對秦貴妃母子的盛寵,可秦貴妃與其子所承盛寵,也使得她們母子,“集火”於一身,其他有意角逐太子之位的世家皇子,自是將長樂宮,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而父皇對秦貴妃兩子的寵愛,沒有絲毫偏倚,令五皇子、七皇子雖為一母同胞,但也不能兄弟齊心,畢竟,太子之位隻有一個。

  ……在內,兄弟掣肘相爭內耗,在外,無數外敵氣勢洶洶,一通兵不血刃的明爭暗鬥之下,原本勢力強大的長樂宮,與一眾野心勃勃的世家皇子,兩敗俱傷,他元弘自是聯手老武安侯夫婦,為這場“兩敗俱傷”出了不少力,最後漁翁得利地登上了太子之位……

  ……隻,究竟是他漁翁得利,還是父皇算計著讓他漁翁得利,為他鋪好前路,為他找好幫手,為他布置好了奪嫡的舞台,亦為他規劃了登基後的攬權之路……

  ……猜想老武安侯的突然病逝,是父皇臨死前留下的後手,並非沒有可能……老武安侯,自是比華陽大長公主,更為老謀深算,從父皇的角度來考慮,殺了老謀深算、善於籠絡人心、威脅大的那個,以防江山不穩,留下威脅稍小、驕狂樹敵、且心機謀略遠不如前者的那個,給兒子籠絡聯盟世家、斬殺集權立威所用,並非不符合父皇的作風……

  ……兒子、妃子、臣子、妹妹,父皇將他所“信寵”的人,一一算計過來,像是誰人的榮辱性命都不在乎,真正所在乎的,是世人以為他最不在乎的那個人……

  心事暗浮的皇帝,按摩的手漸漸放緩,聲音輕徐道:“其實兒臣跟父皇強吵得再厲害,隻要母後出來一攔,父皇的手揚得再高,也落不到兒臣身上,父皇他……他其實……”

  不待皇兒猶豫的話語說盡,太後即已深歎,“他其實就該紮紮實實打你幾頓,省得你如今做下這等畜牲行徑,也怪哀家,從前太慣著你和嘉儀了,慣得你們一個個不知廉恥,嘉儀還能懸崖勒馬,你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了,你父皇若在九泉之下,知道你做下這等不仁不義、遺臭萬年的醜事,定要怨責哀家當年求攔著護你,恨沒能狠狠揍你幾頓!”

  ……父皇若真在九泉之下,還氣得想動手打他,怕是因為華陽大長公主竟還活著的緣故……皇帝默了默,將心底的疑問輕聲問出,“在母後心中,父皇他……是個怎樣的人?”

  太後無聲許久,終隻說了三個字,“是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