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作者:阮阮阮煙羅      更新:2020-07-11 12:10      字數:8613
  他靠得太近,溫蘅要再朝裏些,皇帝卻又已靠了過來,手攬住她肩,灼熱的呼吸撲近,那些齷齪不堪的榻帷記憶,似也都隨之湧入腦海,溫蘅擱在被外的手不自覺收緊,正欲起身,忽聽皇帝輕喚了一聲:“阿蘅……”

  ……阿蘅……

  淡蒙月色下,沈湛負手站在廊下,心念著這世間最重的兩個字,無言靜等許久,終聽輕急腳步聲響,夜歸的長青趨近輕稟:“侯爺,如您所料,公主殿下身邊的紅蓼,在玉漿酒肆等見的人,是寧遠將軍。”

  第165章 撞見

  從青蓮巷離開後,陸崢並未回府,而是緩緩驅馬,來到玉漿酒肆,一如每次來時,上了二樓乙字號雅間,要了一壺清酒,邊倚窗望月、啜飲淡酒,邊靜等著那邊來人的到來。

  此處看起來隻不過是京中一家尋常酒肆,但卻是那人的眾多釘點之一,這間乙字號雅間,他也已在這樣夜深無人的時候,來過多次,小小的一方靜室,像是一間幽暗的囚牢,將他,將他們陸氏,牢牢地鎖扣在股掌之間,四周俱是懸崖峭壁,略生叛離之心,便會無邊黑暗中,跌得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她會是,打開這座囚牢的鑰匙嗎?

  萬籟俱寂的深夜裏,陸崢輕晃著杯盞中酒,清亮的玉液搖曳著透窗垂落的如水月光,悠漾得波光粼粼,令人神思也隨之遊漾,憶及那夜暮春月下,她因稚芙執意邀她共用晚膳,在府中留到接近戌正。

  稚芙作為邀請人,卻因白日玩得太瘋,人累倦得很,吃到最後開始頭點地了,也就沒法送客了,他命嬤嬤送稚芙回房梳洗休息,而後送膳罷的她出府,在經過家中清池旁時,月光流曳著波光,在池旁明燈的輝映下,如璀璨星子灑落在這一池春水之中,那流光相逐之景,恰似他此刻杯盞中的清月佳釀。

  在池邊,他替稚芙向她致歉,道小孩子不懂事,也不懂待客之道,她對稚芙一向是十分包容的,笑說無事,還請他千萬不要為此責怪稚芙,說的時候,不自覺微撫了下自己的腹部,愛憐包容著稚芙的同時,也同樣愛憐包容著她自己的孩子。

  那時,他存著試探她與沈湛之心,由這話頭展開,道她待孩子如此寬和包容,定會是一位慈母,隻是她一人生養,實在辛苦,武安侯在此時與她和離,拋下她和孩子,實在是不近人情。

  她聞言,麵上笑意雖如輕煙隱退,但卻也並沒有絲毫怨意跟著湧上,眉眼間隱約浮起的,是對人世無可奈何的淡淡悵然,靜默片刻,輕聲道:“並非是武安侯拋下了我和孩子,而是我與他,確實緣分已盡,難做夫妻,武安侯是天下間最好的丈夫,也會是一位好父親,隻是我與他,情緣走到盡頭,我的孩子,也難與他再有親緣,緣散即離,如此而已,還請將軍,莫要聽信外頭苛責詆毀武安侯的流言。”

  有華陽大長公主那樣一位婆母,他可想見她原先那武安侯夫人,做得有多艱難,想她與武安侯和離,怕也終是再難忍受這樣一位婆母,再難忍受那樣如履薄冰的日子,故而選擇脫身,但縱是如此,她對娶她為妻的武安侯仍無半字怨言,仍在外人麵前,維護著武安侯的聲譽,對武安侯情意之深,可見一斑。

  他再度向她致歉,道不該誤信外界流言、懷疑武安侯為人,又道她定會是一位好母親,縱是一人生養,亦能教養好孩子,令孩子康健無憂地長大成人。

  月色水光下,她麵上的悵然神色漸漸淡去,聲音輕且堅執,“會的”,悠漾的流光緩曳得她麵上時明時暗,可不管明暗如何,她眉眼間始終蘊滿為母柔情,一雙剪水雙眸,比那春池中的“星子”,更要清澈熠亮。

  雖自黑暗中披荊而過,但仍心向光明,仍持有一顆澄澈幹淨的七竅琉璃心,他能感受到她心裏背負著沉重的過去,但縱是如此,猶未被壓垮,仍是以纖弱之軀,站直了身子,心懷期冀地向往未來,與她的孩子一起,他那時原以為她的沉重過去,唯有華陽大長公主而已,原以為她所說的“緣散”,也僅因華陽大長公主而已,卻不想,還有當今聖上……

  ……誰能想到,當今聖上,竟會對她,對武安侯的妻子,動了那樣的心思,甚至,還有了孩子……

  ……這孩子令她清譽盡毀,令世人驚嘩,但也在那樣的特殊時刻,恰好保住了她的性命……

  ……蘅,阿蘅……

  人已離開青蓮巷許久的陸崢,耳邊卻還總回響著溫先生那一聲聲揪心的喚女聲,九泉之下的定國公夫婦,若知逃出生天的愛女,是被這樣溫善的人家收養,度過了那麽多年無憂自在的閨秀生活,定然欣慰,可若知她偷生多年,終似逃不過命運一般,被老武安侯與華陽大長公主之子,娶回京中,卷入身世劫波,陷入如今命懸一線的境地,人在黃泉之下,定亦不得安寧……

  ……該當如何呢……

  幽寂的深夜裏,陸崢就著心事飲酒,將一壺清酒幾乎飲盡,終聽得馬蹄聲響,一輛看來再尋常不過的車馬,停在這座看似再尋常不過的京城酒館前,馬夫查看四下無人後,一名戴著帷帽的墨衣女子,方才下車入樓,緊接著樓梯聲響,女子推門出現在他的眼前。

  一如從前,一封密信最先遞上,陸崢接過信來,也不急著拆看,淡聲問道:“姑娘可有話要問?”

  女子紅蓼摘下帷帽,嗓音微涼,“公主殿下問將軍,事情辦的如何?”

  陸崢慢飲著酒道:“請姑娘轉告殿下,人已接近,事情正在探查之中。”

  紅蓼聽了這一句,靜望著陸崢道:“將軍動作最好快些,公主殿下可等不得。”

  陸崢仍是嗓音淡淡,“欲速則不達。”

  紅蓼凝望著身前名滿天下的小陸將軍,唇角微微彎起,浮起一點淡薄玩味的笑意,“將軍這‘速’,可別拖上四五個月……”

  “四五個月?”陸崢亦微勾唇角,指撫著酒杯杯壁,抬眼望向身前的女子,“怎麽?是姑娘疑我?還是殿下疑我?”

  “公主殿下自是相信將軍忠心耿耿,隻是紅蓼有些擔心,將軍假戲真做,心也會跟著軟下來”,笑得玩味的紅蓼,語氣也輕緩得意味深長,“要知這楚國夫人,可是勾人的一把好手,先是侯爺,再是聖上,全都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孝道、仁義都不顧了,背負罵名也在所不惜的,若說再多一個將軍,為她不顧惜身家性命,似也不是沒有半點可能……”

  “武安侯重情,聖上好風月,姑娘看我陸崢,可像是耽情好色之人?”陸崢閑淡的眸光,隨著窗外烏雲蔽月微微一沉,“內子之事,姑娘是忘了嗎?”

  “……紅蓼未忘,隻將軍也別忘了,陰岐山一戰,將軍與令尊的軍名是如何得來,陸氏能保全至今、能東山再起,亦是托何人大恩?”

  月色隱入雲中,原就薄燈幽漆的靜室,越發烏沉,無邊的夜色垂攏中,陸崢微微笑道:“永不敢忘。”

  一團佇立在榻邊高架上的隱約淡蒙光暈,照不亮漆暗榻帷,夜色之中,溫蘅看不清聖上神色,隻是聽他第一次這樣輕輕喚她,“阿蘅……”微啞著嗓子的,小心翼翼,而又無比珍重的。

  他道:“朕其實很早就想這樣喚你,很早很早,從第一次聽見明郎這樣喚你的時候,就也想這樣喚你……阿蘅,真好聽,朕在心裏喚了不知多少遍,可在明麵上,卻總是不能,總是不敢,總在心裏想,再等一等,等夫人願意聽朕這樣喚她的時候,等夫人心裏不再怨恨朕的時候,等夫人聽朕喚出這兩個字不會生氣的時候……再等一等,這一天,也許會很遲,但終會有這一天……

  ……朕原是這樣想的,可是今夜,朕心裏想了許多事,想到朕的父皇,原本龍體康健,正當壯年,卻說病就病了,縱是天下間最好的大夫,都供他驅使,最好的靈丹妙藥,都為他所有,卻也回天乏術,人都已仙逝了,卻還有許多話,沒有說清,許多事,沒有做成……也許父皇他,也曾想像朕一樣,和……某個人一起,白首到老,坐在夕陽下,手牽手,看著兒孫滿堂,承歡膝下,可是大限到來時,就都隻有無可奈何了……

  ……朕怕了,阿蘅,朕心裏有些害怕了,縱是九五至尊,亦有三災六難,亦無可避免人世無常,朕從前也畏死,可朕怕的是母後、嘉儀、明郎他們傷心,怕大梁江山會有震蕩,可有了你,有了你之後,朕覺得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那麽的好,朕一天都不舍得錯過,朕貪生了,朕為自己畏死貪生,朕想要和你長長久久,朕害怕意外,朕不敢再等了,再慢慢地等那個或在意外之後的來日,想說的話,應盡早說出,想做的事,也應盡早去做……朕想喚你阿蘅……可以嗎?”

  皇帝喃喃輕喚著他心尖上的名字,身下的人,卻沒有回應,他將她攬入懷中,輕吻著她臉頰道:“阿蘅,朕同你不一樣,你的養父養母情深至篤,你自小看在眼中,養得性情溫良,對人世,對情愛,都心懷期冀,可在朕小時候眼中,朕的父皇與母後,並無半點感情,朕幼少之時,為此心境沉重、鬱鬱寡歡,也養成了一些……很不好的性子……父母親是否恩愛,對孩子來說,是很重要的,就當為了我們的孩子,試著,試著愛一愛朕好嗎?”

  溫蘅沉默許久,輕道:“陛下這隨心所欲的性子,做起人來,倒是暢快得很,不管事情發展到何等境地,陛下第一時間想的,總是要盡可能在時勢下隨心所欲,讓自己稱心如意,從前是,現在也是。”

  “朕的心裏隻有你,欲也隻有你”,皇帝懇聲道,“朕什麽都忍得戒得,隻有你是例外,阿蘅……隻有你,阿蘅……”

  皇帝還欲再訴心聲,但她仍是推開了他,闔眼朝裏,似是不想再聽,皇帝默聲不語,睡躺在她的身後,沉默良久,輕道:“朕愛你,阿蘅,很愛,很愛。”

  無人回應,唯有夜風滴水聲,輕輕響至天明,皇後從前晨起梳洗用膳後,便會往母後宮中請安,有時能在母後那裏陪坐說笑半日,留下一起用午膳,也是常事,但自母後壽宴那件事後,她便總覺無顏麵見母後,去請安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母後雖待她一如既往,似未生嫌隙,但她自己心裏,卻似過不了這道坎兒,總是略坐坐,便以處理宮事為由請退。

  今日清晨,皇後一如往常,前往母後殿中請安,略坐片刻請退,隻離開後,並未如常回到自己的椒房殿,而是行至苑中香浮亭附近,等待母親的到來。

  母親是個忙人,並不怎麽入宮,她剛做皇後那幾年,對外再怎麽努力做端莊雍容的一國之母,內裏,也隻是一個思念母親的少女,常派人傳話,央求母親常入宮看她,但父親病逝後,母親十分忙碌,很少有空入宮,有時來了,見著聖上,氣氛也總是不對,她這不合時宜的央求,遂也越來越少,到後來,再也不提,隻等著母親閑下來想起她的時候,到宮中來看一看她,母女之間,說幾句話。

  ……但所謂的說話,大都時候,也都是她聽母親說罷了,聽母親說朝事,聽母親罵聖上,再聽母親怨她心慈手軟、無所作為,來來去去,這幾年,總是這些話了,許在今日,會多添一條諷罵溫蘅與聖上之事吧……

  皇後這廂正坐在亭中靜靜地等著,忽見侍女急急上前稟報,“娘娘,大長公主殿下在前頭堆秀山,撞見了楚國夫人,瞧著像是有點不好的樣子,您……”

  不待侍女說完,皇後即起身朝堆秀假山趕去。

  第166章 錦瑟

  因為鄭太醫道她體質虛弱,不僅得在飲食上注意調理,平日裏風和日淡時,也得適當出去走動走動、強身健體,兼之稚芙入宮,看紫宸宮裏裏外外都新鮮得很,想要同她一起遊玩,溫蘅遂在早膳後不久,應稚芙之邀,與她一同在苑內慢走,順道閑看禦宮夏景,卻不想走著走著,在堆秀假山群附近,一個轉彎,正撞見一眾侍女,眾星捧月般,擁簇著華陽大長公主,迎麵而來。

  溫蘅對此尚未有何反應,雲瓊、碧筠等,即已萬分警惕地率侍護在了她的身前,對麵的華陽大長公主,見這情形,“嗤”地冷聲笑道:“瞧瞧這排場,跟了當今聖上,就是不一樣,原先叫你做本公主的兒媳,住在武安侯府,真是委屈你了。”

  溫蘅並不言語,隻是泠泠靜望著華陽大長公主,華陽大長公主最恨她這雙眼睛,最恨她這般看她,見溫蘅如此,恨不得上前摑她在地,剜了她的雙目,隻是此時此地,無法動手,隻能忍恨冷笑道:“你雖跟了聖上,可卻無名無份,連個最末的更衣都不是,一個罪人之後,見著本公主,竟不知跪拜行禮,還敢如此直視無禮,真真是謀逆罪人的種,一身下賤反骨!!”

  稚芙見這中年婦人說話氣勢如此凶悍,心中畏懼,下意識尋求保護地怯怯靠在溫蘅身上,溫蘅一邊溫柔地手攬住稚芙,一邊靜望著華陽大長公主,微浮笑意道:

  “長公主辱我一身下賤反骨,我倒要多謝長公主,多謝長公主當年失智目盲,令我逃出生天,好好地活了二十年,想來我的父親母親,當年慷慨赴死時,心中定也無半點擔心,他們定也篤定,以長公主之智,絕不會發現這一瞞天過海這事,事實證明,也是如此。”

  華陽大長公主自知溫蘅乃定國公府遺孤,便深悔當年疏忽,若一早發現那賤人瞞天過海,一早發現溫蘅的存在,趁早掐死了她,哪輪得到她興風作浪,處心積慮地嫁給明郎,來離間他們母子感情,殘忍地施加給明郎那樣深重的屈辱痛苦。

  依她之心,叫溫蘅依律斬首而死,還是便宜了她,此時聽溫蘅一個靠野種續命的將死之人,還敢當著她的麵,如此地狂妄譏諷她,心中更是怒恨翻湧,咬牙恨聲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多活二十年也是苟且偷生,一旦誕下龍裔,你這條命也就分文不值,先帝禦令與大梁律法之下,焉有你的活路!”

  溫蘅輕撫著隆起的腹部道:“我人雖死了,可我的孩子,卻會好好活著,我們薛家香火傳承,將會綿延不絕”,她說至此處,微微一頓,含笑凝視著華陽大長公主,嗓音悠悠道,“倒是長公主您,至今未有孫輩,需得好好操心香火之事。”

  女兒成親多年,膝下仍無一子半女,兒子偷取丹書鐵券去救的那個孩子,也與他沒有半點血緣關係,溫蘅與聖上的醜事傳得天下皆知,不僅明郎承受了莫大的恥辱,她的女兒淑音,作為皇後,也顏麵無光,她一雙兒女的不幸,都跟溫蘅這賤人有關!

  華陽大長公主恨她至深,溫蘅這話,聽在華陽大長公主耳中,就是在嘲諷她一雙兒女無子無女,在咒她難有後人,更是氣恨難忍,冷顏冷聲道:“你那爹娘,若是知道你會留下這麽一個苟合野種,來傳承香火、遺臭萬年,寧不如當初一把大火,將你一同燒死。”

  她說罷此句,麵上嚴冷的寒意,倒消散了不少,悠悠歎了一聲道:“也怪本公主,當初急於命人將你爹娘的屍骨挫骨揚灰,沒細心查看一番,要不然早些發現你這條漏網之魚,替你爹娘結果了你這不知廉恥的女兒,也省得你如今做下如此丟人現眼之事,讓先人蒙羞,讓你爹娘,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寧。”

  溫蘅一再有意言語相激,正是想試試能否從盛怒的華陽大長公主口中,探出些有關定國公謀逆案和她父母親的舊事來。

  宗卷中所記載的是,作為謀逆罪人,她父母親的屍骨,都被扔到了京郊亂葬崗,而華陽大長公主方才卻說,她命人將她父母親的屍骨挫骨揚灰,對華陽大長公主這等喪心病狂之舉,溫蘅心中怒痛的同時,亦可推猜,“多此一舉”的華陽大長公主,與她父母親定有私怨,且這怨恨,十分深重,人已身死魂消,這怨恨都無法消解,仍要挫骨揚灰,以解心頭之恨。

  忍下心頭恨火的溫蘅,神色未有稍動,仍是對著華陽大長公主微微淡笑,借言試探,語氣悠然道:“我們薛氏自家事,不勞長公主費心。”

  “不勞本公主費心?”華陽大長公主嗤笑,“若無本公主費心,這世上,又豈會有你這號人?”

  她冷厲的雙目,如折射寒烈劍光,朝溫蘅直直射來,“錦瑟,你娘這名字好聽嗎?”

  溫蘅不語,見華陽大長公主冷笑著道:“這名字,是本公主替你娘取的,在救下你娘性命的那一天,你娘出身微賤,得本公主賜名相救,理當感恩戴德,可她生來微賤,骨子裏的賤性,真是至死也改不了,不僅對本公主毫無感恩之心,反還忘恩負義,對本公主恩將仇報,有你娘這樣的賤胚子,也就無怪乎生下你這樣不知廉恥的賤人了,水性楊花,心機淫蕩!”

  有關母親舊事,宗卷記載極少,對華陽大長公主所說賜名相救之事,更是沒有半點提及,溫蘅還欲再借言試探追問,卻聽一陣急切腳步聲響,是皇後娘娘急行趕至,手挽住華陽大長公主的手臂道:“母親,隨女兒去香浮亭那邊坐坐吧,女兒許久不見母親,真想念得緊,一早命人備好了您愛用的茶點,母親隨女兒去那裏說說話吧。”

  依華陽大長公主之心,自是不能就這麽輕易饒了溫蘅這賤人,便是行動上暫對她無可奈何,言語上也要極盡諷刺羞辱之事,豈能抬腳就走、讓溫蘅好過,她難忍心中怒氣,可女兒卻緊挽著她的手、以極低的聲音,懇切求道:“請母親為女兒著想些許,若您與楚國夫人爭執衝突之事,傳到太後娘娘和陛下耳中,女兒該如何自處……”

  ……可憐淑音身為一國之母,卻是人在屋簷下,華陽大長公主心中低歎一聲,終是有幾分擔心太後與聖上,為溫蘅這賤人出頭,給淑音委屈受,強忍了怒恨,刀子般剜看了溫蘅最後一眼,拂袖離開。

  皇後陪走在母親身畔,邊向香浮亭方向走去,邊暗暗慶幸母親與溫蘅隻是有些言語衝突,並未到動手的地步,若真動了手,若溫蘅有何閃失,若她腹中孩子有何閃失,那她如今這不堪的處境,便是越發往泥沼中陷了……

  為讓母親盡快忘記方才的不快,皇後遂問起弟弟明郎近來如何,華陽大長公主聽皇後問起明郎,再不是從前一通“恨其不爭”的言辭,而是神色頗為欣慰,連不久前撞見溫蘅所激起的怨恨,都消減了不少,語含笑意地對皇後道:“明郎他驚此一事,雖是不幸,但也磨礪了性子,擦亮了眼睛,如今才是真的懂事了,像是我華陽大長公主的兒子,事事都能幫襯母親、真正母子一心了。”

  對於母親攬權控朝之事,皇後與弟弟明郎,從前一直是一條心思,並不相信父親之死與聖上有關,也一直力勸母親放權,不要事事咄咄逼人、與聖上相爭,但母親偏執不聽,且斥責她姐弟二人不孝,皇後與弟弟勸了數年無果,也都灰下心來,無可奈何,不再多說。

  一直以為弟弟與她心思相同的皇後,此時聽母親言下之意,明郎竟是與母親站到一條線上了,心中一驚,欲要詳問,可母親並不多說,隻握著她的手歎道:“這幾年,是委屈你了,都怪母親不好,當年沒擦亮眼睛,選了助他入主東宮,又將你嫁給了他,誤了你這些年……”

  皇後沉默須臾道:“路是女兒自己選的,母親莫要自責,女兒也……並不委屈……”

  華陽大長公主輕拍了拍皇後的手,歎道:“你和明郎打小這性子,既不像我,也不像你們父親,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如今明郎是終於醒悟了,你也該改一改了,看看那個溫蘅,你當初待她多好,在我麵前說了她多少好話,可她呢,可不念你半點恩情,轉頭就在背後勾搭你的丈夫,讓明郎、讓你、讓我們武安侯府,都成了天下人的笑柄,你方才攔住母親,若因怕生出事端,母親尚能理解,可若因你心中仍對那賤人存有善意,那不僅天下人看笑話,母親都要低看你了。”

  皇後望著身前的母親,有關溫羨去夏入獄之事,就在舌尖,卻怎麽也問不出來,無盡的倦意如潮上湧,淹沒了她的心頸口鼻,似連隻言片語都已懶怠說出,終隻是微微垂了頭道:“母親教訓的是。”

  時逝影移,已近午時了,處理完要緊朝事的皇帝,屏退裴相等人,欲批看幾道奏折後,再往後殿用膳,誰知隨手拿起一道,見竟是明郎的奏折,心中詫異。

  自建章宮之事後,明郎缺朝多日,也從沒上過折子,處理過軍務,這要換了旁的朝臣,如此懈怠公務,皇帝早就直接降職治罪了,但因是明郎,皇帝對此沒有任何處置,隻是擔心他的近況,常讓底下人探查匯報,底下人匯報,明郎近來交遊宴飲,倒是少了許多,要麽人在清平街,要麽就在武安侯府,並未再如從前日日外出放縱酗酒,精神狀態倒似尚可,隻是,不苟言笑。

  皇帝暗想著心事,不解不安地打開奏折,見折上寫的不是朝事軍務,而是一件私事,明郎道嘉儀生辰將近,宮中將有私宴,說他一直視嘉儀為親妹,請允赴宴,為嘉儀慶賀生辰。

  上折請為嘉儀賀壽,這可是這些年來頭一遭,往年都是嘉儀央求明郎來,明郎可從沒主動提過,心中納罕的皇帝,將這折上寥寥數語,來來回回看了多遍,手捧著奏折,尋思了半晌,越想越覺頗有既視感,卻又怎麽都想不起來。

  一旁的趙東林,瞧著用午膳的時辰到了,輕聲提醒,“陛下,該用午膳了……”

  皇帝如今與溫蘅三餐同用,不會拖延,遂暫放下奏折,邊尋思著邊往後殿走,在走到後殿門口,眼看到溫蘅的一瞬間,皇帝忽地醒覺,這既視感,真真像極了當日他硬找理由跑到明華街去蹭飯!!

  第167章 相見二合一

  皇後娘娘的突然趕至,打斷了溫蘅借言試探華陽大長公主的計劃,她望著皇後娘娘與華陽大長公主走遠,將怯怯的稚芙摟入懷中安慰,稚芙心有餘悸地仰首問溫蘅道:“夫人,方才那個凶凶的人,是誰啊?”

  溫蘅道:“她是華陽大長公主,是當今聖上的姑母,日後你若見著了她,離她遠些,不要招惹了她。”

  稚芙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乖乖“哦”了一聲,溫蘅看稚芙經這一嚇,也沒早上出來玩的精神勁兒了,再看出來已有多時,日頭有些烈了,便握著她的小手道:“我們回去打絡子玩好不好?”

  聽到要打絡子,稚芙的興頭一下子又起來了,笑著道:“好呀好呀,夫人上次送我芙蓉絡,這次,我也要學打絡子送給夫人!”

  攜稚芙回到承明後殿後,溫蘅便讓春纖拿了許多五彩絲線來,手把手地教稚芙打絡子,因想著要編織一條最好的花絡送給夫人,稚芙學得猶為認真,緊抿著嘴、微皺著眉、卯足了勁兒的樣子,瞧著還真像一隻虎頭虎腦的小老虎,溫蘅遂講起了以前說過的玩笑話,輕點了點稚芙的鼻尖,道“虎父無犬女”。

  稚芙在紫宸宮住了有幾日了,幾日不見爹爹,心裏也真想得緊,聽夫人說起爹爹,便道:“我也要打一條絡子送給爹爹,爹爹一定會喜歡的。”

  她嘻嘻笑道:“我送什麽,爹爹都喜歡~”

  溫蘅邊替稚芙理著五彩絲線,邊道:“你爹爹疼你。”

  稚芙天真問道:“那夫人肚子裏小寶寶的爹爹,疼夫人的小寶寶嗎?”

  正走到後殿殿門處、猛地醒覺既視感的皇帝腳步一頓,駐足門邊,探頭悄看細理絲線的溫蘅,見她手中動作一頓,微垂著頭,輕聲道:“他很疼愛。”

  皇帝心裏浮起暖意,又見稚芙小心翼翼地看著溫蘅、結結巴巴地問道:“……姑姑說,夫人小寶寶的爹爹,是陛下,可我想來想去,想不明白其中的關係……我問姑姑,可姑姑不同我講清楚,也不許我問別人,不讓我問夫人……”